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十八——三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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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在眼见着阿贵他们离开后,糜海仓和刘芃回到邗州就直奔木器行,让人把订制的大箱子送进了糜府。

    糜家上下一下子忙乱起来。只是腊佳和传家不停地问,装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呀?大人们只能用给二姐姐置办嫁妆来糊弄这两个孩子。

    让糜海仓为难的是,父亲坚决不装自己的东西,反复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有几天了。

    还,赶不上的话,他要留下来对付那两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众人犟不过,也只好由着他老人家了。只是糜海仓看着老娘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的酸楚,不知道该跟谁去。

    箱子有些不够,糜海仓反复跟夫人和姑娘们,那边的条件如何如何的好,要是真缺点什么必需品到了那边一定重新置办。

    家里的摆设,也只是把几个传了几代人的古董带上了,其他的东西一概放在原位不动。

    一来防止阿贵他们回来后看出来了什么,二来将来这宅子横竖是不卖的,放在这里也是个念想。

    一家老要运走的东西,三天时间就全部装箱加固好了。

    在夫人和姑娘们收拾东西的同时,糜海仓给无锡的姐夫刘长捷和冉州宝来钱庄的老板来辉斌分别写了一封信,当专门从事远途押运的镖局来提货的时候,文氏、美佳的两大两四口箱子被沿江而下发往了无锡,糜家老的八大三十余口箱子和几条大麻袋被溯江而上经南京、芜湖、安庆发往了冉州城。

    糜海仓则把提货单装在信里以加急要件,分别寄给了刘长捷和来辉斌。

    当这些琐碎的事办理妥当后,糜海仓赶紧把心思集中到了父亲的身体上。

    父亲已经有几天时间不愿意去医馆也不让请大夫到家里来了。

    一来老人家怕总上医馆阿贵他们会生疑心,二来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现在只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糜海仓到医馆,大夫和他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先生就先不要抓药了。如果令尊大人不愿意到这里来,方便的话请先生稍待片刻,我诊治过这几位病患,就随先生到府上拜会糜老先生。”

    糜海仓看着来来往往的病患,有的被人搀扶着,有的在不住的呻吟,有的甚至瘫坐在地上。

    再想到父亲一天要换好几块垫裆布,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紧。

    在和糜海仓回去的路上大夫:“糜老先生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按这种病是很痛苦的,先生应该很少听到令尊大人呻吟吧?

    先生经常在外面跑,令公子尚且年幼,他知道自己需要硬挺着。这病或多或少也有些是被耽误了。”

    糜海仓心里更加难受。

    大夫仔细给糜老先生把过脉之后:“先生这几日是否觉得喘气总有声响?咳嗽声也更沉闷了?胃口也不及往日?”

    大夫对姜老太太:“现在对先生来,解个大手都是很痛苦的,平日里把老母鸡、老鳖、鲫鱼这些活物多炖炖,让先生多喝汤,少吃些干的,喝茶也要少喝绿茶,那也是刮油水的,可以适当喝些奶和糖水,这样就会少上茅房解大手。天气好的时候,适当地走走,要让肠胃动一动,拉的也会顺畅些。”

    着就开了方子交给糜海仓,叮嘱他一定要去老字号抓药。

    走出糜府大门,大夫对糜海仓:“令尊的病已经转移到肺上了,以后的变化就很快了。这次的方子里主要是止疼的药,可以减轻老爷子的痛苦。但是,真正止疼效果好的还是西药,先生再去找找西医大夫。”

    糜海仓直接到盘龙寺去见了鉴济大师。大师给糜海仓写了张字条让他按这个地址去找一个人。

    糜海仓见到西医大夫时天快黑了。大夫对他:“以先生父亲的病来,挺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他缓解疼痛。

    我这里止疼药片还有些,但效果不算太好,而且负作用也很明显。有一种针剂,法兰西产的,效果很好,一是很贵,二是很难弄到。”

