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二十五——
再糜海仓随姐夫刘长捷从上海回到无锡后,他盘算着父亲收到信,把银子汇到冉州的宝来钱庄应该还需要十几天时间,他就算再听听姐姐、姐夫的对三外甥刘芃和美佳婚事的意见。
如果可行,就乘这个机会,在无锡盘下个茶楼,让四姨太文氏在这经营,一来让她们娘俩能呆在一起,二来也避免三姨太窦氏和文氏之间的不痛快。
美佳这姑娘,刘长捷两年前和夫人最近一次是一起去邗州给老丈人过70大寿时是见过的。
虽然美佳当时只有十四岁,可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尤其是一手拔尖的女红活更是糜老太太姜氏逢人就夸奖的。
而且那文氏,因为自己没有生养,一向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很好相处。
自家这个儿子刘芃也是个务正业的人,将来是要撑起刘家这门家业的,能娶上美佳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更何况这还是亲上加亲的美事。
得到姐姐姐夫的首肯,糜海仓就了自己想在无锡置办点家业的事儿。
刘长捷一想,将来这家业还不都是刘芃、美佳这两个孩子的,就欣然应允下来。
没有几天就以二百两银子的价钱在离刘家茶庄不远的地方买下了一个两间二层的铺面房。
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在繁华地段,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这房子的主人原来是一对卖扇子的母女。
糜海仓第一次去看房子的时候,那个母亲还在经营着。二楼的里间是女儿的闺房,外间既是母亲的卧室,也是母女俩绣扇面和做扇子的地方。
一层除了靠墙放着半圈精巧的架子,陈列纸质折扇、檀香扇和苏绣团扇外,还摆了一具茶台和几只鼓凳,一看就知道这母女是个有情调的精明商人。
一层后面还有个院,厨房、水井、茅厕,一应俱全,真的是个做生意和过日子的好地方。
刘长捷知道舅子家的家业何止万两银子,就先替糜海仓把这二百多两银子垫上,把铺子过户到文氏的名下。
糜海仓知道大外甥刘艺两口是急于促成这桩婚姻的,就委托刘艺和他媳妇顾氏,帮助把一层布置成茶楼的格局。
办好这些事,时间又过去了六七天。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糜海仓明显感受到了姐夫刘长捷对他是有戒心的,特别是在茶叶生意上,他想让刘长捷知道,糜家将来做茶,无论是品种还是市场都不会和刘家形成竞争局面。
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三个外甥各怀心思,自己家里的真正意图,眼下还不能一股脑地让姐姐姐夫他们全部掌握。糜海仓以仔细考察祁门红茶的名义再次独自去了冉州城。
因为有了自家的宅子,糜海仓到冉州几乎无人知晓。他在焦急地等待父亲的来信和下一步行动的指示,他也要深入细致地思考糜家下一步的生意和生活。
他知道,一旦迁出,邗州的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对于生意,要在一个全新的行当里拼,要重新开拓市场和客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要让这上有老下有的一家人都能很快适应,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
但是他更清楚,动荡在继续,生意也要继续,生活更要继续。
他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他必须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冲、往前闯。
他让朱进把所有房间都开,自己再一次仔细察看了每个屋子的家具和陈设,盘算着怎么安排一家老。
他决定,所有堂屋、客厅、书房等公用场所都先不动了,重新布置一下所有的卧室。
拿定主意后,他带上朱进、杨氏和许有福,逐一交待了每一间屋子怎么调整布局、更换哪些物品、添置哪些用品。
