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七——十九节)
——十七——
清丽从就爱黏着明如月给她讲那些奶奶和外婆年轻那会儿和日本人周旋的事儿。
清丽大名叫糜清丽,名就叫丽丽,但奶奶还是喜欢叫她囡囡,在家排行老三。
大姐清秀,名樱花,可妈妈经常随口叫她秀儿。二哥清山,名荷塘,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正式叫过,大家更愿意喊他山儿。
四弟清水,名水儿。糜清丽特别喜欢奶奶叫她囡囡,觉得比丽丽好听。
时间长了,丽丽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很好听的名,她总缠着问奶奶的名。
每次糜老太太总是笑着告诉她:“奶奶的名就叫奶奶呀!”
“为什么囡囡只有奶奶一个人叫,可大姐、二哥都把奶奶叫奶奶?”
每次听到哥哥姐姐这么叫,她就不干了:“奶奶是你们叫的吗?”她以为奶奶真的是奶奶的名。
……
都过去好几年了,老人家对大孙子糜清山招集了党政军和学界各色要员来给她操办90大寿耿耿于怀。
一来她总是自己占了儿孙们的阳寿,让她两次三番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来她不喜欢听那些为了让她在高层当参事的孙子递话,而言不由衷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话的官员们。
那以后,她就不愿意出门了。寿宴上每一个比孙儿们官大、地位高的来宾,都要不厌其烦地叮咛他们,要好好孝敬老人家、要好好照顾老人家、啥时候老人身边都不能离人,等等等,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孝子,而糜家上下都是不肖子孙似的。
这些话儿,老太太听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孙儿们真是入耳入脑了,一下子往家里请了两个保姆。
全家人都喜欢的是粟姨,40岁左右,山里人,陪儿子到城里来读高中的,据是当地的大厨子,山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她去做那种「八凉四炒四蒸碗」的大席,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处事谨慎妥帖,花钱精细算。当然,最让糜家一家老喜欢的,还是她做饭的能耐。
她每天去市场买菜前,甭管家里多少人在,她都会一一地去向他们介绍市场上现在什么菜比较应季,比较好吃,然后按大家的要求采买。
中午饭,主人如果只有90多岁的老太太在家,主菜以炖为主,而且尽量不用高压锅和铁锅。
不管是鲍翅海参这样的高档食材,还是猪手乌鸡一类的家常食品,亦或是银耳莲子这样的甜汤品,她都尽量用沙锅、瓦罐。
而且,按照老太太的讲究,炖制的过程中,只能揭锅盖三次。
第一次是当武火把汤第一次烧开锅的时候,开后锅盖是为了撇清汤上面浮起的沫子。
这时一个最讲功力的动作是要调整到文火。火力要刚刚好,既要保证锅内的汤始终翻滚着,又要确保汤不溢出来,还不至于很快被烧干了。
第二次是要加盐的时候。盐不能一开始就放进汤里。一来放太早了盐大多进到食材里,容易使人过多摄入盐分,而汤里倒显得没什么味了。
快要出锅时再放盐,只要汤里味够了,感觉就到了。二来菊花岭一带是大脖子病的高发地区,市场上的盐都是政府强制加碘的,如果早早地把盐放进去,碘就会因高温而升华流失,起不到预防大脖子病的效用了。
这一条是粟姨来糜家后,糜老太太教她的,而老太太当年学的那点医学常识中并没有加碘盐这样的理论和实践,她是从学医的孙女糜清丽那知道这些的。
虽然明如月本身在老上海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辅修了部分医学专科常识,但她心里还是有个死结,只要是孙女清丽告诉好的所有关于养身的常识,她都深信不疑,不仅不许任何人提出质疑,如果发现有人阳奉阴违,老太太还会用她那根泛着金光的金丝楠木拐杖敲他的头。
第三次是也是关火前最后一次揭锅盖是加胡椒粉和糜氏秘制汤料的时候。
糜氏秘制汤料分两种。一种是咸汤的,一种是甜汤的。
糜老太太平均每两个月要亲自下一次厨,就是为了熬制这两种口味的家族秘制汤料。
这倒不是完全不想把这秘方外传,其实糜老太太心里是非常矛盾和难受的。
传吧,现在这个快餐盛行的时代,有哪个年轻人有心思去学呢?
要是不认真学,做出来没有那个味儿,反而会辱没了祖宗的方子。
即便是真传给了谁,他们又什么时候来真正用它呢?
