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次日, 吴月娘早起, 由玉伺候着梳妆扮。
吴月娘叹了口气, 看着镜子里正在替她梳头的玉道:“唉, 老爷这些天根本就不进后院, 我倒罢了,”她摸摸自己枯黄的脸, “这次生产伤了身子, 模样也老了好几岁, 不敢指望老爷再多看我一眼。可其他人呢?个个花容月貌, 老爷还是不肯进来,每日只闷在书房。长久下去,如何是好?”
玉慢慢梳着头,心想:以往一天也离不了女人的老爷,清修快两个多月了, 难道他来真的?
嘴里劝道:“我听玉箫,老爷还早起练武呢!这是好事, 您往常不是老那些妾把老爷的身子折腾坏了么?”
头已经梳好,吴月娘插了四根金簪在头上, 抚抚发鬓, 起身走到榻前, 捧着茶盏,忧心道:“你是知道的,”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同玉这个未嫁丫头提这些, 可她又着实找不到可倾诉的对象,只犹豫了一瞬,又接着道,“老爷当初……肾囊可是破了的。自病好后,他就没在上房歇过,我也不知道他恢复得如何了。我这心哪,总是担忧得很,生怕他落下病根,不能行那夫妻敦伦之事……他又不跟我提,我也不好问的。”
玉想了想,道:“擦身是玳安和花童做的,要不把他俩叫来问问?”
“胡!”月娘斥道,“我一个当家奶奶,跟下人讨论老爷的那个地方?亏你想得出来!”
玉讪笑一下,忽然想起来,拍着手欢喜道:“大娘别担心,老爷好着呢!我听春梅过,五娘那天早上不是挨了老爷一脚么?春梅后来听五娘,老爷恢复得可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真?”月娘显出喜色,“老天保佑。”她朝四下拜了拜,又骂起金莲来,“那个贼淫|妇!专在我面前捣鬼!她跟我,她是担心老爷喝醉酒才一大早赶去探望,原来又是鬼混老爷去了。活该她挨那一脚!”
正着,玉箫从外面进来,闲话道:“老爷昨晚读书,六娘领着官哥儿去花园里玩,老爷抱着官哥儿教他认三字经呢!”
“哎呀,老爷怎么看起这些书了?”月娘心里不赞同,“他不过是买了个武官罢了,难不成还要考状元?就算真有这想法,也该看些正经的书才对。”
两个丫头没接话,月娘又问:“六娘进书房陪老爷了?”
玉箫摇头:“没有,听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过后抱着官哥儿回去了。”
月娘放下茶盏,在屋内走了一圈,吩咐玉箫去前院看看老爷可用过早饭,若还没用便请他来上房。
玉箫去了,很快回来回道:“老爷已经用过了。”
吴月娘淡淡道:“那算了。摆饭吧,我自己用。”
其实,西门庆还没有用早饭,他见了玉箫就骂:“天天请,闲得慌?我在书房没饭吃?你去跟她,以后不要来请,让她管好后院就行了,不要由着阿猫阿狗四处乱窜。”
玉箫被骂得一声不敢吭,垂着头顺着墙根一溜烟走了。
可她又不敢如实对月娘,真要了,不是还得讨月娘一顿骂?她才不傻呢。于是,她对月娘撒了谎。
月娘用完早饭,开始思索。
老爷虽然变得不近人情,但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上心的。满府里最重要的当然是官哥儿,可六娘护得紧紧的,她不好伸手硬夺。事情闹大了,老爷能饶了她?
