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忙了好几天,身体确实疲惫了,关键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有了离开刊州以来从来没有的轻松愉快的感觉。
天刚黑下来,糜海仓早早就躺下了,他要在这马上要属于自己的宅子的二进院落的主卧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姚先生和管家老朱两口子、许有福已经在等他吃早饭了。
看到这阵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怎么能让姚先生等我呢?失敬失敬!”
吃罢早饭,当着糜海仓的面,姚先生对几位下人:“今天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派活计,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一切听从糜老爷派遣、使唤了。
糜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规矩严谨,家风甚笃,希望你们一切按规矩行事,既不能坏了糜家的门风,也不能叫旁人我姚家没有家教、不成体统。”
糜海仓赶紧接过话头:“哪里哪里,姚先生言重了。有姚家多年的培养和调教,他们自是有眼力、讲规矩的。
而且,宅子尚未交割,一切仍要按姚先生的意思办。今后即使过了户,姚先生交待的任何大事宜,就如同我糜某交待的一样,请你们务必尽心尽力。
通过姚先生的美誉和这几天的观察,糜某决定,只要你们愿意,就全部留在这宅子里做事吧,工钱照旧,家眷们满意的话,也会有些赏钱。
而且,我也不算从老家再带雇工来了。等糜某家到来后,还需再雇请几个人,到时候如果有合适的人还请你们帮忙介绍。”
朱进三人当然是乐意的,主仆互致谢意后各自忙活去了。
姚崇炜约好和胡老板在来辉斌的宝来钱庄结账,糜海仓也有事和来老板协商,就一同前往。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糜海仓提出在姚先生离开之前,由他做东,还按第一次的模式聚聚,就算是给姚先生饯行了。
姚崇炜一听,突然生出个更大胆的想法。他:“反正这宅子我姚家眼下也派不上用场了,既然我们姚糜两家都是宝来钱庄的老主顾了,索性我多停留一天,明天我们就去衙门把这房契地契的过户手续给办了,等糜先生的银子到了宝来钱庄,来先生就直接转到我姚家的账户上就行了,反正以后我要经常在胡老板那里订货。糜家现在这边账上没有钱,给官府上缴的交割印花税等费用我先垫上。”
糜海仓一听连忙:“使不得,使不得。”
来老板抢过话去:“我看行,我就来做个中人。常听家兄来辉文起邗州的糜家是如何仁义,而且糜家在我邗州的账户上还有几千两银子呢,我就做个保人吧,明天我随二位去,这交割的契税就由我这个保人来垫支吧。我宝来钱庄能有姚、糜两个大客户,也是我们的荣幸。”
三方都把话到这份上,自然是一拍即合。就连在边上当闲话听的胡老板也是啧啧称赞。
随同父亲一起回冉州城来看望婆婆的茶花姑娘,也对这糜老板刮目相看了。
事情的进展也有些出乎姚崇炜的意料,他高兴地对糜海仓:“既然这宅子明天就姓糜了,今天晚上我们就随便吃点儿,我现在邀请我在这冉州城的各界朋友,明天请先生像模像样地摆上一桌,到时候请马伯韬先生、来先生、胡老板和政商学界的头面人物捧个场,糜先生和这些有头有脸的朋见个面,一来可以庆贺一下,二来也为糜家将来在这里行走谋个方便。”
姚先生看着茶花:“姑娘如果方便也请光临。”
茶花在谢过之后:“此次随父进城来,主要是给婆家送些新茶来,再在家里侍奉婆婆一阵子,女子就不掺和各位老板的美事了。”