    糜海仓赶紧:“先生您千万给想想办法,再贵都不是问题。”着就从怀里掏出四根「大黄鱼」来。

    大夫:“我知道糜先生为了父亲是什么都舍得的,我不是不给老先生用,主要是缺货。再了,先生一家这几年没少资助我们,再贵我们也会无偿给老先生用的。”

    着,就从一个冰盒里拿出一支来给糜海仓看。大夫最后:“这样吧,先生先拿些西药回去让令尊大人吃着,以后每隔两天我会派人到府上给糜老先生一针。针的时候这个药就别吃了,这样错开了用,我再想办法到上海去找。”

    糜海仓千恩万谢地拜别这西医大夫,回到家里又把鉴济大师和两位大夫的话,挑着给父亲了,请老人家把心放宽些,按时服药就是了,并特别提示父亲,实在太疼了就叫唤几声,这是在自己家里,不要太忍着了。

    转眼邹宝栓和阿贵父子一行回来了。糜海仓让宝栓和阿贵分别仔细盘点了一遍,此行有收有支,最后汇回邗州的是一千多两银子。

    糜老先生和糜海仓商量后,把邹宝栓、邹宝柱兄弟和阿贵、喜旺父子召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重新布置了糜家下一步的盐业生意。

    糜老先生先开口:“宝栓宝柱已经正式认下海仓作义父了,自然也就是我糜家的主人了。从现在开始,我糜家在邗州周围的盐业生意就由宝栓具体来经营。

    待二丫头的婚事办了以后,海仓你还去上海督造那两艘船,去福州招聘船长去。具体的事让少爷跟你们细吧。”完,宝柱就先扶糜老先生回屋歇着了。

    宝柱回来后,糜海仓接着:“你们也都看到了,建两艘船把我糜家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美佳出阁还要花上一笔银子。

    今后我们在盐上的投入,就是你们这次收回来的这些银子,我再加上一些,凑够二千两。

    我的主要精力要放在督造船舶上,等船造好了,我就以股东的名义加入上海唐先生的船运公司,盐的生意我就完全不管了。今后我只过一阵子看看账目,听你们道道就是了。”

    邹宝栓不便什么,阿贵和喜旺有想法也不敢出来。

    糜海仓最后:“以前在盐业生意上,所有我管的事,都由宝栓全权负责。阿贵和喜旺你们以前干啥,今后还干啥。

    为了保证你们自己的收益,我另外加上一条,下个月,家里再给你们三人一个月的工钱,从下下个月开始,你们的工钱就从盐业生意的利润里出。

    “每个月的纯利润,只需要往家里交五成。另外五成,二成归宝栓,三成归阿贵你们爷俩。

    我大致算了一下,这样下来,你们每个人的收入要比现在多多了。

    你们平时也要自己攒下些银子,把自己家的日子过起来。特别是喜旺,不要总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就是喝酒也要有个数,不能动不动就躺在大街上。

    这样下去,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呀。再,整天迷迷糊糊的,传到外面人家是我糜家府上的人,我们脸上也挂不住的。

    你们爷俩好好攒下些银子,一旦有人提亲,我就把码头那三间屋子送给你娶媳妇。”

    听主子这么一,虽然觉得宝栓拿得多了些,但毕竟人家现在是主人了,自己家也不吃亏,阿贵父子赶紧站起来又是鞠躬,又是道谢。

    特别是一提到娶媳妇,那喜旺自然是一百个高兴的。其实,这一大恩惠是糜海仓稳住他们的一个步骤。他们,就连宝栓也并不知道糜家真正的行动方案。

    等家里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糜老先生把儿子和几个媳妇叫到床前,围绕美佳结婚前后的事作出了重大安排。

