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师尊的情事四十四
这是一座药阁,其中木柱斑驳,想来建成应该已有百年,一楼摆放着不少药柜和木梯,柜子上红漆或多或少有些脱落,有的年久失修仿佛一推就倒,拉开格,里面药材倒还新鲜。二楼更是简洁,三面墙上都靠立着旧书架,架上满满的的医书、药典和丹谱,正中一张红木方桌,桌心一鼎瑞鹤铜熏香炉和一杆墨迹已干裂的狼尾毫。
我恍惚想起那些门生的儒巾似曾相识,加之此处的丹谱药阁,更是熟悉。
啪!
一声轻响,众人闻声回头,看到是一个女修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她面前的一个书架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架子上的书册都落了遍地。
“朱珊,你怎么搞的?我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你要让那抓我们的黑衣斗篷人发现我们吗?”她的同伴忍不住地低声斥责道。
朱珊的眼圈刷的红了,她委屈地:“我刚刚看到了有只挺大的蜘蛛,很可怕……”想来她应该是最怕那些蜘蛛之类的东西,所以被吓住了,一时就失了手,碰翻了旁边的书架吧。
尘灰落定后,我定睛看去,却见斑驳脱了漆色的柜架背板摔在地上成了一块块的废板,两层碎木背板之间露出了几本装订粗糙的蓝皮书册。谢墨云弯腰捡起拍去书面上的尘灰,我凑过去看到了上面的封面,有些讶然:“这是……毒谱?”
他沉沉地应了一声,依样去踹了别的书架,发现两层背板间确实都有一层薄薄的夹层,里面藏匿的书目各不相同,有失传的上品丹谱医书、毒物注解、炼毒之术,甚至有奇门遁甲、八卦符书,又或者是大量的剑谱。
无所不有,无所不涵。
“想起来了。”我受这些丹药之学的启发,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这些儒巾门生是哪家哪派了!”
谢墨云一点都不惊讶,看样子也已经知道此处究竟是何方。
------丹药大宗,乾安胡氏。
那曹丰的正妻-------胡夫人的娘家。
谢墨云翻开手中毒谱的最后一页,眸中微缩,神色凝重地将书本转递给我。我伸手接过,垂眼一看,心中了然,书末赫然坠着三个绳头字:“胡斐然。”
一整座乾安城,大到胡家的建筑庭院走势,门匾阁楼位置,到屋檐底下有几只燕子窝,柱上有几块红漆几兜蛛网……我们仿佛真的置身在乾安胡家,站在这座角落不受重视的阁楼里面。
这样精细到纤毫的幻境,若不是一个对乾安城和丹修胡氏一族的人了若指掌,又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是绝不可能如此详尽的构建出来的。
而眼下身处此方秘境又符合条件的人,却只有一个人,谢斐然,不,正确地来,他的真名应该叫做胡斐然。
我与谢墨云对视一眼,看来都对这个推测表示赞同。
“看来,我们是陷在胡斐然的心魔幻境里了。”
修仙者修心修性,体悟种种大道,最忌讳的就是放不下尘世之事。对往事耿耿于怀对修炼并没有好处,更是会给渡劫平添不必要的危险。旁人的心魔或许是一个人、一件物事,一段难以释怀的旧尘缘。
而胡斐然心中所介怀的却是一整座城!
且这个乾安胡氏,在当地的确算是各种意义上的名门望族。祖上最开始就是医药大家,造福泽世世代代相传,知道后来某位家主出诊时偶遇游方的散仙真人,两人交谈甚欢,从此得入仙门。
但胡氏毕竟是医家,放不下自己这祖传的真本事,再加上对那些剑法武艺一窍不通又不屑苦练,渐渐自己发展出一套丹修之法,靠着灵丹妙药,先天秘宝立足于众多仙门教派中,不过几百年就已经称得上是“丹药第一世家”,也因此对入门根骨的要求不若那些剑宗们高,即便成不了仙,也能学得一身医术,所以门下弟子众多。
若不是胡氏在城中又设立了诸多分堂,简直是蝗虫般泱泱成灾,只要走在乾安城里,四处可见这些头戴儒巾举止得体的门生,以至现在的修仙界里,没有哪家的修士敢妄言自己没吃过胡氏炼制售卖的丹药。