胡老板也接话:“这可使不得,刚聘出去的姑娘,可不能出席这样的场合。她那婆婆通情达理,让她回娘家发日子已经是很开明的了,人家家里妯娌三人呢,不能让人家觉得我胡家不懂规矩。”
众人一笑,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离开宝来钱庄正式确定邀请人士名单时,糜海仓以需要和马伯韬先生商议为理由,建议先不要邀请官府的人士,姚崇炜觉得有道理,就把邀请的人员范围定在商界人士中。
第二天的过户手续,因为姚崇炜在冉州城也算是名人,而且有来辉斌作保,自然是出奇的顺利。
在填写新的户主时,糜海仓果断地写成了儿子糜传家。姚先生、来先生和糜海仓眼神一交流,觉得有理,又对糜海仓这个新朋友的严谨和敏锐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这是一次没有具体事务要办理的聚会,只是礼节性的认识和拜会,话题围绕着欢迎糜家和欢送姚先生展开,单纯轻松,气氛也比较活跃。
第二天姚先生依依不舍地在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后,满含泪水郑重地从一进堂屋的神龛上取下姚氏先祖的牌位,熄灭了香炉里的香火,郑重其事地包了一些香炉里的香灰,再次和朱进一干人交待了相关事宜后,拜别糜海仓,离开了他出生、成长、娶妻、生子的老宅子。
心里的酸楚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朱进和杨氏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送走姚崇炜,糜海仓取出刚刚拿到手的地契和房契摆在神龛上,重新点燃了香炉里的香火,叮嘱朱进每天早晚各上一次香,叮嘱杨氏天气好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被褥浆洗晾晒一遍,叮嘱许有福每天仔细巡查宅子内外,特别是防水防火的重要部位,及时维护,及时报告。
糜海仓作为主人第一次布置完任务后,让他们搬来凳子,主仆围坐在一起拉起了家常。
他先让老朱和杨氏介绍了自己和家人的情况,又听了许有福和他未过门媳妇的事,把自己的家庭情况也大致介绍了一番,并明确了要求。
糜海仓:“从现在起,在这个宅子里,不用老爷少爷、奶奶姐来称呼了。糜家人称你们朱叔、杨妈和有福,你们就称呼我糜先生。
老人和夫人太太及孩子们来了之后我们再明确叫法。现在,世道在变,我们当雇主的思想要变,你们当雇工的脑筋也要跟得上。
人生来平等,你们靠双手挣钱养家,我们花钱买你们的劳动,咱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两天在家里你们就和我一起吃饭。”
朱进和杨氏只是低头听着,许有福倒是机灵,站起身来,边鞠躬边叫了声“糜先生好!”主仆几个顿时笑成一团。
接下来,糜海仓用了半天时间让朱进陪着,拜访了门前这水塘边的明家、乔家、李家和胡家,除了些客套话外,还向各家简要介绍了自家的基本情况,意在让各位对糜家这个以女眷为主的新邻居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排斥感。
当天夜里,糜海仓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想父亲的病和母亲的牵挂,他在想夫人太太儿女们的安全,他在想离开邗州后的点点滴滴,他在想今后如何对付阿贵、喜旺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他在想糜家在他手里该向何处去……
思来想去,他决定起来给父亲写封信。
糜海仓自己掌着灯在他认为可能有笔墨纸砚的几个房间转悠,住在一进院落门房里的朱进惊醒了,赶忙披了件衣服跟了过来,接过灯:“老爷您找什么,我来找就是了。”
糜海仓严肃地:“今天刚过今后不再以老爷相称了,怎么就忘了呢?”