压在人家心里可能会成为一种负担。有了这样的认识,糜老太太横下一条心,除非儿孙们真有谁央求,绝不主动传授,糜家是不靠这个传家的,不定还会有反作用呢。
蜂蜜是这两种汤料的主角之一,尤其是用了菊花岭的菊花蜜之后,那味道中透出些许的中药味儿来,别有一番滋味,沁人心脾。
只是咸汤的炒制要老一点,颜色深些,甜汤的相对嫩些,保持了蜂蜜的透亮。
一段时间以来,不是她自己感觉身体不行了,而是孙辈们担心她出什么意外。
尤其是那两个金童玉女般的重孙子、重孙女糜子若和糜子雪,不管她干什么,要想完全避开人是不可能的了。
不知道是她冥冥之中感觉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熬制这她自称的糜氏汤料了,还是她想不经意间教一下子若和子雪。
虽然她知道,子若只是回来过个假期,子雪还不到可以学这些的年龄,更何况他们的兴趣并不在这里,不可能真正学会这些。
不过,子若、子雪两个精灵般的孩子是非常了解太奶奶的心思的,他们只是默默地跟着行动缓慢的太奶奶,平时充满好奇总是要问东问西的两个家伙,真有点儿像两个学生的样子,这也让糜老太太把整个操作程序进行的一丝不苟、丝丝入扣。
糜老太太自言自语地:“我们今天先熬制甜汤料吧。”
只见她从自己卧室的柜子里搬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深紫红色的盒子表面泛着幽幽的光,四个角被龙纹图案的黄铜包裹着,活页和锁扣也是黄铜的,钥匙是从狮头造型锁扣的鼻孔里插进去,开后才能看见它是靠狮子的两颗獠牙状的勾子来上锁的。
从太奶奶搬动的姿势看,显然这个盒子是有些分量的。开一看,里面被隔成了六个格子,而且格子是有两层的,上面一层是可以拿出来。
下层的格子样式和上层一模一样,只是固定在里面的。每一个格子里都放了不同的药材或食材。
当太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杆和秤一样的物件时,子若和子雪都很好奇,想拿起来玩玩。
明如月告诉他们,这个可不是玩具,这叫戥子,是专门用来称贵重物品和中药的。
一会儿太奶奶教你们怎么用,今天我们熬制甜汤的材料就由你们俩来分。
平时做这些准备工作时,糜老太太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进行的。
今天,她把这个宝贝盒子端到了堂屋里,从厨房拿出了两个大号的沙锅。
她让年龄稍大一些的子若拿着戥子,拉着子雪围在一起:“戥子其实就是一种秤,我们用左手拎着中间这个纽,东西要放在这个盘子里,右手来移动这个秤砣,当这个秤杆平衡了,再来看看拴秤砣的细线压在哪个秤星上就知道所量东西的份量了。
这秤杆上每一个星星是一分,也就是我们常的一钱,十钱是一两。
你们看,五钱的位置是两个星星,十钱也就是一两的位置是三颗星星。你们看看,这个戥子一次最多能秤多少东西呀?”
“20分。”
糜子雪抢先报了出来。看来连子雪这个孩子都学会了,子若这个中学生更是不在话下。
明如月对糜子若和糜子雪:“做甜汤调料的这些食材,大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可以直接食用的,比如枸杞、大枣等,一类是只用其营养和味道的,比如甘草、苁蓉等。
因此,我们要用两个沙锅来熬制。可以直接食用的,熬制过程中要去皮、去核、捣碎、煮烂。
不能直接食用的,等营养物质都熬制出来后,把药渣沥出来,再和另一锅倒在一起熬。等汤汁适量时加入蜂蜜继续熬成膏状,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里的秘密有两点,一是配方,也就是放什么东西,二是经验,就是投放顺序和熬制的时间。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好,太奶奶就先从教我们认识这些食材和药材开始吧。”糜子若。
太奶奶把两层格子分开,又从另一个柜子里取出几个布袋子,一格一格、一种和种地给两个重孙指认,并让两个娃娃试着使用戥子来称量。
“这是宁夏的红枸杞。搁10钱。”
只见子若像模像样地操弄戥子,子雪用手抓起一把枸杞放进盘子里。
太奶奶继续:“枸杞能够补肾益精,养肝明目,补血安神,生津止渴,润肺止咳。对肝肾阴亏,腰膝酸软,头晕目眩,目昏多泪,虚劳咳嗽,消渴等症状有效果。
“这是山东的阿胶。称5钱……阿胶有补血滋阴、润燥、止血的功效。常用于血虚萎黄,眩晕心悸,心烦不眠,肺燥咳嗽。
“这是新疆的大枣和山西的枣,统称红枣。各放20钱。红枣有健脾益胃、补气养血、安神解郁的功效。
这是青海的冬虫夏草。拿出4根来,我们要把它研磨成粉再放进去。
冬虫夏草又叫虫草,是民间惯用的一种名贵滋补药材,营养成分比人参还高,可入药,也可食用。
它能增强身体的免疫力,滋补肺肾,对肺虚久咳,气喘,肺结核咯血,盗汗,肾虚腰膝酸痛,阳痿遗精,神经衰弱都有功效。”
听太奶奶把这个看上去挺可怕的东西讲的这么神奇,机灵鬼糜子雪忍不住偷偷用食指沾了点磨成的粉,舌尖点了一下,什么味儿也没有,只见她边「呸呸呸」边喊道:“有什么好呀?一点味道也没有!”