但所谓第一世家,也免不了被人逅病,明面上崇敬有加,暗地里却嘲笑他们境界低微,即便是入了仙门也得不了飞升大道。
如今胡氏的家主,是个行事简洁干脆又肯钻研丹道的人,也是丹修里少见的合体期大圆满,自从他接手宗门后,又为修仙界创造出了不少的灵丹,最轰动仙门的,自然要数一百多年前他在众多仙门法会上拿出的一颗“天极化神丹”。
------正是这颗奇丹,让胡氏彻底摘掉了“境界低下”的帽子,一时间金丹期丹修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这种为修仙界立下大功的“天极化神丹”,其功效竟是能快速提升修为,倘若此人资质尚佳,省下一百年修炼时光也不过是仰头一吞的功夫。
到这,又不得不提一下那位胡家的公子胡斐然。
胡斐然不仅是胡氏一族的后裔,更是当今这位胡氏家主的儿子,其母是胡家主寻觅多年的恋人,被寻回胡家后就备受宠爱。当时还惹得那位嫁到曹家的胡夫人百般的妒忌。胡夫人于丹修一途没有多少的慧根,倒是致力于理财方面,据她还给曹家带去了丰厚的嫁妆,所以在曹家也算是地位甚高的人。胡氏的眼里揉不得砂子,容不得胡斐然,多次针对胡斐然,若不是她早早出嫁,胡斐然可能还要多受几年她的刁难。
胡斐然出生时天降祥瑞,又测其根骨绝佳,胡家主大喜之下,在乾安城中连摆一月流水席,燃尽一城烟花,乾安城灯火不歇,在当时可谓是满城轰动。
但后来,胡斐然却被驱逐出宗门,然后,其人便音讯全无,提起此事的乾安城人莫不摇头叹息。
我们放下了那本毒谱,在阁楼里憩了一会儿,恢复了体力,然后才走出了药阁,看到一队队的门生从我们身边经过,灰色的宗门服饰上尽是浓重的丹药味道,原本林若雪还担心他们发现自己,心情颇为紧张,谁知他们对其视而不见,才知道幻境里的人未必能够看见他们,因而松了一口气。
拐到一处偏僻的假山后,我忽然从石缝里瞧见了一抹极其眼熟的青色衣角,立马拉过了谢墨云,又拦住了其他人躲藏了起来。
只听石后有人叫了一声:“少主。”
“嗯,我想去山上采一味药,你能陪我去吗?”轻轻一声回答,还带着稚嫩的童音,语气轻微上扬充满了期待。
“这……”对方犹豫了一下,却不知这位少主又做了什么动作,我只听得悉索衣袖摩擦的声音,好像在掏什么东西,那人见到就立刻兴奋地应承了下来,满口答应。
两人从假山后出来,看着是一高一矮一大一两个人从后门走了出去,便紧紧跟上。
却见前面那高个子修士示好地问:“少主,你的这仙草……在哪儿?”
胡斐然带着他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腰,指着远处一块巨石:“就在那块石头顶上的缝隙里,你去帮我摘下来。”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白色瓷瓶,“这个先给你。”
修士不疑有他,登时拔去瓶塞,倒出一颗金色灵丹吞入腹中,然后心满意足地甩着胳膊要去爬石采药。谁知,变生不测,胡斐然猛冲而去,袖中突现一把长剑,凌厉阴风霎时回荡在整片山林中。前方修士自然察觉这杀气,待想祭出灵器加以抵御,却刹那间面色发白,他将手中灵器反复摆弄,却是无论如何也催动不了,自己的灵力不知为何分毫使不出来。
诧异之时,一柄长剑已然吭哧一声没入丹田,又从后背穿透出来,剑尖滴滴答答地落着血。
修士两眼睁得极大,几乎要把整个眼白都瞪出眼眶,死死盯着这个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场凶杀案发生在眼前,但也没法子改变。只听胡斐然口中念诵着两句咒语,长剑光芒一闪,对面修士眼睛翻白,大吐几口黑血就倒了下去。
胡斐然拔出长剑,蹲在修士身边,徒手伸进他腹部上的剑伤创口里,半晌就皱眉恨恨地道:“又碎了。”罢,也不再去管地上尸首,擦净了长剑收回了储物袋里。
“斐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我们几人定睛一看,登时有些发怔,因为来者不是别人,却正是那位清风剑仙-----息衍!