    糜老先生:“你们姐姐家在无锡当地也是极要面子的,我们不能把二丫头往刘家一送,让人家连个接亲的过场都走不成。

    我想,就由二太太带着荷佳、三太太带着茹佳,和宝栓宝柱兄弟一起把美佳母女提前三天送过去,反正我们糜家在那里有个宅子,现在应该也收拾好了。

    到了后,嫁妆应该也都到了,宝栓宝柱给整理好了,再听一下当地的风俗,不够的物件,何氏、窦氏你们再帮着买买。

    二姑娘大喜那天,你们母女四个带着宝栓哥俩就去当美佳的娘家人了,要有些派头、有些风度、有些教养,不要辱没了我糜家的门风,也给我那女儿、刘芃的妈妈争个脸面。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就是到第三天姑娘和新女婿「回门」的时候,你们请上刘芃的爸爸妈妈都一起跟回邗州来。”

    看众人都一脸疑惑,糜老先生接着:“你们也不要问为什么,对刘芃爸爸妈妈就只是我的意思就是了。”

    大家也不再多问,只等着听老爷的第二件大事。

    糜老先生顿了顿叹了口气:“送走二姑娘后,我决定到盘龙寺去修行几天,请鉴济大师帮我念念忏悔。我这一辈子,做了些好事,但也有很多的事做得不好,甚至有好多事办坏了,特别是没有把你们照顾好,我现在经常会很恐慌,不知道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去面对我糜家的列祖列宗。我心已绝,你们也都不要劝我了。

    “现在把日子定下来,十八是美佳大喜的日子,十三你们就往无锡去,十四让阿贵去请台四抬大轿大张旗鼓地把我送到盘龙寺去,让你们娘留在那里就是了。

    这样家里就只剩下海仓和陈氏、章氏。你们这一阵子不要做什么大事了,好生看好传家、腊佳两个娃娃,有个闪失仔细我动用家法。

    这些年你们少夫少妻的事,我一个做公公的不便道你们,你们的婆婆又有副菩萨心肠,凡事都由着你们。

    当下,我们糜家遇到大坎了,别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都只尽心竭力地把你们自己的儿子、闺女保护好,把你们自己的丈夫照顾好,相夫教子,这个请求不过分吧?!”

    着着,糜老先生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太太赶忙又是端水,又是给拍后背,众人一下子都跪了下来。

    陈氏代表大家:“一切都听老人家的,您就踏实养着。您身子硬朗了,就是我们最大的福份。”

    大家的心里也确实很复杂的。一面是美佳的喜事,一面是老爷的身体。

    众人都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只有糜海仓留在了父母房里。

    糜老先生对儿子:“我已经和鉴济大师好了,在他那寺院的后山里给我们糜家一点山坡,把我的坟墓就建在里面吧。

    明天你去仔细看看,我的意思是一次建三个大点的墓穴。先把我葬在那儿。

    等时局平稳了,你再带着你的儿孙们,来把你祖爷爷祖奶奶们、爷爷奶奶们的老骨头都请到那里去。

    明天去的时候多带些银子,工匠就让寺里出面请,你只管提要求就是了。

    但是有一条,就是务必在半月之内完成。将来你娘百年之后,看看你们迁徙的地方,是不是还要回到这里来,你们自己和你娘商议吧。

    我们糜家从中华龙脉的秦巴腹地迁徙到邗州,到你这里才第四代,更多的先祖还葬在那龙脉之上。如果可能,你们再回到那里去也是可以的。”

    完这些,糜老先生让儿子扶自己坐起来,他就顺势靠在了儿子怀里,对老太太:“你出去看看孙子和孙女,再仔细和那陈氏、章氏交待交待。”

    屋子里就剩下糜家这爷儿俩。

    糜老先生呷了口水低声对儿子:“现在满清政府行将就木了,离中山先生恢复中华的宏愿实现的日子不远了。我们放在盘龙寺的金钱算起来折合五千两银子总是有的,明天你去了,就明确给鉴济大师,让他都拿去支持中山先生。

    除此之外,宝来钱庄的来氏兄弟和冉州城里的马伯韬先生都是我革命党里靠得住的同志,遇事多和他们商议,他们有事找到你,在保证传家腊佳安全的前提下,什么都可以做。”