他们先来到最里边的三进院落。父亲母亲当然是住在二层的北屋里,这间整个宅子最北面的坐北朝南的大卧室,原来就是姚家老爷住的。
这里的家具、摆设都是上好的,只要把被褥、蚊帐等换成新的就行了。
糜海仓把自己安排在了父母亲一起的三进二层东厢房里,让夫人陈氏带着儿子传家住在二层西厢房。
三进院落原来的书房、银库和家法训诫还保留着,又重新设置了一间茶室和茶点库。
二进院落二层的两间北屋给了二姨太何氏和五姨太章氏,两间南屋给了三姨太窦氏和四姨太文氏,东西四间厢房布置得一模一样,让四个女儿自己去选。
虽女儿腊佳只有七岁,也该让她自己住了。二进院子的一层,保留了习字室、琴房、棋房、女红房和丝绸布匹库、储物间。糜海仓把过道两侧的房子留给了邹宝栓、邹宝柱兄弟。
一进院落左右门房还让朱进夫妻和许有福住着,二层全部布置成客房,只是另外给自己、朱进两口子、许有福各留出一间房子来。这让朱进和许有福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糜海仓对朱进他们:“我在每一进院落里都给自己留一个房间,一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糜家初来乍到,作为男主人一定要在安全上留一手,你们也不许告诉任何外人家里的人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二来家里要是来了客人客户,我住得离人家近些,方便沟通交流,免得冷落了人家。”
房子安排完毕后,糜海仓要求他们两三天之内按照布置把现有居家用品调整到位,并拉一个缺物清单,回头再去统一订购。
他特别指示,所有房间的被里被面、床单、蚊帐全用新的,二进里面几个姨太太房间的布置要完全一样,把原来姚家长子房间的家具搬到陈氏房里,次子和三子房间里的陈设搬到自己留下的二三进院落的房里,其余那些旧的床铺桌椅布置完朱进夫妻和许有福两口的屋子后,都调整到客房里来。
朱进听完这样的安排,一下子跪了下来,杨氏和许有福也跟着跪下了。
糜海仓赶紧去扶他们,可怎么他们也不起来。朱进激动地:“那天老爷让我们下人以后都叫您「先生」,我心想这不过是新派人物的面子话。
没想到糜先生处处替我们着想,这几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今天又专门给我们安排了同主人一样的屋子,还把这么好的家具摆设也拨给我们,甚至还想到了有福那没有过门的媳妇。
看来我们留下来是留对了。今后我朱进和我这老婆子,绝不做对不起糜家的事,否则就猪狗不如了。”
听着听着许有福都流泪了。他接过话:“糜先生,请您放心,只要您不嫌弃,我许有福生是糜家的人,死是糜家的鬼。还有我那没过门的媳妇,也是忠厚人家的姑娘,会做饭,会裁缝,还会绣花,如果先生家需要,将来过了门也让她到咱糜家来听使唤……”
糜海仓再次连喊带拉让他们都起来话。主仆四人一起来到香案前,糜海仓往香炉里上了几支香,招呼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和他们拉起了家常。
在听了朱进他们几个家里的基本情况后,糜海仓告诉他们:“我们糜家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了。我父亲那一辈本来是兄弟二人,可我那伯伯在跑船的路上遇上海盗,被推到长江里淹死了。
到我这辈,本来我是有几个兄弟的,可那年运河沿线闹肺痨病,他们都染上了,一个也没有保住。
我还是躲到亲戚家才逃过一劫。我那几房太太,要么不生,要不就只生女娃,到五姨太才一下子生了个龙凤胎,我糜家这香火才又有了希望。
可是,现如今,生意难做,官府又腐败的很,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生意亏了没人问,甚至被劫、家人被威胁都没人管。
可一旦你生意顺利了,他们就怀疑你和革命党有牵连,还花银子收买我们家里的下人,让人根本没法安生。所以,我们才决定迁到这里来,重新开始新生活。
“今后我们就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也算我们有缘分,荣则共荣,苦也同苦。我糜家也算不上大户人家,你们的工钱,从我们全家搬过来起,就和这冉州城里最好人家的工人看齐。你们,这冉州城,谁家对家里的工人最好?”