朱进赶紧改口问:“先生您先坐着,需要什么我这就去给您拿过来。”
糜海仓:“我想写点东西,要找笔墨纸砚。”
“先生,这宅子里共有三间房里有文房四宝,分别是在三进院子原来姚老爷的书房、二进院子少爷姑娘们的习字房和我住的屋子里。
要不我带您到三进院子的书房吧?那里东西最全,笔从大斗笔到楷笔,狼毫羊毫兔毫的都有,宣州湖州的俱全。
墨有百年徽墨,也有现成的墨汁。纸是清一色的上好宣纸,从丈二宣到裁好的信笺便签纸都有。
砚就更不必了,歙砚端砚都摆在案子上,姚老爷最常用的还是本地出产的歙砚。
二进书房里这些都有,是供少爷姑娘们练字习文用的,相对简单些。我那房里,主要是用来记账、写告示和便条的,实用。”
糜海仓跟着朱进到了三进院落的书房里。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进这个房间了,但仔细瞧瞧,还是有些震撼的。
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上,非常整齐地陈列着一匣匣的线装书籍,虽然有些格子是空的,但扑面而来的书香气息,还是会让人一下子高雅起来。
巨大的鸡翅木案子让这个屋子显得有些局促,案上的毡子有点点的墨黑和隐隐的朱红,反而显得更雅致些。
两副高低不同的鸡翅木笔架上悬着长短不一的各色毛笔,有竹管的、苇杆的,有一支白色笔杆的尚未用过的大斗笔,一看就知道是象牙的,而那支黑灰白如水墨画般的笔应该是牛角做的笔杆。
两只笔洗和两山笔架都是上好的青花瓷,两对镇纸,一对依然是鸡翅木的,另一对则是黄铜的。
黄铜镇纸阴刻了一幅对联:轻风徐来欲乱,千页镇定自若。
同样是用鸡翅木做成的笔筒中,插着些刀剪锥尺等物件。
案子左边的青花大缸里插着几轴字画,右边靠窗的青花大缸里还养着些金鱼,红的黑的白的花的,让这个肃穆的屋子一下子有了些灵气。
案子的里面放着一把鸡翅木的太师椅,太师椅背后的墙上正中间挂了一幅万世师表孔老夫子画像,两侧挂着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门一侧靠墙的架子上或卷或叠、或包或散地排着许多纸张……
糜海仓请朱进拿了只笔洗去点清水来,自己则在架子上取下几张最薄的信笺纸和两个信封来,开一瓶墨汁摇了摇倒了些在那方歙砚里。
朱进端着水上来后,糜海仓让他坐下来填写两个信封,朱进有些不明就里。
糜海仓告诉他:“这边的邮政地址我不知道,那边的地址你不知道,填写两个信封,一个我用,一个你留着,我们不就都知道了吗?”
朱进恍然大悟,坐在太师上,摆好信封,伸手取下一支主人常用的「狼羊中长毫」,先在笔洗中沾了点水,接着在墨汁里稍稍调和了一下,抬头看着糜先生。
糜海仓着,朱进用楷书写着:江苏省邗州府湖东道运河西里,在朱进等着填写收信人时,糜海仓:“你先写这里的地址吧,写信人就写你自己就是了。”
只见朱进继续写到:安徽省冉州府黄山路67号朱进缄。
糜海仓还没有告诉他收件人姓名,朱进就先拿起另一个信封又抄写了一份。
这时糜海仓告诉他:“收信人就填我吧。”着,就拿起一张便签纸,接过朱进手里的毛笔,站着用魏碑体写下了遒劲有力的三个字:糜海仓。
朱进赶紧奉承道:“先生的书法造诣真是了得,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得空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糜海仓把笔递给朱进:“你还用楷书填上吧。”
填写好信封,糜海仓让朱进拿一个先回去休息,不必管自己了。
朱进要去给沏杯茶来,糜海仓:“不用,太晚了,喝了茶更睡不着了。”
在确信朱进回房休息后,糜海仓开始给父亲写信。
男海仓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四月末奉父亲大人谕,儿赴沪上洽造船事宜,月余以来,儿不苟不懈,尽就条理。现将商议结果禀呈父母亲大人。
儿经父亲大人故交、海运前辈唐飞先生荐,得以接洽上海长兴船务营造局。
儿言明主营业务和航运线路后,营造方建议我定制十万斤(西洋人称五十吨)级燃油木壳机帆船。
此型船舶,可供长江等内河使用,亦能胜任上海青岛或上海泉厦漳航线,操作简便,船工适度,儿以为然。
营造方报价白银四千五百两,不得议价。只是当下河运海运业者,都对机帆船趋之若鹜,营造开工档期已排至后年,工期一年。
若要当下订船型并开工建造,须增付白银五百两。另,营造方建议同步对船工施训。
至少大副、水手长和燃油发动机机械师务必同时施训,船长可去福建马尾私立船运学堂遴选,待船建造过半时务必到位。此项开销,含训导费用、人工俸银及食宿,约需银一千。
据儿详考,长兴船务营造局乃官府所设,营造师、督造官为西洋、东洋留学特聘人士,皆求真务实之新派人物。
唐飞先生委托在建六十万斤(西洋人称三百吨)海轮即将交付,诚信可靠,应不欺吾辈。
儿意即刻汇银,署立合约。请父亲母亲大人速速定夺为盼。
男独一人,远离膝下,月余未尽人子之责,其间尚有端午佳节,自知罪责甚深。
万望父母亲大人珍重自惜,凡事督导媳妇孙辈办理,责阿贵及下人劳作。果有大事,待儿返归操持不迟!