    糜老先生喘了喘气:“还有两件事我拿不准,你琢磨琢磨,到时和冉州的马先生商议一下,你自己定夺吧。

    “一是有人提出让咱们把传家、腊佳送到上海的法租界去受现代教育,实际上也就是受西洋、东洋教育。

    这个我不懂。但是,我看同盟会里很多重要人物、有本事的人物,就连中山先生自己都是留洋的,我想这是一条出路。

    我们糜家总不能祖祖辈辈贩盐卖茶吧?这个事情的前提是要保证两个娃娃性命无忧。

    “第二个事情是往西迁徙的事。这次到冉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神明提示我们是向西迁,将来进一步往哪儿走,等稳定下来了你再根据时局仔细考虑。

    到了冉州不宜再过多置业,姑娘出嫁或招赘可买些旧宅子过渡一下,我的意思是沿长江继续西行。

    汉口是个关节点。到了那里,是继续沿长江西行呢?

    还是沿汉江西行,你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我只提醒你,我们的先祖是从汉江源头的秦巴腹地走出来的。但是,要记住,我不是让你去溯源寻根,而是要谋求糜家的新发展。”

    最近家里的事已经让糜海仓这个新掌门人疲惫不堪了,听到父亲的两件事,无一不是关乎糜家生死存亡的大事。糜海仓陷入了巨大的压力和深深的思考之中。

    知儿莫若父啊!糜老先生相信儿子有这样的把控能力,更有这样的执行能力。

    但是,当下他的纠结是必然的。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继续:“现在我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没有祖传的土地,生存主要还是要靠生意。而我们现在做的大宗商品生意的第一要务就是运输。

    我们的运输主要是依托水运,过去水运又以长江和运河为主要渠道。

    如果迁往梁州,汉江就是再好不过的通道了。我记得在梁州的武侯祠里有一幅楹联「万叠云峰趋广汉,千帆秋水下襄樊」。

    你想想,秋季汉江应该逐渐进入枯水季节了,梁州到襄阳段依然能千帆竞发,那襄阳到汉口更是没有问题了。

    明汉江全流程都能全时段通航。我最最看重的是梁州北可达关中苏俄、西可通青藏西域、南紧临成都盆地、东面向江汉平原的绝佳的位置优势。”

    看着父亲一口气了这么多话,糜海仓让父亲休息一会儿。

    糜老先生并不理会他,只是又拍了拍儿子的手:“当然,方便生意只是一个方面,梁州地界的文化底蕴也是非常深厚的,对于传承我们「耕读传家」的家风了是有正面意义的。

    《诗经》《楚辞》都曾经拥抱过「其流汤汤」的汉江,在古代巨著《水经注》中更是占用了与黄河、长江几乎相同的篇幅来细汉江。

    汉王刘邦从汉水源头起家,「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最终建立了一个以「汉」为名的大一统王朝,并将「汉」融铸成一个中国人共有的身份认同,也让汉语、汉字、汉族、汉朝等称呼与汉江血脉相连。

    我亲耳听同盟会里的文人过,中国又称华夏,就因华山和汉江而得名。

    因为古代的夏水就是今天的汉江。汉江留下的文化遗存更是不胜枚举。

    除了古战场遗址、功臣封地和名胜古迹外,那里还传唱着李白的「蜀道之难」、陆游的「铁马秋风」、李商隐的「巴山夜雨」,更传扬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嶓冢之山高插天,汉水滔滔日东去」等千古名篇……”

    糜海仓把头轻轻地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紧紧地攥着父亲双手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他知道,男人三十而立,如今已经四十开外的他,只能挑起这千钧重担,义无反顾的朝前走。

    他知道,自己不能犹豫,更不能害怕,纵然前面道路崎岖,沟壑纵横。

    他知道,自己必须格外当心,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与此同时,展示在家人和世人面前的他,必须如履平地,如沐春风。

    ——二十九——

    送二姑娘美佳和她妈妈文氏那天,糜海仓早早地请西医大夫给父亲了一针。

    糜老先生一身长袍马褂在众人的簇拥下和姜老太太坐在了堂屋的糜氏祖宗牌位跟前,先是儿子带着四姨太文氏跪拜告别,糜美佳已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虽然没有按正式的大婚仪式装扮,但依然是与众姑娘们大不相同。

