第125章 四、小哑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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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哑巴②

    和哑巴的见面很有趣,他很安静——不是指他无法发出声音,而是他本身就是个安静的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和从前那样,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呆着,看他干农活。

    心口依然会感觉到痛,但已经好多了。不是好了,而是我习惯了。

    有次我问他:“为什么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会觉得疼痛?”

    哑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枯瘦蜡黄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篱笆,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我盯着他不健康的肤色,又想起他糟糕的口粮。哑巴不会话,我无从得知他在地下遭遇过什么,那里的安保相当严密,我没法做到悄无声息地潜进去——但我知道那一定不算好。

    我又发了会儿呆,然后将一缕长发捋到耳后:“你要跟我走么?”

    他眼中燃起一簇渴望的火苗,但很快就黯淡了。他摇了摇头,正巧看守在叫他的编号,他迅速地跑掉了。

    后来我曾问为什么他拒绝了我,如果当时他跟我走了,后面就少了许多波折。而他只是对我解释,他不知道我的目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近他,当时他已经被磋磨透了性子,比起未知的恐惧,他更愿意选择已知的折磨。

    我完全无法理解,消化了半天后,我难以置信道:「这听起来……很奇怪。」

    白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本可以像我一样肆无忌惮,可他只是——我没有觉得这样不好,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谨慎的态度非常奇怪。

    他又一次强调:「我只是个意外获得力量的普通人。」

    但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我迫切地渴望看见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想到他有可能遭受的折磨——被当作耗材使用,然后尸体再被压成肉泥,分散装进一个个罐头里,供他的同胞食用——我就越来越无法忍受。

    可地底藏得白衣服真的太多了,每次轮换到他都要至少两周。趁着这段时间,我找巫琦要了许可,只要哑巴同意获得自由后对那里发生的事闭口不提,他就允许我把他带走。

    但巫家内部权力斗争复杂,那边的地下研究所他无法干涉,所以他表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剩下的还要我去做。但这够了。

    考虑到我和巫琦的合作还算愉快,我不算给他难堪,因此按捺住直接去研究所要人的欲望,

    掐着日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哑巴重新从地下冒出头。

    今天就是他重新轮值的日子,我脚步轻快地向那边赶去,半路却收到了巫琦的消息,他要我最近不要去研究所,因为他们家主带着他家的独子过去考察了。

    认真的?家主?我知道这些大门阀家族势力庞大,但家主?我以为这词只出现在幻想作品里。

    但那人和我要做的事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把哑巴带走。所以我假装不知道,反正巫琦很好哄,只要帮他办事就行。他舍不得跟我交恶,我懂的。

    今天的农场看起来格外肃杀,警卫来来回回严阵以待,我暗自腹诽那个家主牌面真是大,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潜进去。

    可我到了以后并没有遇到自己想见的人,一个陌生的面孔霸占了他的位置。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再也顾不得多的,冲到了他的面前:“哑巴呢?”

    那个生面孔是个男性,是个Alpha,和哑巴差不多大的年纪,但看起来阴鸷而乖戾,他瞪着我后退一步:“你是从哪来的?”着就要回头呼喊后面的警卫,我干脆地捂住他的嘴,一把将他拖进了附近的草垛后面,然后抽出绑在大腿上的匕首——这就是为什么我爱穿裙子——抵住他的喉咙:“!”

    他紧紧盯着我,表情渐渐扭曲起来:“哑巴——你的是我隔壁房那个废物!他果然和外面的人来往——我就!”

    他看起来比我还气愤,已经完全不在乎我的刀锋正对着他了,嫉恨充斥在他的话语里:“我就——我就,我看到他藏在床铺里的食物,他甚至还有一盒药——原来是你!”

    我使劲扇了他一巴掌,呵斥:“老实点!”

    他被我扇得偏过头去,同意蜡黄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血红的掌印,这半边脸都高高肿起来,那半边的耳道中渗出了血。我没有留力,不确定他的耳膜是不是被我弄破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倒在草垛上依旧用阴鸷而凶戾的目光瞪着我,这种目光我经常在这里的人身上看到,不过更多的是麻木。而哑巴,他介乎两者之间,是似水的平静,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有种超脱生死的淡然。

    我忍住再扇他一巴掌的欲望,厉声问:“他到底在哪!?”