儿一人在外,一切自知谨慎,父亲母亲大人,不必挂念。船形、内部构造、用料及聘用人工等具体事项,容儿归家面禀。
遥颂安康!
——儿海仓叩首——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十八日——
糜海仓在用「狼羊中长毫」笔走龙蛇般的行楷写完这洋洋洒洒六页信笺的第一封信之后,想了想把日期落在了十天之后的五月十八日,又取下一支「狼毫楷」来,重新铺开一张信笺,用蝇头楷给了另一封信。
父亲大人:
儿在锡停留半月余,初识茶后,即随甥刘艺以订制茶具为名前往冉州,结识宝来钱庄冉州分号掌柜来辉斌先生,并得见马伯韬先生。经马介绍,认识了已经举家迁居厦门的茶商姚崇炜。
宅第已选妥,为姚氏四十余年旧居,典型徽派风格,为三进二层建筑,共八厅三十房,伙房水井齐备,前有池塘,后有林地,家私多为红木精作,居家用品一应俱全,携铺盖衣衫即可入住。
现有管家、厨娘(为夫妻)和修缮工匠共三人愿继续留用。
共银一千五百两。此宅市值至少二千两,因姚为马同道中人,且有附加可接受之条件,儿已付定资黄金20两,并由来掌柜作保将地契房契过户至传家名下。
此处地址:安徽省冉州府黄山路67号;
恐多纸张,父亲不便瞒阿贵,至此止笔,余容后禀。
儿海仓跪安!
——五月八日——
糜海仓密密匝匝在一页之内写完第二封信后,又取下一个信封填好邗州的地址姓名,在寄信人地址处填写“上海崇明长兴船务营造局客栈2016房糜缄。他把两封信分别和一起放进信封里试了试,没有觉察出两样,便封好收在内衣口袋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再回到无锡的糜海仓正盘算着以什么理由前往上海时,听姐姐,姐夫要到上海去送一批货,便以考察市场行情为名,提出同往。刘长捷正好需要一得力的助手,欣然应允。
到上海正事办妥之后,刘长捷要请他沪上的商界朋友聚一下,问糜海仓是否愿意参加。
糜海仓从姐夫的语气中感觉到,刘长捷其实是希望他不要参加,毕竟将来自己也是要从事茶叶生意的,就提出自己第一次到大上海来,想去这东方巴黎逛逛。刘长捷当然是求之不得。
离开刘长捷后,糜海仓一路听,一路乘电车、换黄包车来到了离长兴岛最近的码头,在听到附近的邮政局后,便直接到柜台投寄了他在冉州城就已经写好的给父亲的一封两件信。
这一天恰好是五月二十日。他为自己顺利办完这些大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为自己的精巧的设计,会心地笑了。
糜海仓知道阿贵的儿子喜旺是到过这长兴营造局的,为了确保回去聊天时不漏马脚,他专门乘轮渡到船舶建造现场转了转。
约莫一个礼拜的样子,糜海仓从上海发出的这封信就寄到了邗州的糜府。
糜老先生知道,按照他和儿子的约定,这几天该有信来了。
因此,他很少出门,生怕万一邮差来了他不在家,喜旺偷看了儿子的来信,可就前功尽弃了。
每次只要听见有人拍门环,糜老先生都会大声地招呼阿贵去看看。
信到府上那天,在阿贵去开门的同时,糜老先生也从楼上的书房里跟了下来,并刻意拿了把剪刀而把眼镜放在了书房里。
当阿贵收了信回到堂前时,糜老先生接过信就对阿贵:“你去楼上书房里把我的眼镜拿下来。”
就在阿贵转身上楼的过程中,糜老先生快速剪开信封,抽出信笺,从形式上一眼看出果然是两封信,连忙收起蝇头楷的那封揣进怀里。
阿贵下来时,糜老先生从容地把信递给阿贵:“你来念吧,我这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