朱进赶紧:“糜先生,姚家定的这工钱就不算低了。我们出来做下人,过去是不得已的事。现在遇上先生这么个好主子,就是工钱再低些我们也是愿意的。将来如果咱糜家的生意好了,再给我们涨工钱也不迟。”
糜海仓:“这你们不用管,你们只冉州城谁家算是大户人家吧。”
许有福:“要从宅子和田地上,要算是咱家树林后面的秦家了。他家不做生意,有很多的田地、茶园租给佃户们收租子。
听他们家的木匠,那秦老爷、秦少爷都是读过书的,大少爷还中过秀才,听有一个少爷在上海的新式学堂里念书,前一阵子又在大办宴席,好像是为一个姨太太又给添的儿子办的百日宴。”
朱进接过许有福的话:“秦家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都是吃斋念佛的,租户大多是长期租他家的田地、茶园,他们买田买林地也是买那些离开冉州外出经商的人家的,并不强买强卖。
家里的佣人有的都是第三代了,活养死葬。家里家外的人都叫秦老爷是秦大善人。
那秦大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极好客,哪天先生方便,我去通报一下,陪先生去秦家窜个门。”
糜海仓答应下来,先不急,让他们赶紧先把家具摆设搬到位,实在不行可以请两个短工。
朱进和许有福都不用了,家里的东西都是上好的,雇个人不心磕了碰了不值当的。
接下来的两天,糜海仓先指挥朱进他们搬东西、倒物件,然后又到冉州城里的木器行、绸缎铺、裁缝店和米铺、油坊、茶市转了转,一来看看样式、行情,二来熟悉熟悉这糜家将要生活的新环境。
父亲的信终于到了。
开信来一看,糜海仓一下子紧张起来。父亲从来都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这次催促他办完事后尽快回邗州一趟,看来老人家的身体真是出大问题了。
糜海仓拿着银票到宝来钱庄把姚家的银子付了,补上了来辉斌帮他垫付的过户契税,把一千两银子存进了自家新开的户头。
其余四百来两银子,二百多两汇到无锡姐夫刘长捷那里,取了一百多两现银来订制新宅子的必须品。
经过向来老板讨教,为了赶工期,新宅子里夫人姑娘们的衣柜、床和梳妆台等木制品,都用老榆木来制作,家里所有的被里被面蚊帐床单,决定在邻居明家来订作,新增的锅碗瓢盆,就在邻居老乔家来置办。
所有的木器活自然是由木匠许有福来把关,所有的丝绸布匹制品就请许有福没过门的媳妇来监督,铜铁瓷器就由朱进来采购。
杂七杂八的物件一合计,这一百多两现银居然不够应付的。
糜海仓不想动用宝来钱庄那一千两银子,就把随身带的金子也拿了出来。
糜海仓随身带出来的这五十两金子,除了在无锡时将给姐姐姐夫了十两、给姚先生了二十两订外,这一阵子他都舍不得花,先紧着那些碎银子花。
父亲叮嘱自己在外面跑,随身一定要有足够的钱来应付不测,毕竟金子携带起来要方便得多。
一看钱这么不经花,他明白了,无论多大的家业,几次折腾也就败得差不多了。
用五两金子和几十两银子付完这些账后,糜海仓把十五两金子又揣在了身上,第一次把一百两银子交到朱进手里,特意交待:“从现在起,家里的日常事情就由你具体理,其他几个人也归你统管,你就担起我糜家管家的责任。
今天起开始记账,你先把许有福那未过门媳妇的工钱付了,其余的布置屋子有需要的就先从这里面开支吧。”
在事先通报之后,糜海仓在许有福的陪同下,前往这冉州城的第一大户秦仲尧家拜访。
到秦府时,秦家大少爷已经在四柱三间五楼的大门楼前来迎接了,门楣上双面砖雕,「紫气东来」四个大字格外显眼。简单寒暄后,宾主一起进了秦府大宅。
秦大少爷将糜海仓带到一进院子的堂屋里,请他先坐一会儿,自己去请父亲。
糜海仓坐下后,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份《时务报》,一篇《运河漕运衰退,海运异军突起》的报道,吸引了他的眼球。
正当他准备仔细阅读的时候,秦老先生人没露面,声音先传了出来:“贵客驾到,蓬荜生辉,有失远迎,海涵海涵!”
秦老先生一身漆黑长袍,双手抱拳快步走了出来。“早就听这姚府被家学渊源、资财雄厚的大户人家收下,今日得见糜老板,年轻有为,雄姿英发,果然名不虚传!”
糜海仓紧紧握住秦老先生的手:“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机缘巧合,老天厚爱,让我糜家能够和秦大善人一家比邻而居,真是三生有幸。糜某初来乍到,还请秦老先生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啊!”
宾主落座后,秦老先生介绍道:“秦某仲尧,虚度57载,此乃犬子功珽,二子功珩,都没有什么大出息,在这帮我理家务。
还有三子功璠在上海念书、四子功珀尚在襁褓之中。家中俗务皆由工人经管,我们一天不过是作些田边巡查、茶园观赏的闲事,四邻乡亲若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添丁进口、学子高中的事,就去凑个热闹,讨杯酒喝。今后先生家中诸事,要是瞧得起我秦某,请糜先生尽管开口。”
糜海仓还礼后道:“海仓今年四十有三,父母仍居江苏。娶五房,育四女一子。因三代单传,家父请高士卜卦,神明指示我糜家向西迁徙,方能保全。
故仓促收购姚府暂居。海仓身无技艺,欲客居冉州宝地,以茶谋生,先生以为如何?”
