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恶魔Ⅸ
恶魔Ⅸ
巫商初生的、贫乏的生命中,现在遇到了一团未知的谜题。
“少爷,早上好。”男人弯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笑着。
男人长得有点老,大概三十?或者四十?巫商不太确定,因为大人看上去都很老。
但男人的长相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是很好看的相貌——每次他看到父亲的脸时,喉咙里都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那里,肚子里也会又急又紧地抽动一下,有股想吐的冲动——他不太确定那是那里,不过他的老师告诉他,那是胃。
“他的老师”。嗯,他有点喜欢“他的老师”这个法。他的。他还从未有过什么是他的。
闪闪是英子阿姨的。英子阿姨是母亲的。母亲是父亲的。他也是父亲的。
巫商又感到了熟悉的反胃感,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接着想他的老师。他很习惯这样,想些开心的事,会令自己不那么难受。但遗憾的是,能让巫商感到开心的事太少了,所以他经常会感到难受。有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会偷偷钻进闪闪的窝里,闪闪身上臭臭的,是狗身上都会有的臭味,但当他闻着那股气味,将手指插进闪闪长长的皮毛里时,他会觉得好受些。
有一次老师问了他很多问题,其中就包括闪闪。其实他谎了,但他不敢告诉老师。
英子很喜欢闪闪,但房子里是不准养狗的,所以闪闪只能偷偷藏在她的房间里。
因此,英子很不喜欢他接近闪闪,因为那是她的狗,而且他很有可能把管家招来,闪闪可能会被撵走,甚至被死。
但是他实在忍不住,所以他会偷偷撬开英子的锁,溜进她的房间里去。英子阿姨从未给他开过房门,她没那么干过。她讨厌他。
巫商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老师撒这个谎,他从未认真想过。
也许他不想让老师知道他会撬锁,会私自偷溜到别人的房间里,别人会把这种事当作偷窃。因为有次他被英子阿姨抓住,她就是这么他的。
那时候母亲刚去世,他还在公馆,没有被接到大宅来。他还记得英子当时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还有她大张的眼睛嘴巴。
「少爷,您为什么在我的房间?」
巫商绞尽脑汁地想要找个理由,英子便连珠炮似的问:「您是想要偷东西么?您母亲的东西?我过了,那些就是我的东西,是她给我的,您不可以要回去!」
巫商皱眉看她,片刻后,他的眉毛舒展开,困惑从他的脸上褪去,他笃定道:「你把母亲的遗物偷藏起来了。」
英子尖叫,像只被戳到痛处的猫:「我没有!」
「你有。」巫商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总觉得周围的人很无聊,蠢笨而痴愚,他已经很少能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他甚至很久都没有开口过话了。他根本没想要拿回母亲的首饰,他根本不稀罕那些东西,他只是觉得英子这个样子好玩。
「少爷,您——」英子几乎是咆哮着,她的手扬起来,巫商瑟缩一下,接着她的手收了回去,脸上流露出一种快意,「您累了,去休息吧。」
着她拽着他的手腕,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想要扯开,女人的手腕却像钳子一样有力。
她带着他来到管家面前,两人耳语了几句,管家脸上就流露出了一种失望的神色。
「少爷,您不可以偷东西。您已经富有四方,偷窃这种行为相当低劣,而且可耻。」
巫商有点讨厌他,又不是那么讨厌他。他讨厌这男人的顽愚和刻板,但偶尔,他弯腰对他微笑时,他对他早上好的时候,他又有点喜欢他的忠诚。哪怕巫商知道,管家对他的忠诚,不过是来自父亲的余泽罢了。
「我不——」他试着解释,但刚开口他就觉得索然无味,索性再度闭嘴。
因为那忠诚是属于父亲,不是属于他的。所以管家并不会相信他,他在他们的心里,就是个脑筋有些问题、反应时快时慢、疯子母亲生下的邪性儿子。
管家点点头:「那么,遵从先生的嘱咐,您将被禁闭一天,有问题么?」
巫商垂下长睫,刚才眼睛里闪耀的火焰熄灭了,他顺从道:「没有。」