着便坐在了身边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他那老花镜,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阿贵一字一句地念着儿子和他一起编的这折子戏本子。
念完这不知道是戏本子的信,作为管家的阿贵还是吃了一惊,一艘船怎么会这么多银子?
糜老先生自然是猜到了阿贵的心思,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钱,阿贵啊,我们在宝来钱庄里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现银啊?近期没有收回来的账还有多少?”
阿贵:“回老爷,我们存在宝来钱庄的银子还有八千多两,另有差不多两千两银子,催促一下应可以收回,还有三千多两在盐道上周转,我们还欠人家近千两银子。
家里的账房里有五百多两银子,一百两金条。这一来一回,我们现在可动用的银两也就差不多八千到一万两。”
糜老先生故作沉重地:“海仓的意向信中也写明了,这些年我也没有拿你当外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来拿主意了,你先你的想法吧。”
这样一,阿贵倒不好表态了。一来他没有想到老爷会突然征询他的意见,二来他自知再资深的仆人终究还是个仆人,更何况这最早询价的还是他的亲儿子。
阿贵只好:“少爷现地考察了,而且又有您的老朋友唐先生把关,船的造价应是合理的。至于培训操船手也是必须的,那毕竟是个洋玩意儿、大家伙,泥腿子当然是操控不来的。
现在盐业生意越来越难了,多种经营势在必行,请老爷和老夫人商议后定夺吧。”
着,糜老先生把信封也递给了阿贵:“那你现在就带着宝栓去找来掌柜,具体核实我们糜氏账户上的银两,告诉他我明天来汇兑银子。”
阿贵和宝栓走后,糜老先生立即回到书房仔细阅读了儿子的另一封信,并快速给儿子写了一封回信。
海仓吾儿:
见字如面。来函阅,宅子和下人依你意思办理。汇去三千两现银,收到票据后即可去宝来在冉州的分号去兑付。
在结清姚家账目、归还来先生契税后,其余的先在宝来钱庄开户,用一二个月把宅子彻底收拾一下,待你母亲和夫人、子女们迁入后,再想整修就不方便了。
我意在照顾屋内原有格局的前提下,尽量适应女眷们的生活习性,一次到位,争取今后一二十年不再动土。
花销控制在五百两之内即可。其余一千两可作为你茶叶生意的周转资金。
你母亲身体尚好,我近来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都会便血,如盘龙寺鉴济大师所言,可能不是痔疮,大概大限将至。你尽快安排匠人整修宅第,争取两月之内返家。
返家的重要目的是要将家中还有差不多五千两银子尽数转走,但又不能让阿贵父子生疑。
你想个万全之策,回来后我们再议。家中还有百余两金子,我将安排你母亲和夫人们,以给我祈福的名义转移到盘龙寺去。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的身体你不必过虑。看到你能独立撑起这个家,我也没有更多奢求了。
你要谨记签上训示,一切以全家,特别是传家的安全为重,凡是能用银子开脱的事要舍得花钱,你自己的身体也是我糜家三代老的依靠,生意不着急铺得太大,安康第一。千万心,千万保重。
切切!