    眼前的Alpha“哈”地笑了一声,用一种快意的口吻道:“他死了!我告发了他,看守翻出了他藏起来的东西,人赃并获,他被拖到了二层——那是地狱,他不会醒来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懒得管还瘫在草垛上的Alpha,我连滚带爬地往地下实验室的入口冲去。它和地上连接的入口还算隐秘,是在一个仓库里,想要出入必须进行验证,包括虹膜皮屑和面部识别,所以我只是好奇地围观过,并没有一探究竟。我对地下如何一无所知。

    但现在无所谓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哑巴,正当我准备硬闯时,身后的少年发出一声狂笑:“他死了!”

    我不明白他那恨意和妒意从何而来,我回头将匕首当作飞镖掷了出去,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他发出一声惨叫:“闭嘴!”

    也就是这一秒的时间,我听到地底传来巨大的轰鸣声,那动静我太熟悉了,是爆炸——并不是第一次,而是之后的连锁反应——易燃物引起的多次爆炸,以及建筑轰塌,才能发出如此剧烈的震动。地面的人纷纷惊慌起来,警卫们抱着枪就往入口奔涌。

    电梯像是坏死了一样紧闭着,一定不止这一个门,但我只知道这一个,但现在没有多的时间了,我一拳锤烂了它,用能力将它分解掉,露出一个大洞,然后跳了下去。

    下面的景象简直犹如地狱——我不清楚这里之前是如何明亮,但地下建筑群的设计就代表他在逃生这块不如地表建筑灵活,尤其是对于这么一个以隐蔽性为关键的研究所而言。

    我从电梯口爬到地下二层,越过或生或死的一个个白大褂或警卫,寻找哑巴的影子。

    警报声震耳欲聋,地面闪烁着不详的红光,然而在一声更加剧烈的爆炸声后,这一切也没了。只有人们的痛苦惨嚎。

    在供电系统和备用电力都被暴力破坏后,里面的人就像是被关在烧红铁罐里的蚂蚁,只能哀嚎着扭曲着四处乱窜,更可怕的是,氧气正被火焰迅速地消耗。

    “哑巴!哑巴!你在哪里!”

    惶恐让我手脚冰凉,我知道我自己很强,但力量——它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几乎一无所有,最在意的人生死不明,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拽住了我的脚腕。

    我低下头去,看到了一个的孩童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身体正因为过度的痛苦而持续痉挛。

    可他的表情很平静,和那些在临终前哭喊着嚎叫着几乎连骨头都扭曲的大人不同,他脸上带着我曾在哑巴脸上看到的淡然,像是——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他接受。

    我以为他要向我求救,但他只是伸出一根细瘦幼嫩的手指,指了指对面一扇紧闭的门。

    “里面在烧……他把我扔出来了。”

    他乌黑的眼睛看着,那是种——平静?漠然?我不知道,我被他的眼神击中了,有那么一两秒甚至动弹不得。那种只有面对哑巴时才会出现的感受又一次袭来;我心痛难忍。

    而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已无力更多的话了,其中的意味我却读懂了,‘你会救他吧’。

    我当然会。

    我抽回被他拉住的脚腕,而他毫不留恋地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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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比我与白同行更久——之后,久到巫商已经想起这段被他遗忘的记忆,然后提到过当时我们的对视。

    他问我:「这算不算我们这辈子的第一眼?」

    我被难住了,因为对他来是“这辈子”,但对我来已经是好几辈子了。

    他自顾自道:「不觉得一切都很可笑么?」

    「……我以为你会觉得浪漫。」

    巫商大笑起来,眼中毫无笑意。

    「不,我觉得可笑,甚至恶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切都可笑到恶心的地步。

    那个被我伤的Alpha就是罗晓捷。

    如果傅白雪一开始就答应和我走,就不会被罗晓捷告发,就不会垂死,更不会遇到过来巡查的巫家父子,巫商和傅白雪不会被强迫与精神海共鸣,不会发生爆炸,我和昭瑶不会诞生。

    如果巫琦和罗晓捷没有拖延我的时间,我就能提前找到傅白雪带他走,或者正好撞上力量爆发的场景,过去的我和刚刚诞生的我相遇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也许我会死,也许时空会产生缝隙——总之,应该是很严重的后果。