糜子若告诉她:“味道和营养是两回事。”
糜老太太只是笑笑,继续指着另一种东西:“这是浙江的灵芝孢子粉。称2钱。灵芝孢子粉对失眠多梦、心悸健忘、腰腿酸软、神疲乏力、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有明显改善作用。对神疲乏力、头晕目眩、气短胸闷、食欲不良、腰酸腿软等症状有显著功效。”
糜子若和糜子雪跟着太奶奶的节奏一边称量一边仔细地听着。
“这是甘肃的肉苁蓉粉。搁5钱。苁蓉味甘咸,性温。能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通便。
对精血虚亏,腰膝酸软,筋骨无力有功效,也对肠燥便秘有一定的改善作用。
“这是云南的三七粉。放3钱。三七粉可用于治疗外伤出血、瘀血、胃出血,还能扩张血管,溶解血栓,改善微循环,预防和治疗高血脂、胆固醇增高、冠心病、心绞痛、脑溢血后遗症等心脑血管疾病。对久病等原因导致的体虚证也有改善作用。
“这是东北的野山参。今天我们就取一些须子,把它们和虫草一起研磨就好了。人参性平、味甘、微苦,微温,有大补元气,复脉固脱,补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益智等功效。
人参自古以来拥有「百草之王」的美誉,更被老祖宗医界誉为「滋阴补生,扶正固本」之极品。
“以上这些放要在一个沙锅里熬,除了要把红枣的核和皮虑出来外,其他都是要留在汤里的。”
明如月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一边指挥糜子若往砂锅里加水一边搅动着。
等点上火后,指着另一砂锅:“后面的东西要放在这个锅里,还是我来讲,你们来称。”
“这是江西龙虎山的铁皮石斛。量2钱。铁皮石斛能滋养阴津,能增强体质,能补益脾胃,能护肝利胆,能强筋降脂,能降低血糖,能抑制肿瘤,能明亮眼睛,能滋养肌肤,能延年益寿。
总之,铁皮石斛和人体的健康长寿有着密切的关系,对人体的抗衰老作用比一般的药物更广泛、更全面。
“这是宁夏的甘草片。放3钱。甘草是镇咳祛痰佳品,作用很广泛,常用其补气益脾、和中缓急、调和诸药之功效。有良好止咳,祛痰、平喘的作用。
“这是西藏的藏红花。称1钱。藏红花的主要作用在于血,具有养血、活血、补血、行血、理血等功能。
藏红花有很多作用,但我们这里用的主要是它的抗衰老,美容养颜,使女人由内而外的散发出迷人光彩的功效。
“这是秦岭的当归,放5钱……”
一听到当归二字,糜子雪自言自语道:“儿行千里。”
明如月诧异地问:“什么儿行千里?”
糜子若神秘地:“前几天我们俩比赛猜谜语,其中有一个谜面是「儿行千里」,谜底就是当归。”
糜老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儿行千里」怎么猜是当归呢?”
糜子雪骄傲地:“太奶奶您想呀,有句老话是不是叫‘儿行千里母担忧呢?老娘都担忧了,儿子是不是该回家了呀?”
明如月若有所思地:“这个谜语太好了,太奶奶给你们布置个作业,以后遇到这类有意思的东西都要告诉奶奶哟!现在我们接着称量吧,不然先熬的那锅就过火了。”
明如月继续讲道:“当归性温,味甘辛,归心、肝、脾经。能补血和血,调经止痛,润燥滑肠。有治血虚头痛,眩晕的功效。
“这是东北的黄芪。搁1钱。黄芪味甘性微温,有益气固表、利水消肿、补气、养血、益中的功效,如果使用恰当,黄芪对降低血压、保护心脏、保护肝脏,双向调节血糖、抗衰老、增强机体免疫力都是很有作用的。
“这是云南的玛卡。称5钱,轧碎后放入。玛卡能明显对抗疲劳,增强肌肉耐力,抵抗运动性疲劳,帮助坚固免疫系统,提升机体抗病力,对抗疲劳,增强精力、体力,改善贫血症状。
使肤色看起来更年轻,精气神更足。玛卡还有迅速补充体力消除疲劳、恢复精力的神奇功效。
特别是你太爷爷当年上高原的时候,我每次都要让他带上一些的。
“这是海南岛的咖啡豆。称5钱,砸成粉末后加入。”
糜子若问:“太奶奶,这和我们平时喝的咖啡一样吗?”
糜老太太:“你们平时喝的是人家加工过的,咱们这是没有加工过的咖啡豆。如果你们想喝自家加工的咖啡,咱们可以现磨。太奶奶在上海念书的时候,跟法国人学过。”
糜子雪一撇嘴:“还是算了吧,咱们抓紧做汤料吧!太奶奶不是总‘摊的多了嚼不烂吗?”