思来想去,就只剩下第二个选择:西门庆的女儿,大姐儿。
她派丫头将大姐儿请来,留在上房喝茶闲聊了一上午,然后好言好语地对她:“你爹病好后,老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担心他再闷出病来。不如,等下你去书房请请他,让他来上房用午饭。你也陪着一起,兴许老爷能多用两碗呢?头回我买了金华酒,还没开封,正好今日搬出来,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大姐儿二话不就去了,吴月娘吩咐丫头赶紧通知厨房上好肉好菜。
大姐儿到了书房,春鸿客气地请她略等等,他得先进去问声老爷。
片刻后,书房里传来西门庆的声音:“是大姐儿?进来吧。”
春鸿替她掀开帘子,大姐儿进去。
西门庆正坐在桌前,握着毛笔练字,桌上铺了满桌的字纸。
大姐儿先抬头一扫,书房里陈设依旧。
厅里摆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滕丝甸矮东坡椅,两边挂着四轴名人山水,另一边是一张大理石的书桌,桌上放着流金仙鹤铜炉,炉内燃着香。
但左边墙上多了一副宁静致远的字画,两旁添了红红的梅花及青脆的绿竹。右边墙上挂了一个斗大的“勤”字,字体飘逸,气势挥洒,几乎快要从纸上漫出来。
大姐儿走到桌前,笑问:“爹,您爱上练字了?”
这可真是个稀奇事,她爹往常虽然把书房装扮得似模似样,但那只是面子功夫,其实内里是极厌恶读书写字的。所以,他才请了秀才进府,专门替他点回信写贴这类琐碎事。
西门庆放下笔:“练字能静心,我闲着无聊就练几笔。你要是喜欢也练练,回头我找几本字贴给你。”
大姐儿敬谢不敏,摆手道:“不用了罢?我还是喜欢绣花。”
西门庆也不强迫她,让她在矮东坡椅上坐下,自己丢了笔,陪坐在一旁。
春鸿上了茶,另备了一碟瓜子,一碟核桃仁及一碟点心。
西门庆把瓜子往大姐儿那边推了推,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然后自己拿着核桃吃。
大姐儿一脸孺慕地看着她爹,道:“我记得爹往常也爱吃瓜子,怎么今天吃上核桃了?”她反手将瓜子往西门庆那边推了推。
西门庆又给推回去,笑道:“太医多吃核桃补脑,我最近就爱吃这个,你也尝尝。”
大姐儿掩口笑:“爹已经够聪明了。在我心里,您一向是最聪明最能干的。”
西门庆乐呵呵地问她:“你来有什么事?缺首饰还是缺银子?”
大姐儿摇头:“都不缺。大娘使我来的,让我请您去上房用饭,她特意备了好肉好酒,就等您呢!”
西门庆将手里的核桃吃下,拍了拍手心,微微皱眉。
吴月娘还是老样子,从来只关心她自己。
自己病好后,早就改了饮食,她竟一点也不知。但凡有点心,去厨房里问一问就能知道,她连问都不问。
往常,她那般殷切地劝他少饮酒,可回回去上房用饭,她都必备了好酒给他。
“呵呵。”西门庆笑了,不置可否。
看着眼前的大姐儿,他都顾不上生吴月娘的气。
以前,他对大姐儿关注得很少。
自从第一任妻子死后,留下大姐儿孤苦无依,他便娶了吴月娘进府当家理事,教管女儿。
吴月娘接过大姐儿的教养,手里握着他这些年积攒的银钱。后来他要嫁女儿了,事到临头才发现嫁妆竟然没置办好,因为吴月娘只花了几两银子买了一张拿不出手的床充数。
女子出嫁,最重要的是嫁妆,嫁妆中的重中之重则是陪床。一个女子出嫁,若没有一张好床陪嫁,会被人耻笑的。
就连潘金莲进府做妾,也使出百般手段,哄他买张好床给自己。
他连买给潘金莲的床都花了十六两银子,万万没想到,吴月娘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失误。
当时他听信了月娘的诡辩,也怨他那时对后院不上心的缘故。匆忙仓促之下,不得已只好将孟玉楼带来的一张拔步床陪给了大姐儿。
现在回头再看,才发现吴月娘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嫁女儿时,孟玉楼已经被他娶进府了,那会儿他虽不富可敌国,但绝对是清河一霸,他会拿不出几十两银子给女儿买张好床陪嫁?