秦先生捋捊胡须:“这冉州地界,人多地少,东起黄山,西到景德镇、浮梁,自古就有「一瓷二茶」的法。
这瓷当然是景德镇的瓷,这茶嘛,就多了。浮梁茶自不必,早在唐宋时就称雄天下了,后来又有祁门红茶、黄山金毫、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屯溪绿茶、顶谷大方等闻名于世。
只是这些茶在当地的销量是有限的,随便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茶园。因此,靠茶叶立家,要以外运远销为上。”
糜海仓抱拳答谢:“先生果然高见。海仓家父今年七十有三,字中也有一个「仲」字,请准海仓以「秦叔」称颂。
今日权且请先生认下晚辈,待海仓一家老安顿下来,再来专门讨教这生意门道。”
罢起身向秦氏祖宗上香行礼后,转身对秦功珽:“这《时务报》可否借我一阅?”
秦功珽:“先生好雅兴,这《时务报》是洋务派的喉舌,由大学者梁启超先生领衔创办的,很有看头。先生先拿去,若感兴趣,以后我让家人再送新的去。”
宾主一一握手道别。
回到家里,糜海仓在仔细阅读《时务报》时,突然生出个想法来。
我糜家能不能真的建造几艘大船搞海运?他再一想,不行啊!
签上提示是要我糜家向西迁徙,可这大海都在东边呐。他转而又一想,有了,将计就计!
就和一家上下再建造一艘船,入股唐先生的船公司。这样人不用去,还能把家里的银子都转出来。
想到这儿,糜海仓竟然被自己的聪明逗乐了。
一切有了着落,糜海仓感觉身子也轻松了许多。他和朱进了个招呼,决定去与来辉斌先生和马伯韬先生告别。
糜海仓来到宝来钱庄明来意,来老板带着他一起去马先生的临时住处。
马先生很少邀请朋友到这里来,来先生也从未进去过。把两位客人让进屋里后,马夫人梅青子又探头张望了一下,赶紧将门关上。
糜海仓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先生这里不方便吗?”
马伯韬声:“现在时局不稳,我们在南京、上海的组织已经几次被查抄,还是心为妙。中山先生要求我们这些骨干力量,分散行事,单线联系。
时局不好时,宁可蛰伏也不许鲁莽行事。近一段时间,我就是在为同盟会安徽分部找落脚的地方。”
糜海仓想了想:“先生,我们一起到您给介绍的我糜家刚买下的宅子里去事儿。”
马伯韬一下子明白了糜先生的意思,赶紧阻止:“不行不行,到时候你们一家老都住在那里,太危险了!”
糜海仓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马先生就往外走。来先生和马太太也跟了出来。
糜海仓赶紧:“夫人就不必去了,来先生也先回去吧,人多太显眼。”
马伯韬:“不碍事的,他们都是同志。”
糜海仓好像突然理解了父亲。原来这些革命党人,为了大众的事情,完全置个人的安危于度外。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糜海仓边走边想,怎么和朱进他们几个呢?
况且来老板他们是认识的。他想,租,出租房子。他就把自己的临时想法和马先生夫妇和来先生了一遍。
大家都表示,现在时间紧迫,不容多想,就按糜先生的意思办。
回到家里,杨氏给客人沏上茶的时候,糜海仓把朱进和许有福到叫到了一起:“我仔细算了算,咱们家的茶叶生意一时半会儿也难有起色,可这每天一开门,都要银子开销。
再,我糜家刚迁到这里来,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客人、客户往来,这一进院落的二层就不必当客房了,先租给来老板、马老板他们作个会所。
原来分给你们两家的房子都调整到二进院子的一层吧,这样我们也更像一家人。
有福你把二楼通往二进院子的通道封上,再到木器行里,把原来订制的客房的床减少一半,增加一半的桌椅,价钱应该更便宜些,就不要让人家退银子了。
这几天马太太就看着你们收拾布置。这马太太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在大上海呆过好多年,太太姑娘们的房间布置你们也多听听她的意见。”
一切交待完毕,糜海仓一行四个来到门外的水塘边。他环顾四周:“这里虽然宅子密集,可基本都是私人住宅,少有外人来往。偶尔来个人,出入都只有水塘边的两条路,又没有个遮掩,看得一清二楚。有事的时候,二楼窗口放个眼哨,很安全的。”
看糜先生紧急情况应付从容,大事面前应答自若,刚来几天,就对周围的地行如此熟悉,马伯韬顿时感到,这糜海仓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可这气度和智慧绝非等闲之辈,确有大将之才。
看着周围没人,马伯韬握住糜海仓的手:“先生如果不嫌弃,我们三个结拜为生死兄弟如何?”