    从头到脚一身大红丝绸衣裳,在一身黑色长袍马褂的刘芃和父亲糜海仓陪同下,先给爷爷奶奶端了茶,奶奶还象征性地拿套着铜钱的五色丝线绞子给这第一个出阁的孙女「开脸」,爷爷从八仙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金饭碗」和「银箸」交给宝贝孙女,就在美佳双手接过金饭碗的时候,糜老先生用双手捧住孙女的脸:“祝我的宝贝和我那外孙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美佳忍不住一下子跪下来抱着爷爷又哭了起来,众人也不去劝慰,想着就让她再好好和爷爷奶奶撒撒娇吧,刘芃跪在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哭了一阵子,还是荷佳姐姐过去把妹妹扶了起来:“快起来吧,你看你的三哥哥都跪了半天了,快一起去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姨娘们行礼吧。”

    美佳把手里的金饭碗交给文氏,自己擦了擦眼泪,笑着走到刘芃跟前一块跪下向爷爷奶奶行三拜九叩大礼,又转过身子对爸爸妈妈和各位姨娘行了大礼,被荷佳和茹佳这两个亲姐妹伴娘扶到屋里换妆去了。

    大家又拉着刘芃一阵道喜祝贺,刘芃自然是一一鞠躬道谢。

    糜美佳和文氏是在何氏、窦氏、荷佳、茹佳、宝栓、宝柱的陪同下一起走的,家里安排阿贵父子租了马车直接送到镇江的码头边的。

    第二天一大早,阿贵给老爷老夫人租的两顶鲜红大轿就到了糜府门口,那阵式比前一天美佳出门时还显喜庆些。

    糜海仓安排阿贵父子在大门外候着,糜老先生在堂屋的神龛前向糜氏列祖列宗上了香烛、行了大礼后,对儿子海仓:“这两天抽空去照着样子把列祖列宗的牌位复制一份,把神龛上这一套换下来,等你们走的时候带上。

    这些牌位都是当年祖宗灵堂前的原物,有灵气,会保佑咱们糜家的。记住要做得一模一样,不要让那两个奴才看出来了。”

    糜海仓记住了,就扶着父亲母亲、带着陈氏、章氏和传家、腊佳来到了大门外。

    糜老先生特意往远处走了走,又仔细地看了看他亲手建起来的这光宗耀祖的大宅子。

    最后,他依依不舍地拉着孙子糜传家上了前面的轿子,姜老太太也拉着孙女腊佳上了后面的轿子。

    糜家人全体在阿贵父子的陪同下向盘龙寺而去,府上只留下了两个厨娘。

    在去盘龙寺的路上,糜老先生叫糜海仓、阿贵和喜旺跟着自己的轿子。

    糜老先生:“阿贵啊,你跟了我一辈子了,这几天我不在,家里的生意少爷又刚刚接手,你要多操点心。

    现在时局不稳,外面乱得很,宝栓宝柱也出去了,家里的成年男丁就剩下你们主仆三人了,你们父子俩要尽心些。

    我和老太太住在这盘龙寺里,他们天天吃的斋饭,我的身体可顶不住。

    我还是想吃家里的那一口。你看这样行不行,每天中午就辛苦你一趟,厨房把饭做好了,你给我和老太太送来可好?”

    阿贵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赶紧:“一切都听老爷的。”

    糜老先生接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一顿也吃不了多少。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感觉饿,晚饭呢,就让喜旺跑吧。

    这盘龙寺虽然不远,可路不太好,天黑了,让年轻人走咱们都放心些。只是每次把饭送到寺院门口就是了,清静之地不好反复扰的。”

    喜旺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可他只能应承下来。

    糜海仓当然知道父亲想用这法子捆住这两个奴才的良苦用心,就和父亲:“中午就不要让阿贵跑了,反正我每天都要来和父亲母亲请安,中午饭我带过来就是了。”

    糜老先生生气地:“糊涂!我每天要闭关修行,你来请什么安?家里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来烦我和你娘了!