一天后,他从狭的禁闭室出来后,整座公馆里的人都知道了,他是个偷。后来,这名声跟随他来到了主宅,他确乎成为了一个窃贼,偷走了许多他不清楚的东西。
巫商不在乎——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变本加厉地去找闪闪,无论英子的锁换了多少个,私下威胁他多少次。有次英子威胁他要告诉父亲时,巫商紧张得心脏缩成一团,但在脸上,他装作开心的样子:「那正好,我就可以告诉父亲,你养了一只狗。然后把闪闪要过来,它就是我的狗了。」
英子退缩了——她是个愚蠢的女人,根本不明白父亲根本不关心他,更不会让他养闪闪——不管如何,他赢了。
但面对老师时,这些似乎都不出口了。他不想让老师知道这些,因为老师会毫无疑问相信他们的,老师会认为他是一个偷。
管家你该为此感到羞耻,巫商从前从未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但现在他似乎理解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巫商很喜欢他的家庭教师,虽然他总是生气,每次他话,他的老师就会皱着眉头——他大概不喜欢自己,但这很正常。巫商明白,没人喜欢他。
他想讨好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他推测出老师的目的是得到他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啊。
他在被窝里翻滚了好几圈,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觉。他大大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他一直提心吊胆,没人喜欢巫商,这是真理,所以老师对他好就太奇怪了,他知道老师一定别有所图,既然不是财,而且老师一直不肯,那就一定是更加、更加那个的东西。
现在他终于把它找了出来,他感到了安慰,因为这个代价是他能支付得起的。
「无论你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等价交换,这是基本原则。」偶尔他母亲愿意搭理他时,会这么告诉他;她从不给他取昵称,只叫他的大名。所以他从不像母亲乞求怜爱,因为他不确定那代价他是否支付得起。
但这个,他可以。也许有点不舒服——英子很详细地给他讲过如果到那一天,他会经历什么,那是她罕见几次没有带着厌恶对他话,他甚至觉得她有点怜悯,可笑,怜悯——但巫商觉得自己可以克服。起码如果非要在父亲和老师中选择,他当然会要后者。
父亲也不是不行。母亲曾:「如果我哪天死了,你会被接回去。他老婆可能会为了亲生儿子对你下手,而你爸是不会管的。他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你到时候就钻到他的被子里去,他一开始会把你推开,但你只要紧紧搂着他,然后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了。他会收下你的,他喜欢病态畸形的东西,他就是那种人——然后——」
她似乎颤抖起来,并且……巫商不确定,那是眼泪么,是因为他的原因?巫商很难理解。她厌恶他。
「然后,你就可以活下来了。」她轻声,「无论如何,能活下来总是好的,对吧。」
巫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对他那么的人,却没两天就死了。
但母亲的话总是对的,所以他也尝试着想要活久一点,虽然一切都很无聊、虚假、令人作呕。
所以父亲也是可以忍受的。他只是担心父亲会在兴奋之下吃了他,就像吃掉母亲那样。
到了那个时候,他想请求父亲把他的眼睛留下来。老师过他的眼睛很好看,他是唯一那么的人,巫商想把他的眼睛送给老师。
但是老师并不开心。
老师听了他的话后,发出了一声似乎要将肺都呼出来的叹息,然后皱着眉毛微笑起来。
巫商一开始没懂,为什么人可以做到皱着眉毛笑,后来他懂了这个表情的意思。这意味着不赞同,又要保持礼貌,所以只能笑笑。
「不,少爷,我只是不想吓着你。」老师揉了揉眉心,「这意味着我很生气,但这生气不是你的错,我不想你产生误解。」
巫商好奇起来,因为老师经常对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这是否明老师的不高兴也不是对着他呢?