糜海仓赶紧:“这可使不得。家父与来老板长兄来辉文先生义结金兰,按辈份我应称来先生来叔的。”
马先生接过话头:“那好,就我们哥俩先结拜下,尊来先生为世叔。我是光绪四年(1877年)生人,先生您是?”
糜海仓见推辞不过,就答应下来:“虚长先生几岁,我是同治三年(1864年)生人。”
马先生:“那您是兄长。我们都是新派人士,就不烧香磕头了。请来先生作证,从此我马伯韬原尊糜海仓先生为兄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着,兄弟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马夫人梅青子在一旁捂着嘴笑道:“好了好了,两个大男人,不要太亲密哟!”
着,一搭手,一屈膝:“女子给世叔、给大伯子、给官人请安了!”
逗得几个人笑着一团。
来辉斌:“既然尊我为叔,又是你们哥俩结拜异姓兄弟的见证人,那就由我做东,到淮阳春去庆贺一番。”
糜海仓赶紧:“我今天找二位先生和弟妹是来告别的。家父身体抱痒,恐怕来日不多了。家中有两奴才,吃里扒外,一家老安危都成问题,我要赶回邗州去看看。
这酒,等我糜家在这冉州城安顿下来再喝不迟,到时请先生、夫人们到寒舍热闹。”
大家都是自己人,自然理解。来先生表示,要给长兄写封信,请他多关照糜家。
糜海仓谢过来老板后:“不必了,家父和令兄颇有交情,来辉文先生已经非常关照了。再,自己已经和父亲设计了万全之策,请两位先生和夫人放心。”
糜海仓先到无锡核销了姐姐姐夫垫付的银子,又检视了一下茶楼的整修情况,付了银子,让刘艺帮忙补办些居家用品后,就匆匆赶回邗州了。
——二十六——
一回到家,糜海仓直奔父亲床前。见到儿子回来,姜氏忍不住哭了起来。
糜老先生:“家里事情紧急,哪里还有时间去哭?海仓你先我信中提到的事情。”
糜海仓在问了父亲的病情后:“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着就把假称再建一条船的想法和父亲了。
父亲甚好,就这么办。一会儿就召集阿贵父子和宝栓他们来这事。
糜海仓先不急,又细了姐姐家的老三刘芃和美佳的婚事。
糜老先生没急于表态,姜老太太想了想:“这是好事,可有两个问题。一是荷佳是老大,尚未婚配,不知脸面上过不过得去?二是不知道你那房里窦氏和文氏的心思是怎样的?”
糜海仓:“要是父亲母亲大人属意这门亲事,她们两个,包括二姑娘我去去。”
两位老人当然都赞同这亲上加亲的美事。糜老先生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这身子骨看来是不行了,一天这垫裆布就要换好几次。要是都满意,那就抓紧办了。
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按照风俗,你们还要守孝,一时半会儿的还操持不成,别耽误了两个娃娃。”
糜海仓只能安慰:“父亲一辈子行善积德,老天有眼,自然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现在我回来了,大事宜都由我来料理,您只管好好将息,过不了多久也就大安了。”
糜老先生对儿子:“海仓啊,咱们父子就别讲客套话自欺欺人了。我糜家到传家这一辈三代单传,爹妈对你就一个要求,不要让咱们糜家的香火在你手里断了。
眼下,先要保证一家老的安全。将来如果安顿下来了,你能再生个一男两子的就最好了。
我看传家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大一些了要把他送到新式学堂里去念书。如果可能,留洋也是好的。眼下关键是要保证他长大成人。”
着着,一家三口也哭成一团。
糜老先生接着:“我这身子骨我清楚地很,现在吃还是能吃,只是一天流这么多血,要吃多少才能补回来呀?
