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十一——三十二节)
——三十一——
老天有眼,一大早,邮差来了,送来了海盐供应商的救急信。
当阿贵把信交给糜海仓的不一会儿,糜海仓就让喜旺陪邹宝栓到宝来钱庄去开一千两银票,同时叫来阿贵给他看了来信。
他对阿贵:“掘港盐场老板来信你也看了,现在时局不稳,而且今年台风可能来得早,夏季海盐晒场的产量不能保证,让我们早早去订货。
家里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事,你就带着喜旺陪宝栓去趟如东,到掘港镇把下半年的盐定下来。现在人家那边也要现银交割了,你们直接带着银票去吧。
“这次是宝栓第一次独立订货,让你去,一是为了严把海盐品相关,好好教教宝栓怎样分辨盐的好坏。
二是为了一路再看看这盐道上的变化。反正今后我糜家的盐业收成和你们的收入是直接连在一起的,挣得多了你们多得些,少了你们少得些,要是赔了你们就去喝西北风。
“这一路上不要着急,除了订货外,把盐道上的行情和窍门也学学,看将来这盐是自己运呢还是请人运、是水路合算还是马车保险?
你们要学会尽可能地降低成本,糜家这锅里赚得多了,你们各家的碗里自然少不了。”
阿贵见老爷处处替他们着想,自然是唯唯诺诺,不住地点头,不住地道谢。
等宝栓和喜旺回来后,糜海仓把他们三人和家里的厨娘、短工召在一起,正式布置了去如东掘港订货的事。
糜海仓沉重地:“自从父亲走后,老母亲精神一直不太好,想安排她到无锡姐姐家去住上一阵子。
另外,自己也要赶回上海去督造船舶,如果家里没有什么大事的话,想在那边找个落脚的地方,让陈氏、窦氏、章氏带着孩子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家里的大事等我回来再处理,一般的事,宝栓和阿贵、喜旺商量着办。”
当着大家的面,糜海仓让宝栓把几个人后半年的薪俸都派了下去。
大家自然是高兴的,都表示家里一切有他们在,请老爷放心。
当天晚上,邹宝栓带着弟弟去他娘那里了要出远门的事。
第二天,邹宝栓按义父的吩咐带着阿贵父子上路了,糜海仓悄悄指示过他,至少半个月后再回到邗州来。
糜海仓把糜家专用的剃头师傅请到家里来,给一家老修剪了头发,给被割去辫子的传家和宝柱都剃了光头,并告诫全家作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就在糜海仓规划只有自己清楚的路线图的关键节点上,马伯韬先生的回信来了。
信中马伯韬先生帮助糜海仓仔细分析了从邗州到冉州的几种可选的路线,最后建议他从南京走水路较为妥当。
马先生简要透露了刚刚在安庆发生的光复会成员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徐锡麟伯荪先生,率领学生军起义,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失败被捕,慷慨就义的事情。
分析认为,这个时候,糜家以女眷为主的一家老大胆经过安庆府是最安全的,至少当地官府和驻军不会特别留意这种妇孺人群。
确保行程安全的关键在于不要有尾巴。马先生最后在信中提醒糜海仓先生只要记住12个字:“假汉口,真安庆;九华栈,不停留。”即可。
祖宗的牌位和坟前的石碑做好是宝栓他们走后第四天的事了。
白天,糜海仓请鉴济大师安排人把祖宗们的石碑安放在父亲刚刚入住的「新宅子群」面前里。
他带着儿子传家毕恭毕敬地把祖宗们的牌位请回家安放,郑重其事地用金黄色绸缎把换下来的牌位一个个包好,装进了专门定制的箱子里。
糜海仓这时的心是充满敬仰的,那怕是在箱子里,祖宗们依然长幼有序,个个屹立不倒。
糜海仓此时的心也是安然的,他知道有祖宗的陪伴和护佑,他就没有淌不过的大江大河,就没有翻不过的万仞沟壑。
第五天正是黄道吉日。
糜海仓带着一家老来到祖宗坟前祭拜,并请盘龙寺的僧人做了法事。
当天夜里,盘龙寺的几个俗家弟子就帮着把糜海仓太爷爷和太奶奶们、爷爷和奶奶们的遗骨迁到了盘龙寺的「新宅」里去了。