众人一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清风剑仙息衍,脸上露出了古怪之色。
因为这位息衍不是站立着的,而是坐在轮椅之上。
他虽然依旧看起来俊美,但脸有病容,神情看起来很是憔悴。而我们眼前的息衍,虽然也是脸色不太好,却是行走自如。而息衍看到众人看过来的视线,只是淡淡一笑,转过头又去看眼前的幻境去了。众人虽然心头疑惑,也没想到他会认识胡斐然,可息衍不做任何解释,大家也只好先去关注幻境里的事态发展了。
“息衍哥,你怎么来了?”胡斐然眼里现出了一丝喜色,飞快地跑到了轮椅后面,帮他把轮椅转向,心地顺着下山的道路推去。
“我听你出了为我寻药,担心你去了意外。”息衍扫了他一眼,道。
“息衍哥,我只是想你快点好起来……”胡斐然低垂下头,神情看起来有些郁闷。
息衍咳嗽了几声,道:“无妨,不用担心我。反正,我的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倒是你,别再费神为我寻药了,要是胡家对你起疑就不妙了。”
“息衍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的病,我一定要想办法治好的,你是为了我才变成了这样……”胡斐然眼里迅速地掠过了一阵内疚和痛楚,“如果能够寻到那处遗迹,寻到千叶金莲……”
息衍叹了口气,:“不要勉强,千叶金莲不是那么容易寻到的,那是仙界之物。”
“不,我一定会寻到。息衍哥,我不想你离开我,如果不是为了从胡家这儿探消息,我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待下去的。”胡斐然停下了脚步,转到了息衍的面前,站起身,他虽然年纪,身量倒是较普通孩高一些,加上息衍是坐在轮椅上,当他弯下腰,俯身看向息衍时,倒是有些压迫力的。
而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些让人心悸的情绪,看得息衍也是一怔,直到他凑到自己的嘴唇边亲吻时,息衍都没想到躲开,而胡斐然则搂住了息衍的脖子,吻得更加深入,把舌头都伸进了息衍的嘴里。
息衍回过神,立刻推开他,转身自己推着轮椅走,看样子他的神色也是有些慌乱的。
胡斐然手握成了拳头,为息衍拒绝自己有些怅然,但又很快地追了上去……
众人都为眼前的这一幕咋舌。
“息衍,你真的和那个胡斐然认识么?”有修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息衍垂着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是,我们幼年便已经相识。”
“那你的腿-------?”林若雪问。
息衍:“我的腿是他治好的。”
正话间,倏忽画面一转,是一座陡峭的山崖。
山崖山壁上攀爬着一个锦衣少年,身后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筐,目标明确,想要将长在悬崖峭壁裂隙中的灵草搞到手,他已经是近乎成功,就差再攀一块石头,但就在这时,他的头顶之上,忽然蹿出了一条青色蛇,吐着蛇信子,朝他袭来。
少年惊吓之余,一脚踩空,径直坠下。
我们发现他时,已经来不及赶去施救了,少年身躯砸在地面,瞬间就没了气息。
“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我看着那少年的尸体,喟叹道。
谢墨云念罢安魂咒,才安抚我:“你即便是早来了,也救不下幻境中的任何人。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过是又在我们面前重演了一遍而已。”
我退开两步,纳闷起来:“可失足坠崖的少年和胡斐然有什么关系?”我托着下巴思考良久,盖因这少年摔下来时脸面着地,已经是看不清什么模样了,更认不出是哪家的弟子了。
谢墨云顿了顿,:“胡斐然十岁上下,这少年身形倒是跟他有点像。”
就在这时,那条崖上露面的青蛇倏然加快速度,一下子蹿下了山崖,在少年尸首边停住了,扬起脑袋,似乎在确认他是否是真的死了,接着,它才慢慢地化成了人形。
我看见他的面容,诧异地叫了出来:“胡斐然?”
谢墨云眯起眼睛,量片刻,将事件前后串联,突然摇头否认道:“他不是胡斐然,他变的是这个少年……地上这个,应该才是胡氏家主失足坠崖的儿子胡斐然。”
我仔细一想,汗毛倒立,问道:“那现在那个胡斐然……”
谢墨云:“就是青竹君-----那条青蛇。”
我有些发怔,并不是对谢墨云的判断有什么异议,而是心中暗暗感叹,我的师尊谢墨云一直与谢斐然安然相处,却肯定没有想到谢斐然居心叵测,一开始就蓄意隐瞒,连身份都是假的。
谢墨云淡淡地:“其实,我们本身交情并不是那么深,况且,我也不是完全的信任他,也没什么难过的感觉。只不过相伴多年,对彼此的脾性还是了解的,我也不是很在乎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只要他不触犯我的底线。”到这儿,他的眼神沉了下去,“他这次算计到你身上,我却是不能容他的了。”
正话间,前面的画面又变了。
这次是胡家的庭院,门口停着几辆罩着黑布的笼车,应该是采购搜集回来炼丹的中下品灵草。上品灵草和材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而这些下品灵草相比之下就易得多了,但也是生来娇贵,离了生长的土壤就会枯死,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迁移。
胡氏开创了一套以灵补灵的方法,才叫这些娇草们能新鲜完好的送来。
但是一般来,材料补给都是外堂的事情,而今天这回,竟是胡家主亲自出来统筹清点,走的还是自家后门。
我们没能纳闷多久,尾随着胡家主和这些黑布箱笼走到炼丹阁内,胡家主带着几名得意弟子避开众人,进到闲杂人等不许入内的后间,敲开一块地砖。
砖下露出了黑黢黢的楼梯通道,我和谢墨云紧随其后,其他修士们,包括息衍也默不作声地跟着,摸索着往前行进,地上的凉风上面庞的时候,我浑身一番骤冷,脚下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谢墨云结实的胸膛。
谢墨云抱扶着我:“怎么了?”
我平定心神,步子缓缓地向前迈去,但潜意识里却一直排斥着这个不知尽头的地方,而谢墨云似乎也有所感,他碰触到我的手臂时,我感觉到他的手心都是冷汗。
我越是往前,越是能嗅到一股诡异的药草味道。
直到拐了几个地下石廊,渐渐地,耳边响起了人声和……此起彼伏的令人感觉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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