——父名不提——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五日——
写完信,糜老先生顾不得仔细查看,赶紧找来个号的信封,照着儿子信里留下的地址填写好,装好信并不封上,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办好这事后,糜老先生让宝柱带传家和腊佳到后院去玩儿,召集夫人姜氏和媳妇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在一起,把海仓写来的两封信都细了一遍,明确告诫,尽量不同阿贵父子谈这些事,特别是不能和孩子们念叨这些事。
童言无忌,万一漏嘴,就可能有灭顶之灾。如果有时言谈之中实在避不开时,按建造大船的法应答。同时,全家要做好远迁冉州且不再回还的准备。
由于关系到一家人的安危,大家的意见自然是高度的一致。
一家人刚散开,阿贵和宝栓回来了。糜老先生叫来阿贵:“你现在去给少爷写封回信。主要写明三层意思。一是一切按他信中意思办,建造中多和唐先生联系,多学习,自己将来要成为操控大船的行家。
二是挑选船工时要看身体、看人品。身体看饭量,人品看钱财。
让他们每一个都管一管几个人的食宿费用,就能有所辨别。
要是能从唐先生的大船上挑选几名学徒就最好不过了。三是让他不要牵挂家里,自己多加心,保重身体。”
布置完了,糜老先生随手就将海仓的信和信封递给了阿贵,吩咐到,写好后你把信封也填写好,拿过来给我看看再去投寄。
到了晚上,阿贵父子仔细辨认了糜海仓从上海寄来的信,从地址到邮戳,从日期到内容,他们确信糜海仓一定是在上海。
阿贵写好信就送到了老爷的房里。糜老先生告诉他,你先去睡吧,我看看明天你再去投寄。
待阿贵走后,糜老先生把他写的信烧了,把自己写的信和信封装进阿贵填写的大信封里也睡下了。
第二天,糜老先生早饭前寻了个机会给宝栓交待:“一会儿从宝来钱庄出来后,我会安排你去投寄一封信,记住,到邮政局后,将外面的大信封撕开后,将里面的信寄出,千万心,别把里面的信封撕坏了,一定要把外面的大信封撕得粉碎,再扔至垃圾堆里去。
糜老先生知道宝栓这个伙子很机灵,自然能办好这样的事。
早饭后,糜老先生带着阿贵和宝栓来到宝来钱庄。其实他头一天按排阿贵来,就是给来掌柜传递信号的。
当他今天来时,来掌柜故意大声,糜老板咱们到里屋喝茶,汇兑的事,昨天管家已经交待过了,让他们在柜台办理吧。
着就陪糜老先生到了里屋。这时,来先生拿出早已开好的三千两银票和三千两银子的收据递给了糜老先生。
糜老先生将三千两银票塞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信封里封好,再装进阿贵填写的大信封中再次封上。
当柜台的手续办好后,来掌柜大声招呼二把银票拿进来。
当二出去后,当着来掌柜的面,糜老先生撕了那六千两银票,边笑边着往外走。
和来掌柜告别后,糜老先生对阿贵:“你再和我去趟运河码头,问一问建十万斤级船舶位的事。宝栓,你去邮政局把这信投寄后,就直接回家吧。”
宝栓接过信向邮政局方向跑去,糜老先生则在阿贵陪同下向运河方向走去。
一切都是在阿贵的眼皮底下进行的,他自然是没看出什么破绽。一路上,糜老先生有意和阿贵聊起了糜家下一步的发展。
糜老先生:“阿贵啊,你跟了我几十年了。这些年,我们只会做买盐卖盐的生意。可眼下,这盐是越来越难做了。你,这船建好后,我们都做些什么呢?”