糜老太太被囡囡逗得笑出了声:“把这话用在这里了,用得好!我们听囡囡的。这咖啡味苦,有特异香味,可使人暂时精力旺盛,思维敏捷,有消除疲劳、恢复体力、振奋精神之效。
“这些东西要多加些水熬制,待汤汁收得差不多了,单独沥出汤来倒进前一个沙锅里一起再熬制。
“等两锅倒在一起时火要,最关键的是要用汤匙沿同一个方向不停的慢慢搅拌。
汤汁会越来越浓稠。当用汤匙能拉出丝的时候,加入菊花蜜,用更的火再边搅拌边熬制,熬到比蜂蜜还要浓稠一些的时候,我们糜氏祖传的甜汤料就大功告成了。
“以后做甜汤,比如银耳莲子羹、木瓜雪蛤羹、南瓜黑豆羹甚至红豆薏米羹时,只要放上一汤匙味道马上就出来了。”
一通忙碌,糜子若和糜子雪都瘫坐在沙发上了。
明如月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不停地指着摆在地上的各种调料:“这些分别是关中的辣椒,四川的海椒,贵州的花椒,海南的胡椒,广西的桂皮、桂圆肉,广东的八角,湖南的草果、福建的香叶……”
看着两个重孙辈的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兴奋劲儿,糜老太太自言自语地:“咸汤料的制作要简单一些,但用料更多。除了前面熬制甜汤料用到的大部分材料和常见的香辛料外,还要有甘肃临洮的党参、兰州的百合、四川的杜仲、河南焦作的山药及本地的花旗参、天麻等滋补中药。
熬制咸汤配料的秘密在于放入各种原料的时机和顺序是非常讲究的,今天你们累了,太奶奶也累了,以后再教你们吧。”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多少有些悲哀地:“我知道你们的兴趣不在这儿,也确实太难为你们了,这汤料传不传得下去,也无伤大雅,只是将来你们可能会少了些口福。”
太奶奶这些的时候,子若和子雪明显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哀叹,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话,更不知道该些什么,他们只能直勾勾地望着太奶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还是子雪更机灵些。她一个劲地和太奶奶保证,自己以后一定要把这些家传的秘方都学会,可是太奶奶脸上只是露出些许一闪而过的微笑。
她还知道,太奶奶情绪一低落,只要让她讲太爷爷的事情,她就会一下子精神起来,有时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
她央求太奶奶从头讲讲为什么太祖爷爷和太爷爷要决定从邗州那么好的地方迁到别处去呢?
糜老太太又开了她的话匣子……
——十八——
糜海仓深知他们糜家在邗州是待不下去了,特别是昔日那些盐界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巴不得他被朝廷抓起来,最好是杀了。
自从孙中山闹革命,清政府乃至千百年来形成的官盐体制已经被撬动了,虽然还没有被彻底破,毕竟盐税还是基本崩溃的经济中为数不多的稳定的税收来源,政府拼了命也是要维护的。军阀们都有自己的盐道,有的甚至以盐养军了。
更大的击来自私盐的泛滥,盐商们曾经日进斗金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
过去三瓜两枣不屑一顾的蝇头利,如今也争得不亦乐乎,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真正让糜海仓下定决心放弃盐业、离开邗州的是儿子糜传家那次半夜遇险。
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糜海仓很多次觉察到他家宅子周边总有陌生人探头探脑。
有一次还有人公然送了一封信,警告他不要和革命党往来,随信还夹了两颗子弹。
糜海仓跑了一辈子盐路,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可后来,那些人把重点放在他儿子身上,他是真上心了。
有一天,糜海仓带儿子糜传家去参加干娘的生日宴会,他这干娘是特别喜欢这干孙子的,一来传家是老糜家的独苗,可能是爱屋及乌吧。
二来这娃嘴很甜,每回一见这干奶奶就又是磕头又是亲的,哄的老太太几天不见就想得慌。
那天糜海仓高兴,架不住人见人夸他那独苗儿子有大气象,和谁都要干上两杯,竟然喝醉躺倒不省人事了。
眼见天太晚了,主人家便让下人把公子先送回去。可巧这下人是个瘾君子,一天忙乎没时间买烟土,只等远远地一看见糜家大院,便让传家自己回家去,他就遛去买烟了,怕一会儿店家该烊了。
再这糜家五姨太章氏眼看很晚了丈夫和儿子还没有回家,就坐不住了。
传家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才8岁多。她想发管家去干娘家接儿子,又怕太太不乐意,她没见过世面。
实在熬不住了,大太太也有点着急,就命管家去干娘家看看。
管家挑着灯笼一开大门,一个孩子仰面四脚朝天倒了进来,管家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瞧是少爷,帽子没了,就连那大辫子也被人从脖根处齐刷刷地剪了去。
管家哪里经过这阵式呀,吓得灯笼也掉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声呼喊:“快来人啦……”
糜家顿时乱作一团。老太爷糜仲禹大发雷霆,大骂儿子贪杯、没出息。
老太太糜姜氏则是一边安慰老爷一边遣人去叫儿子糜海仓。
尤其是五姨太章氏觉得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面搂着儿子边哭边骂,一面逼着管家阿贵赶紧带人去看看院子周围还有什么情况。只有大太太陈氏指挥大家善后。