    一般的事让阿贵和喜旺送饭时捎个话就是了。再,从今往后,家里的大事情我也不管了,全凭你做主。”

    转眼就到了盘龙寺门口。鉴济大师和一众僧弥已经在山门候着了。

    一见面,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施主光临盘龙寺闭关修行,实乃寺之荣幸、老衲之荣幸!”

    糜老先生知道这不是话的地方,就对随行的一干人:“寺院乃清静之地,海仓带着两个孩子陪我们进去,其他的你们就在这歇息一会儿。”

    进了寺里,鉴济大师知道糜老先生要给儿子交待要事,就带着众僧快走了几步。

    糜老先生对儿子:“这两个娃娃的安全是全部事务的核心,要确保万无一失。现在不是谈墓地的时候,你们先回去,下午先安排那两个奴才出去干点事,你再来一趟。上午我会和大师商议妥当,你就按他的法去做就是了。”

    糜老先生老夫妻俩在大师的陪同下往里面走去,糜海仓拉着两个宝贝走出盘龙寺。

    回家的路上,糜海仓让两位夫人带着传家、腊佳坐着轿子,自己又和阿贵父子故做轻松地聊了一路。

    ——三十——

    刘长捷在无锡的茶商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最、也是自己最看重的儿子的婚礼自然是办得风光有加。

    这让何氏、窦氏有些嫉妒,也让荷佳、茹佳和宝栓宝柱兄弟几个好多年家里没有办过大喜事的少年大开眼界。

    文氏看到女儿幸福的模样自然是心满意足的,她也对女儿和自己今后的日子充满向往。

    听父亲让自己和丈夫一起陪儿子两口「回门」,糜海仓的姐姐糜海青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她对丈夫刘长捷,可能是父亲觉得自己或者娘的身子骨不行了,父亲的可能性大一些。临行时,她特地给丈夫和儿子媳妇都收拾了素净的衣服。

    虽然嫁出去的姑娘「回门」是件喜庆的事,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此行的主要目的,从无锡到邗州这一路上,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刘长捷他们一行到达糜府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糜海青没有在家里找到父亲母亲就非要当晚就赶到盘龙寺去,直到弟弟海仓有些生气了,她才勉强同意第二天再去。

    当晚,糜海仓趁姐姐来看望陈氏的机会,把父亲的身体状况、搬家迁徙和阿贵父子的事都同糜海青仔细念道了一遍。

    虽然隐约有些感觉,但是,糜海青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所有的事情都会如此严重,她更没有想到,此行可能是她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到这个生她养她、承载着她童年的美好回忆、寄托着她对娘家美好未来无限希望的地方的告别之旅。

    她不相信,也不甘心呐。可是,她也清楚,她只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她必须面对这无情的现实。

    当天晚上,糜海仓就让宝栓、宝柱两兄弟搬到了糜家主人们居住的二楼楼梯口的房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当糜海仓陪着姐姐姐夫到盘龙寺时,先被一个沙弥请到了鉴济大师的屋子里。

    大师也没跟他们三人寒暄,就直接对他们讲:“老施主这两天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一醒来,嘴里总是不停地念道传家、传家的,还总问海青来了没有?

    现在老人家清醒着,刚刚喝了一支西医送来的葡萄糖,你们现在过去,谁也不许哭,老施主现在很脆弱,不能让他受任何刺激。”

    鉴济大师陪着糜海青他们一进父亲住的屋子,看到瘦得不成人样儿的父亲,糜海青还是忍不住一下子跪伏在地上,膝手并用地爬到父亲床前,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嘤嘤地哭了起来。

    糜老先生看见闺女来了,竟然笑着想要坐起来。糜海仓和母亲赶紧把糜海青搀扶起来,海青顺势扶了父亲一下,让老人家靠在自己怀里。

    母亲也过来在女儿身边坐下,二老一人拉着女儿的一只手,都激动的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起。