再了,盘龙寺鉴济大师推荐的西医也了,补品吃得太多,那不好的东西也长得快。
依我看,也就剩下两三个月了。这两三个月,你要把银子能转走的都转走,把二丫头的婚事给办了,还要稳住阿贵喜旺这两个奴才。
“阿贵父子,不能对他们下死手。一来除掉了他们,官府可能就要对我们下手了。
二来这两个奴才没有什么大抱负,混个酒足饭饱就是了,眼下他们还离不开咱糜家,容易对付。
好了,你去通知他们,堂屋议事,我收拾一下就下来,先把汇银子的事解决了。”
等众人都到齐了,糜老先生不让宝栓搀扶,自己拄着拐杖下了楼来。
大家都落座后,糜老先生让阿贵仔细捊了捊家里的账目。糜海仓拿出随身携带的从冉州秦家拿来的《时务报》:“这一阵子我在船厂,看到建造新船的商家都很积极,你们再看看这官府的报纸,都将来海运是个很赚钱的买卖。
我和唐先生商议过,我算再建造一艘船,将来两艘船连人带船都租给海运公司,我们就只管收租金就是了。
家里留少量的银子,这盐业的老客户能维持住多少就维持多少,够吃够喝就是了。”
阿贵赶紧:“这要是再汇走六千两,我们可就剩下一二千两周转银子了。”
糜老先生:“从今往后,跟各家买卖盐巴,都现钱现货。海仓你跟你那各房都,这大人每月的例银都先停下来,先花花各自的私房钱,孩子和下人的月银照旧例发着。挺过这一年多,等船建好租出去了,肯定会比现在强些。
“一会儿阿贵还是带着宝栓去来掌柜那里先个招呼,这两天就去把第二艘船的银子给上海方面汇过去。
既然是租给唐老板,就请他择人培训吧。海仓你只要到福建马尾的船运学堂去选两个得力的船长就是了。”
糜海仓知道父亲特意提到「福建马尾」是给他下一步外出跑生意埋伏呢。
众人看糜老先生决心已定,大家也不敢再什么,各自办差去了。
定下这最大的一件事后,糜海仓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要琢磨怎么同两个夫人及二姑娘这桩婚事了。
糜海仓先来到三姨太窦氏房里,跟她了自己的想法,特意指出:“你是美佳的亲娘,我得先听你的主意。三外甥刘芃是刘家兄弟中最爱琢磨事也最会做生意的人,性情也是极好的,将来姐姐姐夫是算让他执掌家业的。
这亲上加亲的事,将来美佳的婆婆就是自己的亲姑姑,自然也好相处些,少些磕磕碰碰的事,我们也放心些。”
丈夫把话都到这份儿上了,窦氏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文氏和女儿的意思怎样?会不会引起荷佳母女不高兴,等等。
糜海仓:“荷佳这丫头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要嫁的人一定是要自己先看上的。其他人的工作都由我去做。”
糜海仓来到文氏屋里时,她好像是知道什么了,淡淡地:“事情都商议好了才来和我,我都同意,你们只管办就是了。”
糜海仓笑嘻嘻地:“知道什么事了就使性子。”着把文氏搂在怀里亲热了一会儿。
文氏知道,这大白天的也办不了正经事,就推开丈夫:“就会哄我。几个月不在家,今天刚回来,还不得先到大太太那里舒服去?”
糜海仓:“今天晚上我还就要你来陪着,我看她们几个还敢半个不字?”
文氏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当真?可不许骗我。”
糜海仓摸摸她那娇羞的脸:“我什么时候话不算话了?你只管准备好,晚上我陪爹妈会儿话,自然到你房里来。”
文氏一下子扑在丈夫怀里哭了起来。
糜海仓知道,这些年,因为没有生养,自己也多少冷落了这四姨太,文氏确实心里憋屈的很。
等她哭了一阵子,糜海仓用双手捧着文氏的脸:“我这真有个大事要和你商量。”
文氏止住抽泣,看着一脸无辜的丈夫,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糜海仓边用两个大拇指蹭去文氏脸上的泪水边:“姐姐家的老三刘芃看上咱家二丫头了,我刚才和爹娘了,二老让听听你的想法,毕竟你现在是美佳的娘。”
文氏怏怏地:“那窦氏什么意见?”
糜海仓:“我刚才问过她了,她既然姑娘跟了你,就全听你的。”
“那你的意思呢?”
糜海仓详细了姐姐姐夫家的各种好和三外甥刘芃的诸多美德后,特别讲到:“美佳这孩子很懂事,可是,你要是和窦氏呆在一起,姑娘也是很为难的。对你太好了,怕她亲娘吃醋。
对你不好吧,又不是这孩子的本性。我在无锡的繁华地段给你们娘俩买了个二层楼的宅子,能住也能开个茶楼,还有个院子可以养花种草发日子。
将来等美佳过了门,我的意思你就在无锡住着,日常开销由家里供着,你愿意的话经管一下茶楼,不愿意的话请个人看着,既可挣几个碎银子,也有个人陪你话。我呢,有空就去看看你。”
见丈夫为自己考虑的这么周全,文氏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一下子又把丈夫扑倒在床上,又是亲又是掐的。
糜海仓一边应付着,一边:“那就算你答应这门亲事了啊?”