这陈氏到底还是见过风雨的,一方面顺着章氏的意思安排管家阿贵父子再到糜府院里院外仔细察看,一方面和其他几个姐妹带着传家回到大门口,为他招魂压惊。
在确保院内院外都无危险后,陈氏命人把糜府各处的灯都灭了,众人都留在堂屋等糜海仓。
糜海仓是后半夜才迷里迷糊回到家的。一进门,从来没有对儿子动过手的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操起拐杖就要,众人边拦着边劝老太太消消气。
糜海仓听到儿子这事儿,酒一下就醒了。
当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让儿子和他一起睡。搂着儿子,他想起了围绕他这独苗儿子的点点滴滴……
这几个月来,他糜海仓经历的事,竟比前面这几十年还要多些,还要大些,还要复杂些。
糜海仓的脑子里像过画片一样重复着这几个月的每一片、每一页……
——十九——
大户人家有个规矩,如果大太太没有生男丁,后面的姨太太们不管谁生的儿子都要管大太太叫娘,而对自己的亲生妈妈只能叫姨娘。
对糜家的独苗糜传家,大太太是很敏感的,生怕有个闪失。
一来其他三个姨太太生的都是千金,只有五姨太的肚子很争气,一下生了个龙凤胎,虽然或多或少有些嫉妒五姨太,但还是真心心疼这个儿子。
二来糜家要是断了香火,她大太太是要负主要责任的,本来就有人背后嚼舌根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
自从这个儿子降生,糜老太太姜氏就立下了几条规矩,一是专门请了个丰乳肥臀的奶妈喂这儿子,生产时落下病的五姨太奶水稀薄,只专心奶那闺女。
二是孙子每晚只能和他娘大太太睡,白天大人不睡时可以和那妹妹一起在五姨太屋里睡,原因是五姨太晚上带两个孩子睡,怕压着。
三是除了妈妈和奶妈的奶水之外的任何吃食大太太都要先尝过后才能喂儿子。
第四条也是最关键的一条是,全家上下,无论主子下人只能大太太是儿子的娘。
这些个规矩其他三个姨太太是不在意的,五姨太为了儿子好,她只能把母爱搁在心底,也不敢随便什么,倒是跟五姨太的陪嫁丫头常常替主子报不平。
虽两孩子同一天出生,但姑娘家学舌快些,很快就会叫娘了,儿子总也叫不清楚。
那大太太听着妹妹天天娘娘叫得她心里直痒痒,整天价连教带逼地催儿子叫娘。
好不容易儿子总算扯着脖子大叫了一声娘,可旁人听着怎么都像是狼。
据第一次连糜海仓都被吓着了,匆匆赶过来问,狼在哪呢?逗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也臊了大太太一个大红脸。
五姨太那陪嫁丫头没人的时候总是逼着他叫五姨太娘,招得兄妹俩争风吃醋。
由于五姨太低调忍让,大太太也不怎么和她的陪嫁丫头计较。为这事,糜老太太做主,没多久那丫头也就嫁人了。
给这独苗取名儿也是费了些周折的。论字牌,「海」字辈下面该是「家」字辈了。
按常理儿,家和家美、家富家贵、家兴家荣都是很好的名字,可老先生糜仲禹怎么也不满意。
眼看这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父亲就是不表态,糜海仓又是请教书先生,又是找算命先生,求回来的字糜老先生都不如意。
只是糜仲禹把给孙子取名的事真放在心上的,偶尔还会在同盟会中有些学问的人面前提起,有心人还把他们糜家这私事放在心里了。
一天夜里,糜老先生做了个梦,梦见观音菩萨抱着自己的孙子往西边去了……
醒来之后一大早,他就叫儿子取了十锭银子抱着孙子到盘龙山的盘龙寺去了,一个下人也没带。
一路之上,糜老先生一言不发,糜海仓也不敢言语,只是孙子一个劲地问:“爷爷我们干嘛去呀?”「爸爸我们干嘛去呀?」问来问去,爷爷不理他,爸爸也不理他,由于起得太早,就爬在爸爸背上睡着了。
到了山门口,几个和尚和居士正把僧衣缠在腰间,挽着袖子在扫院子,只有一个和尚穿戴整齐像是在等人。
见有祖孙三人向山门走来,就迎上去问,施主是来给少爷求名字的吗?
糜仲禹一惊。这是我梦醒之后才有的想法,和尚怎么知道的?
正迷惑着,只听见和尚:“施主请跟我来,师傅在后殿等着呢。”
祖孙三人随和尚来到后殿,糜老先生前脚刚一进屋,就见背对着他们的老师傅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请少爷把少爷带到东边侧室让他在床上睡觉,少爷就在那里照看着少爷吧。老施主请!”
糜老先生又是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祖孙三人一起来的呢?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孙子睡着了呢?
整锭的银子功德箱是投不进去的,糜老先生双手把十锭银子奉上。老师傅连眼也没睁开,:“十锭太少了。”
糜仲禹又是一惊。平常人家来求个签,不过是往功德箱里放些铜钱,今天我拿着银锭,而且一拿就是十锭,还嫌少?
只是,他与这住持原本就是很熟悉的,今儿个大师这么严肃的情形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但是,从山门口开始,他已经被惊了几次了,更不敢轻易吱声。
只见老师傅接着:“不急。施主先报上少爷的生辰八字来。”
糜仲禹一五一十地了。
老师傅从手边的一个锦盒里抓出一把签来放到签桶里,让糜老先生求签。没摇几下,一支竹签跳了出来。
糜仲禹拾起签双手递给老师傅。
老师傅一字一顿地念道:“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
糜老先生赶紧问这是什么意思,老师傅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令孙是「家」字辈吧?”