    糜老先生对儿子和女婿:“你们两个先随大师去看看给我那新宅子修的怎么样了,我和海青会儿话。”

    刘长捷跟着鉴济大师、舅子出来,和几个沙弥一起往后山走着,他当然不知道什么「新宅子」,更不知道为什么给老丈人修新宅子,看着大家一脸的严肃,也不便多问。

    但是,到了跟前,看见一排三座比常见的大很多的墓穴,他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和糜海仓来了个男人式的拥抱。

    刘长捷对糜海仓:“兄弟,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跟我见外了,让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

    糜海仓把姐夫拉到一旁,心情沉重地把父亲身体的真实状况和糜家想移坟的想法统统和刘长捷了,刘长捷知道这可是惊动祖宗的大事,他明白他这个女婿应该扮演的角色。

    鉴济大师告诉糜海仓,人健在的时候修建坟墓叫「修山」。

    他知道糜老先生的身体状况,这几天工匠们在一刻不停地赶工,这山一两天就可告大成了。

    他特别提醒糜海仓,工匠们并不知道这山是给寺外的什么人修的,让他不要亲自和工匠们接触。

    这也是糜老先生的意思。只是现在不是植树的季节,周围有点光秃秃的,能否先请人种点花草,待到冬天或明年开春再种松柏不迟。糜海仓一切全听大师的。

    糜海仓请鉴济大师在完工的时候给做做法事,大师:“这个老纳早有准备,那就请你们糜家和糜家的血亲、姻亲的男丁后天下午一起来吧。”

    糜海仓和刘长捷回到父亲屋里的时候,看见二老和女儿聊得很开心,他从父亲脸上看到了很长时间难得一见的笑容。

    一进屋糜海仓就把「新宅」的情况跟父亲了,想趁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亲自过去看看。

    糜老先生意味深长地:“从来「红白喜事看情面」。老话「红喜看前人,白喜看后人」,「活不管魂,死不管尸」,我就不去了,你娘也不去,你现在是糜家的主事人,全由着你们了。”

    看着糜老先生满面红光,一口气这么多话居然也没有咳嗽,鉴济大师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轻轻碰了一下糜海仓的手:“让老施主和千金、女婿一起聊聊吧,咱们出去话。”

    鉴济大师拉着糜海仓来到一个僻静处,对着糜海仓的耳朵:“先生赶紧回去请一家老全到寺来吧,老施主可能不行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典型的回光返照。”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听大师这么一,糜海仓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他知道自己在父亲庇护下的日子到头了,是他真正该拿主意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擦干眼泪:“请大师尽量挽留着父亲,我这就回去……”

    大师阻止:“先生就别回去了,我安排一个俗家弟子去府上报信,你还是进去再陪陪老施主,看他还有什么交代的没有。”

    糜海仓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进父亲的屋里。

    看到儿子,糜老先生艰难地抬起手:“海仓啊,你过来。”

    糜海仓走过去和老娘换了个位,父亲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等我走了,家里所有男丁都剃成光头,从此之后一律不许再留辫子了。女娃娃也统统不要裹脚了。下人们剃不剃、裹不裹,随他们自己吧。”

    父亲突然问:“传家呢,怎么一直没见着我的孙子?”

    糜海仓赶紧:“传家一会就来,正和他娘往这赶呢。”

    老人有些激动起来,喊道:“海仓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省心啊,传家怎么能离开你的身边的呐!”

    着使劲在儿子的腿上拍起来,而他自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下子竟又昏迷过去了。

    姜氏赶紧拉起老伴的手连声喊道:“老头子,老头子……”

    糜海青端过杯子给父亲往嘴里喂水,糜老先生已经滴水不进了。

    鉴济大师让糜海仓把老施主放平了躺着,用左手的拇指掐了掐人中,只听见糜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大师转过身来,对糜海青:“女施主你先出去一下,我们来把令尊大人的寿衣给他换上。府上做的寿衣都非常合体、非常讲究,一旦灵魂走了,身体也就硬了,那些衣裳都穿不上了。”