    如果我杀死罗晓捷,未来他就不会为恶数年,甚至惊动我和傅白雪去铲除,最后发生那样的纠葛,促使我和巫商最终在一起。可同样的,如果我杀死了罗晓捷,耽误的那点时间可能会导致傅白雪和巫商的死亡。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巧,那么巧,那么巧,巧得让人好笑,好笑到恶心。

    我擦干净巫商笑出来的眼泪,他神经质地紧紧掐住自己的喉结,又嘶声重复了一遍。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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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故技重施毁坏了那扇门,然后看到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哑巴——他从来没有这么凄惨过。

    倒在外面的孩童瞬间被我抛到脑后,我扑到哑巴身边,手忙脚乱给他做急救,谢天谢地我身上带了肾上腺素针剂。我趴在地上捏住他的下巴,一遍遍做人工呼吸,又按压他的胸口,可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

    他浑身都是血,我捧着他的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落在了他的脸上:“看看我。求你睁眼看看我。”

    就在我都快绝望的时候,哑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他睁开了眼睛。

    那大概是我体会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对视。

    发现人已经救回来后,我果断发动了能力,草草修复了他破损的内脏,确保他不会在半途死掉,然后抱着他就往外冲。经过门口时,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我回头,看到那个男孩还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倒在那,只用一双枯井般的乌黑双眸望着我。

    我问哑巴:“你要我救他?”

    哑巴无力地点点头。

    于是我弯下腰,把少年从抱换做背,孩则被我抱在怀里。

    刚刚到达地面,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那里彻底支撑不住了。

    我把孩放下和傅白雪放下,再次检查他们的伤势,孩却有气无力地了声:“走。”

    “我怎么可能把你扔在这里!”我看到他就很想发火,不是因为讨厌,而是他这种轻贱自己的态度,不知为何挑动了我的神经,是那种很想让他哭着认错,许诺再没下次的怒火,“你才这么点大!”

    孩脸上露出一丝讽笑:“我父亲一开始就跑了。我很有用。他会来找我的。”

    “可是——”我还想再什么,他又往树林里指了指,不耐道,“走。”

    ——这破孩!!!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我是从那里过来的?

    我压下心中疑虑,再次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有没有反悔。

    这次他率先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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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后我问白,他为什么都快死了还惦记着那个孩,白的回答出人意料。

    「因为他救了我。」

    「至少两次。」

    更久之后,巫商终于告诉我为什么对巫参时期的我这么痴迷。

    「当时我倒在那,动弹不得,快要死了,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冲进火海里。门正对着我,我看到你伏在他身上,在哭。从来没人那么对过我。」

    他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当时在想,那就是‘妈妈’么?但明明我也有妈妈。」

    「后来,你把我们带出去,你明明背着他,抱着我,我明明就在你垂下眼睛就能看到的地方,可你的注意力全部给了他——我一直在看着你。」

    「但你一直没发现,你只是看着他。」

    我抱着巫商,与他耳语。

    「所以肚鸡肠的巫商哭鼻子了?」

    他终于笑了下。

    「肚鸡肠的巫商不但哭鼻子了,还很嫉妒——我嫉妒到想死;是真的想死。最后你走了,我就想,如果我有这么一个人,绝对绝对不要像那个哑巴一样傻,轻易把人分出去。」

    巫商又一次重复:「他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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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话:灰和白

    我苦思冥想一阵,然后猛地拍手,欢乐道:“你就叫白吧。”

    ?四月一日

    这章我写得好爽。

    整个三卷都写得好爽,终于不用设计伏笔考虑剧透程度铺垫剧情了。

    灵感如尿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