文氏撒着娇:“不算,等你晚上来了再……”
糜海仓扶着文氏一起站起来:“一会儿美佳回来,你和窦氏一起和她。依我看,美佳会听咱们的安排。有了结果,晚饭后,咱们一起带着美佳去给爹娘报喜去。”
糜海仓理了理衣服从文氏房里出来,和传家、腊佳玩了一会儿,等宝栓一回来,就带了他去找常给父亲瞧病的大夫去了。
到了医馆,糜海仓把大夫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让他仔细父亲的病况。
大夫直接了当地:“糜老先生早年就有痔疮,后来老便血时已经不是痔疮了,可他还是要按痔疮治,耽搁了。
现在吃汤药只能控制和缓解,要根治就得做手术。目前这种手术,别邗州城,就连南京城也是做不了的,非得要到上海那东洋或西洋人开的医院才能做。
最要命的是,做了也不能保证就好,只有二三成把握,而且有可能更糟糕。
这些话,我都跟糜老先生过,他多次表示坚决不做。一来年纪大了,生死由命,二来家里目前的状况,他不能让外人知道他身体的真实状况。”
糜海仓的心情非常沉重。
回到家里,作为顶梁柱的糜海仓无论脸上还是言谈之中,都要表现得若无其事。这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父亲这病,汤药只能控制和缓解,手术也只有二三成的把握。
虽然他知道,七十三岁对于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来,已经是高寿了。
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刚能挑大梁,正准备让父亲母亲过一过含饴弄孙的消停日子,却天不假日、时不我待了。每每想到这些,他这心里就如针锥刀绞一般。
吃过晚饭,糜海仓带窦氏、文氏和美佳去给爷爷奶奶报喜。
糜老先生高兴地拉着这将要第一个出嫁的孙女的手:“我们美佳长大了,要当新娘子了!”
美佳羞的不知道什么才好。
奶奶拉着孙女的手:“那刘芃是我看着长大的,时候在咱们家住过两年,你是见过的,模样自然没得挑,性子也是极好的,从你那姑妈就很心疼你,这下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你可是真心愿意?”
美佳脸羞得通红:“我一切都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你们好那自然是好的。我只是想,刘芃哥哥总不会欺负我吧?”逗的一家人都开心的笑了。
不大一会儿,家里上下都知道二姑娘要远嫁无锡了。大妈陈氏、二姨娘何氏、五姨娘章氏自是要来道贺的,下人们也都起哄要讨喜酒、要喜糖。单是这几个姐弟就花样百出了。
大姐荷佳酸溜溜地:“二妹嫁过去后,可要守好你那新房的门,心钻进个大马猴。”
三妹茹佳:“刘芃哥哥那样儿,能抱得动二姐姐吗?”
弟弟传家不干了:“我不让二姐姐走,让刘芃哥哥到咱家里来,反正有的是地方住。”
妹腊佳拉着美佳的胳膊,又是拽又是甩:“不嘛不嘛,我也要和二姐姐一起嫁给刘芃哥哥……”
全家上下被这几个活宝逗的前仰后合,糜老先生的气色也明显地好了很多。
当天夜里,糜海仓专门安排阿贵给姐姐、姐夫写了封信,催他们托媒人带刘芃来提亲。
第二天一早,糜海仓带着阿贵、宝栓来到宝来钱庄的时候,来辉文还是对糜老先生没有亲自来感到惊呀。
他虽然知道糜老先生痔疮很严重。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么重大的事情,糜老先生已经完全交给儿子糜海仓来办理了。
这令他一喜一忧。
喜的是糜家这大少爷真的能当家了,忧的是糜老先生的身体可能不是痔疮那么简单。
他知道从盘龙寺鉴济大师那能知道实情。但是,他也明白,作为结拜兄弟,既然糜老先生不直接跟他讲,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想到这儿,他也不算仔细询问海仓世侄了。他安排阿贵和宝栓在柜台上办理相关手续,请糜海仓到里屋喝茶。
一切和上次汇兑完全一样,三千两存放在宝来钱庄,三千两开据银票由糜海仓带往冉州。
糜海仓注意到来辉文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和父亲义结金兰的世叔是真心关心他们糜家的。
他乘着阿贵在柜台办事的机会,对来先生,过一阵子我糜家将会有个大喜事,我那二姑娘要出阁了。
到时候我会专门来请世叔,到那天人多,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父亲会和您交底。今天就不和您多讲了。
这能动用的银子全部转移完了,剩下的仅够维持盐业生意的最低周转量。
虽然阿贵感觉到了不对劲,可他什么破绽也没有看出来。而且,糜家自己的开销在紧缩,却没有降低他和儿子喜旺的工钱。
他只是想想,也想不出个道道来。
回家的路上,糜海仓让宝栓回他娘那儿一趟,看他娘如果有空的话,到糜家去一趟。
让阿贵先去看看绸缎布匹,准备给美佳置办嫁妆。自己则悄悄到木器行,订制了十口大木箱,五口木箱。
糜海仓回到家里时,邹宝栓邹宝柱的娘已经在和父亲话了,见儿子们要认的干爹回来了,就赶紧站了起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些什么。
糜海仓扶宝栓娘坐下,自己也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孩子们跟着你怎么办呢?你一个女流之辈,现在又有了个的,光凭那个杂货铺子,怎么能养活他们?就算他们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可将来他们娶媳妇总要有个栖身之所吧?”