到了父亲的「七七」祭日,糜海仓算着阿贵他们出去也有十天了,一大早,糜海仓扶着母亲率领儿子传家和陈氏、何氏、窦氏、章氏,女儿荷佳、茹佳、腊佳,义子宝柱,带着孝服来向糜氏祖宗们告别。
鉴济大师亲自担纲司仪,在祖宗的陵墓前,糜家老郑重地换上孝服,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后,糜海仓请列祖列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请祖宗保祐他们全家平安远行,向列祖列宗承诺,无论走到那里都要让糜氏开枝散叶,永续香火。
当着全家的面,糜海仓和鉴济大师交待了父亲有意将存放在盘龙寺的全部金银,用于支持革命党的遗愿,并将收存凭据全部烧毁。
根据鉴济大师的建议,糜海仓一家把孝服从身上脱下来全部焚烧,宣示轻装上阵,开始全新的生活。
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十三日,糜氏在邗州的第三代传人糜老先生仙逝50天后,第四代传人糜海仓率领全家乘四辆马车离开了养育了他们糜家五代人的邗州城,向一个陌生的不为人知的地方绝尘而去。
——三十二——
糜海仓让邹宝柱陪着母亲、夫人陈氏和儿子糜传家坐在第一辆车上,何氏带着荷佳的第二辆上放着各屋随身携带的首饰细软,窦氏、章氏带着茹佳、腊佳乘第三辆车,自己则押着行李坐在最后一辆车上。
出发时,糜海仓只下令「向南出城」,四辆马车的车夫并不知道往哪儿去,只知道他们的租期是五天。
出了邗州城,在一个一边通向镇江、一边通向南京的三岔路口,头车勒住了缰绳。
糜海仓在确信后面没有尾巴跟上后,下车左右探,见四周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就自己上了第一辆车,让宝柱去了最后一辆车上。
“走,去南京”!糜海仓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也没有向母亲解释,公开了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邗州到南京是官道,沿途的县府和稍大一些集镇都是有官兵盘查的,州县之间也有驿站,这点出发前糜海仓就作了周全的安排。
他们全家的统一辞是去南京「奔丧」。要知道,满清实行统治的重要抓手是推行「孝道」。
那时候,官员要「丁忧」,百姓要「守孝」,国人心中「逝者为大」的观念深入人心,奔丧成了最好的通行证。
一路之上,四辆车的前后顺序,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变换一下。
全家老主要在车上吃些自家带来的点心、果子,只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摊凑合吃了一顿饭,困了累了就车上个盹儿,除了给马喂料、让马休息外,一路风尘仆仆,总算在城门关上之前进了南京城。
安排好客栈后,糜海仓带着宝柱来到江边码头,大摇大摆给全家人买了南京到汉口的船票。
宝柱怎么也不理解,义父陆路上谨慎微的,怎么到了水路反而大张旗鼓起来了?他当然是不便也不敢仔细问的。
第三天,糜海仓一家是租人力车去码头的。临行时,他专门和马车夫们交待,自己全家去走个亲戚,你们在南京城到处看看,后天上午还在客栈接我们。
如果我们没有回到客栈,你们就直接回邗州去吧。着就把车资全部付给了车夫们。
糜家老是船上少有的几个乘富贵仓的客人,船东自然是格外关照的,饮食、冷暖不时有人前来过问。
糜海仓要求全家只要有人问到,就一切都好就是了。在船家统计吃饭人数和标准的时候,糜海仓把全家吃饭的银子按最好标准一次性付到了汉口,所有行李也都放在自家住的仓室里,要求船东在沿江各港口停靠前一个时辰通报情况,并告诫全家,除了自己,谁也不许和其他人攀谈、聊天。
船上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糜海仓的夫人、女儿们吐的一塌糊涂,而要让传家、腊佳老老实实在自家仓里呆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为此,全家人商议一致同意,行船时一起到甲板到走走看看,停靠时则必须在船舱里猫着。