糜老先生:“先生的意思是舍孙就叫「传家」了?”
老师傅只是轻微笑了笑,不置可否,伸手又把签给了糜老先生,:“收着把。”
老师傅对大殿里其他的和尚沙弥居士们:“你们都去用斋饭吧,施主要过半个时辰才能醒来,我和老施主在后山转转,一会施主醒了来叫老纳。”
着起身往外走了,糜仲禹啥也没就跟着出了大殿往后山走去。
进到林间,老师傅并没有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几粒粗盐放在糜仲禹手里。
糜仲禹一看,这是他给革命党的盐。因为粗盐的二次加工政府看得很紧,革命党用盐量太大了,不可能从加工过的精盐里分,只能供给粗盐。
糜老先生吓了一跳。他想,完了,莫非自己私通革命党的事情暴露了?
老师傅还是不话,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四周看了看,才和糜老先生并排走。
他:“糜先生,你不用紧张,你只知道我是盘龙寺的住持鉴济,你不知道我们都是同盟会的同志。
你给革命党的盐都是从我这里散发出去的,而且我和先生是同一年加入同盟会的,要是事情败露了,我和寺庙也没有好下场。
是你的几个盐商兄弟给官家通消息了,朝庭的人已经盯上你了,你们老糜家眼下正遇到一个大坎。你要信得过老纳,家里的积蓄留够吃穿用度的,其他的都拿到我这里来吧。”
糜仲禹半信半疑,自己家具体有多少金银,连他自己也没个准数,要都拿来只怕是要用马车拉了。
鉴济大师看出来糜老先生不放心,:“不急,反正府上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们,初一、十五都要来上香,慢慢拿吧,不要让外人看见了。
如果想一次或很少几次就把家里的大部分银两转到我这里来,签上有具体的办法和联系人。
这里我就不细了,隔墙有耳啊!请相信我,革命党能从你那里得到盐的支持,已经够了,你糜家放在这里的银两最后都会转到少爷手里。
我们不希望你糜家家道中落,渴望着与你糜家长久合作。在此期间,要是信不过老纳,每个月夫人可见一次你糜存放在这里的金银。
只是请先生千万叮嘱夫人,不能同除了儿子之外的任何人讲我们今天的这些话。
“下个月先生在海安交盐时会有人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鉴济大师接着又问:“先生最近是不是偶尔便血?
糜仲禹也没当回事,:“对,痔疮,老毛病了。”
鉴济大师拉起糜老先生的手:“从先生的气色上看,先生得的恐怕不是痔疮那么简单。过去你偶尔便血,血色是鲜红的。可是,最近便血,血色是不是呈酱色?”
老先生又是一惊,问道:“大师怎么什么都知道?”
鉴济大师问他:“上次交盐时先生上茅房是不是扔了一块带血的垫裆布?”
先生:“是。”
“和你同时上茅房的人,是随中山先生从东洋回来的西医专家,他看了你扔的垫裆布,确认你是患了直肠癌,也许只有半年的阳寿了。
“你也不必紧张,以您的岁数也算高寿了。这半年间,你赶紧让少东家到亲戚家投靠,一定要至亲,多花些银两,不要和亲戚家生出任何嫌隙。
凭你在盐界的影响力,你健在时,他们不会下手,你百年之后,他们的重点是少爷。保住了少爷你糜家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到时候一定要告诉少爷,糜家必须要不动声色地离开邗州。记住,所谓不动声色,就是少爷走后,邗州的宅子千万不要卖,一卖朝庭就知道糜家要跑了,可以让管家阿贵家先住着。
以后凡是和同盟会有关的事,尽量避开管家,特别是要提防管家的儿子喜旺,好多消息都是他通报衙门的。
喜旺这家伙好吃懒做,虽然坏,可没什么本事,他离不开糜家,只要他住在你宅子里,他就还有以向衙门出卖糜家的消息混吃混喝的指望,料他不会把你们往死路上逼……”
正着,和尚来施主醒了,请师傅陪施主回去用斋饭。和尚转身走后,鉴济大师问糜老先生:“签还在吗?”