「很生气是多生气?」他问。他搞不太清这个,「能塞满玻璃花房那么多的生气么?」
「很多很多,比那还多,连前面那片草坪都装不下的生气。」老师柔声。
巫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胸口好暖好满,眼皮后面又酸又涩。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哭,老师没有他也没有骂他,但他就是——他努力咽下那股委屈。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
「为什么?是因为我?」
「对,因为他们对你不好。」
巫商觉得他有必要反驳一句,他不想老师把他想像得很可怜,这样等对方发现他没那么可怜的时候,可能会讨厌他。
「他们没有待我不好。他们将我照顾得很精心。」他给他展示他系在衬衫领子上的精致锻带,上面用繁复的针法和银线绣了树枝、花叶和鸟。
老师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少爷,别装傻,你我都知道我们在什么。」
巫商喜欢老师用戏谑的口吻叫他“少爷”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快活的光,仿佛他在一件他们心知肚明的笑话,样子格外亲近。哪怕巫商根本不明白这人究竟在调侃什么。
但这一刻不喜欢了,他会讨厌老师这么叫他,起码三分钟,或者两分钟。
他垂下头,看自己做工优良的皮鞋。
「……起码你对我很好。」
老师露出了被狠狠撞了一下的表情,又疼又不知所措。他再度皱着眉笑了起来。
「不,我对你很不好。一直都很不好——从未好过。」
巫商仔细研究着他的表情,谨慎地问:「现在你是在对自己生气么?」
「对。」
「你有多生气?」
「把花房和草坪塞满,还要挖掉玫瑰丛腾位置的生气。」
哇,那一定是很生气、很生气了。
巫商眨了眨眼,他现在不想哭了,胸口酸胀的情绪慢慢收缩,变成了的、甜蜜的一滩。
「那你以后要对我好一点。」
「那你要先出来。比如,想要一个抱抱么?」
巫商有点别扭,母亲从不抱他;父亲倒是抱过他,但那感觉很恶心;英子只会攥着他的手腕,把他拖来拖去。如果他承认自己喜欢这个,那很多人都会笑他。他不在乎,但他也不喜欢他们笑他。
「我不会笑你。」老师诚恳道,「只要你想,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抱抱你。」
巫商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怯怯地伸出手指,搭住了老师的衣袖,接着停了下来。
老师微笑起来,一把将他抛到天上,在他发出尖叫时用手臂接住,抱在怀里。
巫商咯咯笑了起来,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染了一层淡粉,显得没那么像个人偶娃娃了。他兴奋地要老师重复这个游戏,他们玩了好久,巫商还尝试着挂在老师的手臂上,让他带着自己荡秋千。
这些都很有意思,巫商兴奋极了,他一兴奋就管不住嘴巴,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从他的口中溜出来了。
「这样被拽着走的感觉好有趣,而且一点也不可怕!上次闪闪也是你这个姿势,但他是叼着我的衣服把我往外拖,我还以为他要——」咬死我。
男人蓦然看过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到底了什么,他猛地闭紧嘴。但已经晚了,老师高高扬起眉毛,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老师谨慎道:「把你往外叼?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巫商撇过头,当他想要回避什么话题时就会这样。这个动作让男人感到熟悉,因为长大的巫商也是这样的,只是他又觉得悲哀,因为这意味着他抓到了巫商的痛处。
巫商一点也不想告诉老师这些。在他给老师描述的话里,英子会在半夜他噩梦时为他开门,闪闪脾气温和,会无私地贡献出它的窝。他觉得这已经非常好了,他甚至没意识到,没有哪个孩应该在噩梦后睡在女佣的狗窝里。
既然英子不喜欢他,那么作为一条忠诚的、属于英子的狗,闪闪怎么可能喜欢他?
它只是拿他没办法,就像它的主人一样,他们都只是在勉力容忍他。
但他很担心老师知道这些,会怀疑他的品行。毕竟仆人们私下都,一个孩,如果连最亲人的狗都讨厌他,那他一定对它干过很坏的事,血是冷的。
「……」巫商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哽咽了,「我没有拿刀刺它。」
「嗯,你没有。」
「我也没有割它的毛,用剪刀剪它的尾巴。」
「嗯,我知道。」
巫商哭得发抖,他从来没这么哭过,他哭得停不下来。
「我只是……我只是想摸一摸它的毛……因为……因为它的眼睛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他不会他喜欢闪闪,那会显得他很奇怪,因为闪闪讨厌它。但闪闪的眼睛很好看。
他抬起眼泪朦胧的双眼看向老师,胆怯地问:「你……你会讨厌我么?」
老师看起来像是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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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话:躲猫猫③
“我不知道。”他和我并肩坐在窗台上,腿一晃一晃的,“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我想开一家卖铺,可以吃很多很多零食。”
我震惊地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是卖铺——那——听起来一点也不高大上。你不想加入个什么势力,或者当个杀手佣兵之类的么?那多帅啊。”
他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我才不要杀人。那很麻烦,而且杀人会流血。”他抱着膝盖,像是陷入回忆,“我不喜欢血。”
?四月一日
不是莲花不喜欢闪闪,而是闪闪不喜欢他。
不是莲花不喜欢昭瑶,而是他认为昭瑶不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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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这么执着跟阿宁撒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