船行半日后的第一个停泊地是有「金陵屏障、建康锁钥」之称的当涂。
因为是首次靠岸,糜海仓还是比较紧张的。他让邹宝柱在自家的两个仓室门口呆着,看有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行动,自己则站在甲板上仔细观察,看有没有官兵模样的人登船。
直到再次启航,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糜海仓才和邹宝柱轮流倒在铺位上迷糊了一会儿。
太阳落山的时候,船到了被中山先生称为「长江巨埠、皖之中坚」,有「云开看树色,江静听潮声」之美誉的著名商埠芜湖。
这个光绪三年(1877年)被中英《烟台条约》开辟为通商口岸的近代安徽开放先锋码头上一派繁忙景象。
糜海仓想,这真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但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现在不是考虑生意的时候。
在这里,上下的客人很多,装卸的货物也很多,他不敢掉以轻心。
当码头灯火通明的时候,船再次启航了。糜海仓逐一留意了一下自家仓室周边的新上来的客人,才让家里人仔细清点行李后熄灯安歇。
糜海仓心里盘算着后面的行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想到了马伯韬先生「假汉口,真安庆;九华栈,不停留」的提示,他不知道有「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美誉的安庆在巡警学堂起义后的风声到底有多紧,他不知道到了那里该怎样联络九华客栈……看着久久不能入睡的家人,他起身来到了空旷的甲板上。
夏秋之交的长江上,夜晚的微风是很容易让人陶醉的,甲板上已经有许多客人在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了。
糜海仓仔细想了想,他决定让全家人一起到甲板上来放松一下紧绷了几天的神经。
传家和腊佳的兴奋是自不待言的。他们第一次乘船就坐上这么个大家伙。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船尾粗粗的烟囱一冒黑烟,这个三层房子的大船就会跑,他们也不知道船头那个不大的喇叭却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船很平稳,只有眼看着两岸黑黢黢的山慢慢往后退,人们才确信自己的船是向前行进着。
糜海仓在想,自家虽然为转移资金演了一出假造船的把戏。
但是,西洋技术建造的江轮、海轮太有前途了,他更坚定了要送儿子传家去学习西洋科学的决心。
一段大胆的「放风」,真的让一家老缓解了紧张的情绪,再回到船舱不一会儿,都沉沉地睡着了。
糜海仓也深信「灯下黑」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的道理,他拿定主意在革命党刚刚闹过起义的安徽省府安庆下船。
船过池州恰好该吃中午饭了,糜海仓除了正餐之外还特地要了些点心。
当船工来通知他们还有一个时辰到安庆时,他让大家把肚子填饱。
他知道没人接他们,没人帮他们拎行李引方向,他把行李分担到每一个人,就连传家、腊佳也是要挎上两个细软包的。
安庆果然是戒备森严,盘查仔细。从客船的悬梯到城门的守将,都要一个个过关。
但官兵盯的主要是青壮年男丁,对这个衣着虽然不算华丽可有些档次、一个个都器宇轩昂的家庭只是催促他们快点过去。
当人力车把他们一家拉到九华客栈的时候,有几辆马车已经在等候他们了。
老板只核对了糜海仓的身份,就告诉他,马伯韬先生已经付过两天的车资了,车夫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请糜先生出城后再作交待,免生枝节。
向南出了安庆城,糜海仓和车夫商议当天能否赶到景德镇,车夫,如果拉货可以,但车上坐的是人,不能跑得太快,否则人会受不了,特别是老人和孩子。