他因为事多,又兼对后院不上心,才放心将所有的事情交给月娘来办。
她就是这样办的!
前世他死后,吴月娘为了能明正言顺地赶走陈经济和潘金莲,不顾秋菊三番四次的告密,嘴里只不信,甚至还要在这当口,决定去泰山顶上进香还愿。
她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后院没人管,陈经济和潘金莲更加肆无忌惮,两人偷出了肚子,金莲悄悄胎,死胎没处理好,被倒夜香的人看见,嚷得满县皆知,再也捂不住。
多少人在背后笑话他西门庆?
吴月娘趁此卖了金莲,也将陈经济撵出府。
大姐儿做为陈经济的娘子,自然也得跟着一起出府。陈经济受不了这口气,夜夜在家骂大姐儿,白天则跑到府里大吵大闹,吴月娘贪了他家的箱笼,还要去告状子。
大姐儿挨不住毒,回娘家求救。
吴月娘怕事,正担心陈经济要告她。她急忙用一顶轿子硬将大姐儿送回陈经济手里,还劝她,女子本该从一而终,他是好是歹,你也只有受着了。
大姐儿被硬送回陈家,陈经济不肯要她,又使人将她抬回西门府。吴月娘也不接手,再次喊抬轿子的将大姐儿重新送回去。
最后还是陈经济的母亲张氏出面,才让大姐儿进了陈家门。
大姐儿重回魔窟,眼见娘家没了指望,这才在半夜用一根绳子吊死了。
吴月娘得了信,想趁此机会一举将陈经济告倒,省得他天天来府里歪缠,赖她贪了他的箱笼。
这一状告成功了,大姐儿身上全是伤痕,陈经济赖不掉。
为了免除人命官司,陈经济倾家荡家,吴月娘也摆脱了一个无赖,只可惜了他的大姐儿,埋在土里无人记得。
西门庆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一向端庄大度、以夫为天的吴月娘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丈夫的声誉,不惜搞坏府里的名声,更不怜惜他的骨肉。
陈经济……他一直记得他呢!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伙当初落难投奔他家,哪里有什么家当?
他本是一个的书办的儿子,家底微薄。自从陈洪进了牢里,为了点官司,东拼西凑才凑出五百两,让陈经济带给他,做为替他父亲点官司的费用。
至于那些箱笼,则全是大姐儿的陪嫁之物。
五百两,看着很多,但陈洪摊上的是大案,上面那些大官哪一个是胃口的?就这五百两,花得精光不,他自己还贴了一些。
陈经济,不懂感恩,无赖下贱至极!
他不是不想收拾他,只不过时候未到。
来保和韩道国进货未回,铺子里人手一时不够,他还没买到合心的下人。再,大姐儿这事,他想过了,最好的办法是和离。
当然,和离不是一个简单的事,虽然亲家陈洪现在陷进官司,但他还有亲朋好友,此时不宜将事做绝。
再者,他也得先取得大姐儿的同意。
陈经济那贼人,上一世他的下场也凄惨得很,并不比他好多少。
罢了,等大姐儿和离了,就将那伙赶出去,自有天收他,自己又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倒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污血呢?
大姐儿见她爹半日不出声,以为自己错了话,神态局促起来,声道:“爹,爹?”
西门庆回过神,看着女儿,想起她在自己病床前伺候的样子,慢慢道:“爹要跟你一件事,你心里最好有个数。”
“什么事?”
“我想让你和离。”
“什么?”大姐儿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替她丈夫请罪道,“可是他做错了什么事?爹,好歹看在他年纪还的份上,原谅他吧。”
“他做错的岂止一件?”西门庆眼神哀痛,语气坚定,“他不是个良人。你也不要怕,虽是和离,有我养着你,等将来寻到好的,再把你嫁出去。”
“爹,爹!”大姐儿着急起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您这样,一定是他犯了错。回头我叫他来给您磕头,您原谅他吧!”