先生把签拿出来,大师告诉他:“签是两片竹子粘起来的,千万保存好了,先生回去之后,找个私密的场合,和少爷一起剖开签子仔细看看,先去和钱庄接上头,同时提醒少爷,千万保存好此签,往后按签上的提示行事就是了,会有革命党人暗中协助。”
回到家里,没等糜海仓把少爷放下,糜老先生就大声招呼管家:“把一家老都叫到堂屋里来,我要宣布一个大好消息。”
一听有好消息,众人很快就聚齐了。
老爷和老夫人姜氏先带着儿子孙子给列祖列宗上香。点上火烛,插好香束后,老爷后退两步,拉着孙子往地上一跪,堂前所有人都立即齐刷刷地跟着跪了下去。
行完大礼,老爷和老夫人拉着孙子在八仙桌旁坐下,海仓和他的夫人们依次坐了,几个大一些的姐都在自己的娘背后站着,只有五姨太的女儿也要和哥哥一起挤在爷爷面前。
老爷把两个孙儿抱起来,两条腿上一边坐一个。老爷大声,管家,去安排笔墨,把家谱拿来。
一切安排停当,管家把家谱翻到待补页面。糜仲禹清了清嗓子:“我的孙儿孙女已经六岁了,马上就须启蒙,该有个官名了。这些年,我也没有给他取个名儿,连个名也没有,我是想啊,这名字多点好,多几条命,大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我们老糜家在海仓这一辈还哥儿四个呢,可有一年闹肺痨病,老大海仓跟我跑盐去了,那时我糜家在盐业领域还是个泥腿子,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
带上海仓,一来他也大些了,我们爷俩能相互有个照应,二来这盐里面门道多得狠呐,光靠言传是不行的,海仓必须要在这一买一卖当中才能学到真本事。
一天在路上遇见个从老家去的人,家乡正闹痨病,而且海仓的三个弟弟都已经感染了,海仓妈为了儿子疯了似的。
哎,可怜我那三个儿啊!夫人连劳累带伤心,虽然没有感染,从那以后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只是……”
糜仲禹看了看老伴儿后深情地:“只是,从那以后,她的心思更加缜密了。”
糜姜氏只是笑笑,并没有话。
糜仲禹神情肃穆,屋里静的落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时,神龛上的火烛灯芯突然吡吡啪啪响了几声,离的最近的孙女扭头一看,大声喊道:“快看,烛火开花了!”
糜老先生放下孙子孙女,凑近一瞧,嘿,还真是灯芯花。老爷高兴地大声:“看来今儿个连祖宗们也高兴呐,现在我宣布一个大好消息:观音菩萨给我孙儿赐名了,叫传家。传承的传,家庭的家,糜传家!”
管家按照家谱的严格程式,非常认真地在糜海仓的大名下庄重地写上:五媳章氏 长子,糜传家,庚子鼠年己丑月丙午日午时,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九,西元一九0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生。
糜仲禹和糜海仓仔细核对过家谱记录后:“我这孙儿将来一定是大富大贵之人,看这生辰,属相最大,年份最大,月份也最大,连日子也是初九呀,好好好!”
罢,祖孙三人又一起向列祖列宗的牌位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这时,孙女跑过来拉着爷爷的手:“爷爷,我的名儿在哪呢?”
糜仲禹抱起孙女:“别急,这就让你们姐妹几个入家谱。你们的官名我早就想好了。大姑娘叫家和,二姑娘叫家美,三姑娘叫……”
老爷正着,大姑娘不干了:“爷爷,我们女孩子家家的叫家什么,多难听呀?老爷想了想,罢了罢了,姑娘家也没有严格的要求,都随传家,把家放在后面。
《诗经》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把「家」换成「佳」吧,美好的意思。那大姑娘就叫荷佳,荷花的荷,行了吧?”
大姑娘高兴地:“这还差不多。”
“二姑娘还叫美佳,三姑娘茹佳。”
老爷看着怀里抱着的孙女:“你是腊月生的,就叫腊佳可好?”
孙女从爷爷怀里挣脱下来,跑到她娘那里:“听我娘,生我那天,院子里的腊梅正好开了,我还担心爷爷叫我梅佳呢?那样我不成了没家的孩子了吗?腊佳好,我喜欢腊佳这个名字。”
她这么一,屋里主仆一下子笑作一团,气氛也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管家就一五一十地在二姨太糜何氏名下写上长女荷佳,在三姨太糜窦氏下写上次女美佳、三女茹佳,五姨太糜章氏下写四女腊佳,并仔细询问、填写了每个姑娘的生辰八字。
当问到腊佳的生辰八字时,腊佳抖起了机灵,我比哥哥只晚生了一会会儿,管家您只管照着传家哥哥的抄一遍就是了。逗得满屋子人又是一阵笑,直夸腊佳嘴跟摸了油似的。
只有大太太和四姨太没有生养,表情有点尴尬。糜海仓给儿子咬了个耳朵、五姨太给腊佳了点什么,传家跑过去钻到大太太糜陈氏怀里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着就坐到了大太太腿上。
腊佳跑过去,搂着四姨太糜文氏的脖子,撒着娇,四娘对我最好,我以后天天跟四娘玩。
众人都眼瞅着老爷。
老爷郑重其事地:“今儿起,传家就跟着陈氏,管大太太叫娘。茹佳、腊佳还,就跟着自己的娘,美佳就去文氏屋里,把四太太叫娘,这样各房里不会太冷清,也不会太闹腾。”
大太太高兴地摸着传家的头,窦氏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拉着美佳的手:“去吧,到你娘那去。”
美佳姑娘大大方方走到文氏跟前,挎着四姨太的胳膊,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文氏一时激动,竟直接将美佳搂进怀了哭了起来,众人免不了又是安慰又是叫好。
热闹了一会子,老爷大声:“今儿起,上上下下再不要乱叫名儿了。阿贵给私塾先生抄一份去,以后学堂之上就按官名称呼了。”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由于下人们都在堂前,饭还没有做好。
老爷传下话去:“中午饭就简单点儿,晚上再加几个菜,好好庆祝一下。”
简单吃过午饭之后,老爷对海仓:“要是没啥事,你跟我去码头一趟。”
管家阿贵要去取点银子跟着,老爷:“不必了,我们就去码头看看,没啥事。”
其实,糜仲禹是记住了盘龙寺鉴济大师的叮咛。
他们出来走了一阵子,糜仲禹总觉得喜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但他并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改变惯常的行进路线。到了码头,他问海仓:“你现在还会划船吗?”