阿贵点头哈腰地奉承道:“老爷您深谋远虑,每到关键时候,您的决断都是高明的,我全听老爷您的。”
糜老先生接着:“阿贵啊,今时不比往日了,时局变化很快,你就别在这儿光好听的了。你儿子喜旺也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你一把年纪了,可能没有多少想法了,但你们肯定想过喜旺的将来怎么办?今天也没有外人,我们老哥俩就心里话吧!”
阿贵一听立即警觉起来:“老爷,我确实想过我那不成材的儿子。您呢平日里给他交待的都是探消息的活计,他总是一会儿官府衙门,一会儿市场码头的,也是看着您的面子,人家才肯跟他透露些实情。
前一阵子听革命党劫了几家商号和镖局,咱们糜家福大命大,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依我看,这搞船运要成规模,一条船力量太单薄了些,若能几家合起伙来,可能更妥帖些。您看要不要先探一下这邗州城里两个跑船的大户郑家和范家?”
糜老先生一听,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他不露声色地:“这恐怕不行吧?一来过去我的货都是这两家运的,现在不让人家运了,还要跟人家抢生意,人家能愿意吗?
二来我们订制的这艘船,放在人家的船队里太了些,能占多少股份?坚持不下去的。”
阿贵接着:“老爷得有理。只是那郑家朝庭里有人,范家掌柜的是奉天府尹的内弟,而奉天府尹又是江苏督军的叔叔。
现在兵荒马乱的,要是和他们绑在一起,咱们糜家在财力上多投入一些,他们自然是愿意的。而且也不再怕那些革命党劫了。”
糜老先生当然知道这是阿贵这个奴才在试探他愿不愿意和朝廷合作的态度。
他就顺着:“你分析的也有些道理,只是这船还要一年之后才能建好,你先不要声张。若是让郑范两家知道了,我们到时候选择跟谁家合作都会得罪另一家。
如果让革命党的人知道了,这一年我们的盐道可能就没有那么顺畅了。你先让喜旺悄悄探一下船运业的利润如何?但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阿贵:“还是老爷想得周全,我回去就和喜旺交待这事。”
糜老先生借着生意难做的话题,接着对阿贵:“上次听有的商号货被劫了,连人也杀了。阿贵你要谨记,这生意场上和气生财,你要告诉喜旺和宝栓,我们累死累活是求财的,不要得罪响马海盗,也不要巴结官府和革命党。
从现在起,所有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且,你和喜旺要在一个月之内,去把我们的所有欠账付清楚,也要把别人欠我们的货银讨回来。
所有支付的银两都从家里的现银中支,所有收回的银两统统存到宝来钱庄的户头上去。现在少爷不在,我们所有的生意都只和老客户做。明白了没有?”
听老爷得明白坚决,阿贵虽有些疑虑,但当面还只能唯唯诺诺应承下来。
一路上,老爷两次找茅厕方便,阿贵想跟进去服侍,都被糜老先生谢绝了。
他知道这便血一定不是好事,在海仓没有安排停当之前,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奴才爷俩知道的。
糜老先生和阿贵回到家时已过了午饭时间,几个孙女也都从学堂回来了,全家上下都在等老爷吃饭。
糜老先生一进到屋里,荷佳、美佳、茹佳就围拢过去。快嘴荷佳:“爷爷您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我们都饿坏了,快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这时,孙女腊佳跑过来,拉着爷爷的手仰着脖子:“爷爷您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呀?”
姜氏仔细一看,她知道咋回事,但还是关切地问:“老爷您感觉哪儿不舒服了?”