车夫们都是常年跑这一带的州县的,对这一代的官道、乡道都了如指掌,边走边议,他们肯定天黑前能赶到祁门,但进城恐怕赶不上了。
糜海仓突然想到了名声很大的祁门黄家岭胡氏茶业,果然不出所料,车夫中真有知道祁门胡氏红茶的。
糜海仓果断决定直奔祁门。
糜海仓一家是在天黑不久到达胡家茶场的,虽然胡老板认识糜海仓,也知道糜家在冉州城有豪华的宅子,但他还是对这一家老夜里到访感到非常意外。
当着车夫的面糜海仓不便解释,就请胡老板先给车夫和马找了安身的地方,才和他明了其中的原委。
秋天不是茶叶生产的旺季,大部分采茶、制茶的雇工都回家去了,胡氏茶场有的是吃住的地方。
胡老板让下人带着车夫去吃饭歇息,女儿茶花则带着糜家女眷们去洗漱。
糜海仓简要同胡老板明了上次别后,发生在自家身上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状况和这次逃难似的迁徙。
胡老板为糜海仓的大智大勇和严谨缜密所折服,他要求糜海仓把马车辞了,请糜家老先在茶场住两天,压压惊,再择个好日子,风风光光进驻冉州城的糜府。
想到一段时间以来老娘承受的煎熬,想到夫人们的憋屈,想到孩子们所受的惊吓,糜海仓愉快地答应了胡老板有好意,一家人就先在这迷漫着茶香、花香和人情味儿以及家的味道的地方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茶花起了个大早。她知道糜家是大户人家,她知道糜海仓的夫人个个高贵典雅,女儿人人如花似玉,她这个主人今天不能跌了面子。
腊佳缠着妈妈章氏先给她梳头,章氏等大人收拾利索了再给她扮,母女俩人为此争执起来。
已经隆重梳妆好的茶花带着许多漂亮的头饰对腊佳,妹妹,姐姐帮你梳头可以吗?
看着眼前这个昨天晚上已经见过面的茶花姑娘,糜家的女眷们还是惊呆了。
腊佳跑过来拉着茶花的手:“姐姐好漂亮呀,跟个新娘子似的。我二姐姐前几天结婚,就扮成这样子的。”
腊佳这么一叫,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茶花的身上:真正一个美人坯子。
这时荷佳如看破天机似的惊叫起来,拉着五姨娘和茶花并排站在了一起:“你们快看,这位姐姐和五姨娘跟两姐妹似的,你们以前是一家人吧?”
天呐,那个头、那模样,甚至那眼神,真的都有几分相似。
糜老太太看着两个喜庆的美人:“你们有缘,今天我做主了,你们就认作姐妹吧!”
众人又是鼓掌又是起哄,二人互报了生辰,茶花认下了章氏这个姐姐。
腊佳跑到妈妈跟前问:“那以后我叫姐姐什么呀?”
奶奶:“就叫娘娘吧。”
茶花抱起腊佳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腊佳真的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娘」。
一直在一旁呆站着的传家不干了:“那我呢?”
茶花放下腊佳,蹲下来双手捧着传家脸:“你叫我妈妈行吗?”
传家也不正面回答,就直接大声叫了声「妈妈」,还大模大样地在茶花脸上亲了一口:“妈妈可真漂亮!”
茶花母亲走过去拉着传家、腊佳对茶花:“也不害臊,自己才刚过门就让人叫妈妈。”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糜海仓带着邹宝柱在胡老板陪同下悄悄去了冉州城,茶花则带着糜海仓的母亲和夫人、孩子们去茶场参观去了。
对糜家这些整天浸润在繁华都市的女人们来,这山、这水、这茶、这花,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美妙,那样的让他们心旷神怡。
祁门东倚黄山,西接庐山,北邻九华,南望绵延千里的障公山,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
这里的山本不算雄伟,但半山间缭绕的云雾,真让人不敢猜度她的高矮,涓涓溪流间隔下的一座座茶山,或突兀或绵延,或掩映在林海之中,或躲藏在烟雨之下,置身其中令人如痴如醉,飘飘欲仙。
看着随山势蜿蜒的一条条如飘带般的茶树,腊佳摇摇茶花的手臂问道:“娘娘,那么整齐的茶树里,东一棵、西一株的是什么东西呀?为什么不全种成茶树呢?”