    姜老太太赶紧让儿子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包衣服拿下来,一件件指挥着,让儿子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自己身上,再整体一起给丈夫换上。

    女儿在外面哭着,儿子和女婿在屋里哭着,姜老太太却显得格外镇定。

    她知道这是天意,她知道丈夫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她也知道丈夫该好好歇着了,她更相信儿子糜海仓能撑起老糜家这片天。

    一个沙弥带着陈氏、何氏、窦氏、文氏、章氏和传家、荷佳、茹佳、腊佳以及宝栓、宝柱都来了,刘芃紧紧搀扶美佳跟在后面。

    他们一个个哭着叫父亲、爷爷,糜老先生的眼珠在不停地转着,可就是睁不开,直到传家拉着爷爷的手又是摇又是叫的时候,糜老先生才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勉强地睁开眼睛,使劲地张开嘴想点什么,糜海仓赶紧把耳朵凑过去,糜老先生居然朝传家撅撅嘴,鉴济大师立即把糜传家的头按过去,让他凑到爷爷嘴边,只见传家不住地点头。

    众人看到了老人家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也看到了老人双眼慢慢闭上时流下的泪水。

    时序光绪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鉴济大师轻轻退出来,屋子里只剩下糜老先生至亲至爱的人……

    葬礼的事,糜老先生跟夫人姜氏是有交待的,也和儿子糜海仓商议过,一切按寺院俗家弟子的仪轨办理,原则就是尽早入土为安。

    等下葬之后再在府上设立灵堂,供亲朋好友和社会各界吊唁。

    一切按照鉴济大师的安排和寺院的固有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有了僧众的超度和过往香客的祭拜,到糜老先生灵堂拜谒的人日夜不断,糜老夫人心理上也感到了巨大的安慰。

    当木器行把糜家早年间定制的楠木棺材送进盘龙寺的时候,用的全是寺里年轻力壮的僧人。

    为「新宅子」暖房的法事活动和糜老先生的入殓、下葬仪式是一并进行的。

    庞大的佛家仪仗和成群结队的僧众,让糜老先生的黄泉之路格外隆重肃穆。

    阿贵已经被告知在糜府准备灵堂,但他们父子并不知道老爷已经殡天了,更不知道老爷安息在佛家净地。

    糜海仓率全家老捧着父亲的灵位回到糜府是糜老先生入土为安的当天傍晚。

    糜家按最高仪轨布置完灵堂后,糜家主仆上下换上世俗的孝服,把门口的大红灯笼换成白色,糜海仓才在阿贵的陪同下,在邗州城里向糜氏亲友、父亲的生前好友、生意伙伴和社会名流逐一报丧。

    等糜海仓回到糜府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接报的人家前来吊唁致哀了。

    面对众人的质疑和世俗的压力,糜老太太只好亲自出面为儿子圆场,反复对前来吊唁的各界人士,老先生一心向佛,又是在闭关修行期间殡天的,先生坚持要按佛教仪式火化,恭敬不如从命,请大家理解。

    因为见不到逝者,前来凭吊的人,无论男女自然少了哭灵这个环节,三天的吊唁始终庄严肃穆。

    各界虽然议论不断,可毕竟知道这是糜老先生自己的遗愿,糜海仓和儿子糜传家及全家上下的礼数也无可挑剔,糜家这个重大而困难的节点就这样平稳地渡过去了。

    送走姐姐、姐夫和美佳两口后,糜海仓面临的重大决策就是一个字:走!至于何时走?以什么理由走?从哪条路走?糜海仓开始了他独立缜密的行动。

    当天晚上,糜海仓神不知鬼不觉地写了两封长信。一封是写给糜家关系非常好的海盐供应商的,一封是写给冉州的马伯韬的。

    他要对阿贵父子调虎离山,他要在精心谋划糜家的撤离路线中寻求同盟会的支持。

    他重新去制作了祖宗牌位,重新请人刻制了墓碑,请盘龙寺鉴济大师挑好的黄道吉日。

    他跑码头、找马车、问脚夫、寻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