糜仲禹赶紧:“不碍事的,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还是受凉了,一直拉肚子。”
当一家人都落座后,邹宝栓突然跪下来连哭带喊地:“爷爷,我有话要,我实在憋不住了。”
众人都望着他,不知道他要什么,非要在这时候。喜旺上前拦住他:“你子真不懂事,天大的事等老爷吃完饭再不迟。”
糜老先生当然知道这子要什么,故意大声:“喜旺得对着呢,雷公还不吃饭人呐。有事吃完饭再吧。”
宝栓大声嚷嚷:“不行,我就是要趁着主仆上下都在这儿现在。”
眼看就要坏事了。糜老先生站起来,原本蜡黄的脸色更难看了。
喊道:“你子不就是要认干爹的事儿嘛!现在你海仓叔又不在,你认谁呀?再了,这事儿,大人们要和你娘商量商量,听听你娘的意思才好办呀。胡闹,先吃饭!”
邹宝栓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知道,海仓叔不在家,有的事太危险了。
着,用两只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耷拉个脑袋吃饭去了。
糜老先生草草吃了几口,就在姜氏的搀扶下起身往自己房里去,走到楼梯口回过身来:“宝栓,你吃完饭叫上你兄弟到我房里来一下。下午回去看你娘方便的话也过来一趟。”
众人都低着头把饭吃完就散了。三个姑娘下午还要去学堂,陈氏领着传家、章氏带着腊佳、窦氏、文氏也都回各自房里去了。
厨房的两个下人在收拾碗筷,阿贵父子在饭厅里干坐着,宝栓宝柱兄弟俩来到老爷房里。
只见糜老先生已经躺下了,姜氏坐在床沿上唉声叹气。宝栓兄弟一进去就一下子跪了下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姜氏把哥俩扶起来,糜老先生轻声,宝柱,你到门口守着,如果有人过来就咳嗽一声。
宝柱搬了凳子坐在了门口。糜老先生对宝栓:“我知道你刚才是要喜旺和他爹,你现在吧。声音点儿。”
宝栓:“这一段时间,您让我跟着阿贵当学徒,有很多次,只要与咱们糜家的盐务生意、银钱来往和糜家的人有关的事一办完,喜旺那狗奴才都会去趟衙门,而且隔三差五地也有官府和黑道上的人请喜旺喝酒。
特别是上次有人给咱们在宝来的账户上汇了一笔银子,阿贵父子俩找宝来的二听了好几次是不是革命党给的。
老爷,我在外面也有几个兄弟,要不我约上几个人把他给做了,或者约他喝酒药死他?”
糜老先生断:“我和你奶奶、海仓叔叔早就知道这两个奴才有异心了。但是,一则这阿贵跟了我一辈子了,还算是个忠厚的人。
二则喜旺这奴才,没有什么大本事,他不过是为了从官府那里再得些钱。
但他知道,我糜家要是夸了,他在官府那里也就没有用处了。
因此,我料他不敢啥都往外嘟噜。一旦我们对他下手,无异于自我暴露,官府就有可能对我们糜家下杀手了。最关键的是,我和你海仓叔的计划快要完成了,你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邹宝栓走到糜老先生床前,关切地问:“爷爷这些日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平时要多歇着点,凡事您招呼宝栓宝柱就是了。”
宝柱也转过头去接了一句:“就是,谁敢对咱们糜家干坏事,我就跟他拼了。”
糜老先生对宝栓:“既然刚才当着大家的面我出来了,你一会儿回趟家,看看你娘有空闲的话就来一下,我的意思让你海仓叔收你们哥俩为义子,今后就跟着我糜家过吧。你那后老子肯定是乐意的,就看你娘舍不舍得?”
老大邹宝栓还没有答话,老二邹宝柱倒是积极地:“愿意愿意,我娘她肯定愿意。自有了弟弟,那后爹就没有给过我俩好脸色,我娘看着难受,她又没有什么好法子。我俩要是认下海仓叔当干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一准儿能行。”
着,哥俩就屁颠屁颠地一起去那杂货铺去找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