宝栓妈边哭边:“这两个娃娃苦哇,该念书了爹没了,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跟着先生我当然没有话,只是这心里……”
糜海仓接过话:“这两孩子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跟我这几个姑娘子也都是哥哥姐姐相称,今天我是收他们做义子,又不是当帮工。
今后我糜某对传家怎样,就对他们怎样。成家娶媳妇都由我来操持。如果你愿意,到时还来做这个「高堂」,让娃们媳妇们给你敬茶,叫你娘!”
宝栓娘听着听着就要给糜海仓跪下,糜海仓赶紧过去扶住她:“按呐,你比我还些,跪也不是不行。这样吧,如果你乐意,你是宝栓宝柱的娘,我马上就是宝栓宝柱的干爹了,我们先一起带着两个孩子给我爹我娘行个礼,再让这两个娃娃给咱们分别行个礼,就算正式认下我糜家了。你看行吗?”
听糜海仓这么一,她过去拉着宝栓宝柱一下子跪在了糜老先生夫妇坐前,糜海仓也跟着跪了下去。
这是仪式中必不可少的程序。所以糜老先生和姜老太太只是微笑着坐在那,接受儿孙们的跪拜。
四个人一起行了三叩首大礼后起来,两个孩子先给糜海仓行礼并齐声叫了干爹,也没起身直接转向亲娘那边也行了大礼。
他娘走到跟前,把两个孩子搂在身边,免不了又是一阵哭泣。众人也不劝解,只静静地等着他们娘仨自己停下来。
这时,糜海仓给阿贵施了眼色,阿贵拎着一大包东西递给海仓夫人陈氏。
陈氏把东西递给宝栓娘:“大妹子,俗话,有苗不愁长。等你那老三慢慢长大些了,日子就好了。以后家里有重活累活,你支一声,就让宝栓宝柱去干。
要是想这哥俩了,随时捎个信来。你有空也常来坐坐,我们姐妹几个也好陪你话。”
何氏、窦氏、文氏、章氏也都拿着些东西,了些宽心的话。
宝栓娘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一个劲儿地谢谢。
当大家都静下来后,姜老太太起身走到宝栓娘跟前,掏出二十两银子:“这宝栓宝柱从在我糜家呆的时间只怕比在你自己家里还长些吧?现在宝栓大些了,跟着海仓、阿贵他们干些正经事,也长长本事。
宝柱整天和我那孙子传家在一起吃、一起玩,甚至连睡觉都在一起。
你看看,这穿的戴的也一模一样。我们也商量过了,这两个孩子到我糜家,也不改姓,还随他们亲爹姓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宝栓娘自然是没话可,只是不住地点头道谢。
眼看到了吃饭时间,陈氏让宝栓娘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宝栓娘,家里那爷俩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罢就急着要走。
糜海仓:“宝栓宝柱,拎着这些大包包把你娘送回去。”
众人跟着一起把这个可怜的女人送到大门外。
是啊,再苦再穷,哪个女人舍得把自家的儿子送人呐?
要不是实在没有路可走了,要不是对这家人知根知底,要不是发自内心的放心……
其实,宝栓娘心里是踏实的,一来两个儿子都大了,谁也给不了他们气受,二来糜家真没有亏待过这两个孩子。
办完这个事,糜家就有了逐步削弱甚至剥夺阿贵父子权力的由头了。毕竟宝栓宝柱现在算是糜家的主人了。
这是后话。
眼下糜海仓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要借着给美佳办嫁妆的机会,把家里的日用品,特别是女眷们的东西转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