海仓:“会呀,划船怎么会忘呢?”
“那好,你去借条船,借两支桨过来。”
借着海仓去借船的时间,老爷又仔细往运河边的林子里瞧了瞧,喜旺果真在里面踅摸着。他索性大声冲儿子喊:“再借一根长竹竿来。”
不一会儿,海仓划着船过来了,船上真架了根挺长的竹竿。
在海仓扶父亲上船的瞬间,糜仲禹对海仓:“喜旺那兔仔子在右岸的林子里,咱俩并排坐,你坐左边我坐右边,我话只管听着,先别问为什么。”
老爷坐下后,大声:“你先用竹竿量量这水深。”
并排坐下后,糜海仓真的拿起竹竿量起了沿线的水深。船划到了运河的主航道上,糜老先生把上午在庙里老师傅交待的事情一一和儿子嘱咐了。
船到一座较大的石拱桥下面,糜老先生赶紧把庙里求来的那签拿出来交到儿子手里。
糜海仓一看,签上用朱漆蝇头楷写着「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
糜老先生再三叮嘱海仓:“千万收好,绝对不要给任何人看。”
海仓把签揣进怀里后,他们把船从桥下划出来,继续朝高邮湖方向前进。
一路上,糜仲禹把下一步如何明地里安排海仓去督造大船,其实暗地里是为了把银子转到安全地方,是要海仓去姐姐家学做茶叶生意,自己百年之后家里如何按照签上提示行事,如何提防管家和喜旺等重要事项,仔仔细细地和儿子交待了,并让儿子重复了一遍。
等他们回到府上时已是掌灯时分。
一踏进门,看酒菜已经摆上了。糜仲禹就大声喊:“管家,你和喜旺一起来吃吧,有点事一起商量一下。”
管家明显紧张起来,吞吞吐吐地:“那个逛鬼,一下午都在家猫着,刚出去,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
老爷和海仓眼神一交流,更进一步证实了大师的法。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先把少爷和几位姑娘命名和进家谱的喜事庆贺了一番。
一家人边吃饭边聊着,喜旺回来了,老爷招呼他来一起吃饭。
他一边吃着,老爷问他:“上次着你听的建造一艘机器大船花销可有消息?”
“有了。建一艘木壳的机帆船要二千到三千两银子或者一百到一百五十两金子。如果是铁甲的机帆船,最少也要六千两银子。不过这铁甲船吃水很深,我们邗州这运河和邗州湖可是进不来的。”
糜仲禹:“今天我和海仓也去量了量运河的水深,这铁甲的就算了。怎么木壳的又是两千又是三千的,到底多少?”
“主要贵在机器上了,那可是只有西洋人才能造的。机器有烧炭的有烧油的,有法兰西的有德意志的,最贵的是大不列颠和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
“烧炭和烧油有什么区别?”
“烧炭的要跑一次长途,得自己拉上半个仓的煤炭,真正拉货物的空间就大受影响了。而且,煤炭特别赃,黑煤粉到处飘,我们是运盐的,会影响盐的卖相。”
“那建这一条船要多久呢?”
“铁甲船最少要两年,木船嘛,少则一年,多则一年半就差不多了。”
“你子还真动了些脑子。管家,赏他五两银子。管家你准备准备银两,海仓你安排安排就到上海去问问,我们的用途和河道的情况,请人家给咱们设计建造一条烧油的机帆船。船名就叫「传家」号吧。”
为了显得真实,老爷长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兵慌马乱的,船家的运费猛涨,船了还怕被响马、海盗抢了去。一船盐下来挣不下几两银子,有时还亏本呢!
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等这船建好了,一来运输不再求人了,二来盐巴生意不好了,我们还可以给别人运点货,也算是多种经营吧。”
待下人都歇下了,糜仲禹让宝栓宝柱哥俩分别在楼梯口和书房门口盯着,把儿子海仓叫到了在楼上的书房里,爷俩心翼翼剖开求来的那竹签。
除了签面上「金银流水散,西徙传家好」的明示,只见一片竹签上写着:宝来钱庄,来辉文(武、斌、卿)。
另一片竹签上写着:冉州茶布兼营,马伯韬(略);沿江西行防内鬼。
糜老先生和糜海仓重新粘合好竹签后,仔细琢磨和领悟签上明示、暗语的意思,开始了他们老糜家为期二十一年的大逃亡。
此后的三四天时间,糜仲禹以让他们上门催账、督办盐务等各种方式支开管家阿贵和喜旺,分别到电报馆、钱庄交待了相关事务,千叮咛万嘱咐海仓,一定要记住签上那明示:“金银流水散”,用钱保命,用钱保平安,用钱传香火……为糜海仓远行做好了万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