陈经济能被称为西门庆第二,他的皮相自然是不错的。大姐儿又不晓得他背地里的那些事,自然满腔心意全在丈夫身上。
府里向来是老爷当家,大姐儿不敢违背她爹,可又舍不得自己的丈夫,此时她能做的也只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
她道:“爹,我不要和离,也不想再嫁。求求您了,求求您了!”然后呯呯呯给她爹磕头。
“你起来!”西门庆见不得女儿为了那个贱人磕头,一把将她扯起来,厉声道,“我是你爹,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听我的,我已经发人上京了。”
“爹!”大姐儿眼里含泪,完全不敢相信。
她只是来请她爹去用午饭,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西门庆转过身,背负双手,威严道:“你若还记得自己姓西门,还认我这个爹,这事就依我的。你出去吧,顺便告诉月娘,不要再来请我用饭。”
大姐儿不敢强辩,一路哭着出了书房。
她没去上房,直接回了自己屋子,等陈经济从铺子里回来后,两人大吵一架。
大姐儿坚信对方一定瞒着她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然她爹不会气成那样,非让她和离。
陈经济也正一肚子火气。
他和金莲本来好好的,谁知老爷忽然活了,前后院管得格外严格,他已多日没见着金莲了。
因此,他也大骂起来:“我做错什么了?想我也是书办家的公子哥儿,一朝落难,来了你家,把我当成下人伙计一般,日日在铺子里干活。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也是受够了!”然后,摔门而出。
大姐儿扑在床上呜呜痛哭,连午饭也没用。
吴月娘满心欢喜地在上房等着,左等右等不见来,忙使丫头去听。
玉箫听回来,满脸为难:“我听春鸿,大姐儿哭着从书房出来,回了自己屋子。”
“哦,”吴月娘愣愣的,片刻后才道,“那好吧,把酒收起来。”
陈经济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儿,到底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寄住在岳父家,哪能像以前似的当个悠闲的公子哥儿?
他在街边买了大姐儿最爱吃的点心,回家给她赔不是,哄得大姐儿转哭为笑。
大姐儿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担忧,既然从丈夫这边问不出来,回头还得想办法多听听,到底是什么原因,她爹非得让她和离?
也许,她可以去问问六娘?
下午,陈经济又去看守铺子了,西门大姐收拾一下,带上做给官哥儿的一套薄袄,去了李瓶儿的院。
西门大姐和原身李瓶儿的关系很好,金莲三番四次在上房向吴月娘告瓶儿的状,都是西门大姐去通风报信。
自从六娘换了个芯子之后,李瓶儿并没有和西门大姐过多接触。
一是她多数不在府里,二是回来后西门庆又病了,各自都忙碌得很,哪有闲心联系友情?
对于西门大姐的上门,李瓶儿还是很高兴的,连声喊丫头上茶上点心。
这年头的女人,难得出门,整日困在后宅,轻易没有娱乐活动。
若是土著倒也罢了,自就这样,算是司空见惯。可李瓶儿不一样,从电脑、手机的时代过来的,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属于在熬啊。
话本子?没有,只有女则,你爱看不看。
请人进府唱戏弹曲?先不李瓶儿要不要这么嚣张高调,问题是咿咿哑哑的古戏,她听不太懂啊。
所以,有时候想想,吴月娘做为一个官太太,能认李桂姐当干女儿,起码她也多了一种消遣。
粉头一来,能带来外面的时新消息,话题都不一样。
总好过吴月娘天天听些“老爷昨晚歇在金莲那儿”、“老爷昨晚没回来”、“金莲和雪娥又斗气了”之类的无聊话题。
作者有话要: 多谢【陈乔安】、【楼苏】灌溉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