茶花抱起腊佳夸奖道:“你观察的可真仔细。这茶园里不光要种茶树,还要零零星星种些花草果木。一年四季不仅茶叶飘香,花花草草更是把这美丽的茶山点缀地五彩缤纷、芳香四溢。
你们看,远处的点点白色是茉莉花,那一丛丛的黄花就是山菊花了。茉莉和山菊花都是可以入茶的……”
正当众人对眼前的美景褒奖有加的时候,只见穿着一身袖珍版长袍马褂的糜传家把双手往后一背,迈着八字步,长叹了一口气,“叹息茶山识面迟。”呀!逗得大家一阵欢笑。
只有腊佳不干了:“哥哥就知道显摆,这赵蕃的《李商叟传录临川与黎师侯唱酬怀曾文清公长句》我也是背过的,有本事我来一句 陆放翁描写茶山的诗《题徐渊子环碧亭亭有茶山曾先生诗》中「曲池还浸古来月,丛莽忽见当时花」的名句,你也找一句描写茶山的诗句来和我对对?”
只见传家伸手挠挠头:“那我对你一句茶山居士曾吉甫先生《曾宏甫见过因问讯鞓红花则云已落矣惊呼之馀》中的「浪蕊飘残犹自可,名花落尽不曾知」如何?”
糜家的这些女流之辈,虽或多或少都读过些书,可她们哪见过这阵式,就连茶花也是赞叹不已,自愧不如。
大家一阵夸奖,传家和腊佳更加活跃了。
糜海仓和胡老板一行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进入冉州城,他们并没有直接去糜府,而是先来到了城内的文公庙。
文公庙,也称文公阙里,乃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家庙。
庙苑建有照壁、「凝道」和「德修」庙前两牌坊、「文公阙里」牌坊庙门。
糜海仓站在庙苑大门口的「助田碑」前,他和胡老板谈起了朱老夫子“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赞美家乡冉州的诗句。
胡老板:“希望这冉州城就是先生一家开枝散叶、永续发展的源头活水。”
文公庙的主事也是一名程朱理学的大师级人物,在听了糜海仓的简要陈述后:“昨天我夜观天象,发现祥瑞之光自北方而来,原来是先生一家莅临冉城,可喜可贺!
今天是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十七日,四天之后,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就是个适宜动迁的大好日子,请先生斟酌。”
因为猜测马伯韬先生和来辉斌先生在等待自己,糜海仓谢绝了文公庙主事共进晚餐的好意,执意赶回了糜府。
一进门,马伯韬先生夫人梅青子和朱进夫妇、许有福两口一下子围拢过来。
梅女士对糜海仓:“可急死我们了,马先生、来先生估算着先生一家今天应该能到,马车夫都是可靠的人,应该不会有差错,还专门在淮阳春安排了隆重的宴席,为令堂大人和夫人、公子、姐们接风洗尘呢,他们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刚刚去淮阳春了。怎么,其他人呢?”
在介绍了邹宝柱后,糜海仓对梅女士大致讲了这一路之上的行程,单把宝柱留下,自己和胡老板一道去淮阳春会马先生和来先生去了。
到了淮阳春,只见到糜先生一个人,还是让马伯韬、来辉斌先生吓了一身冷汗。
胡老板和来老板是认识的,虽然仅仅是生意上的往来,自从上次和糜先生一起见过马先生、来先生和姚先生之后,来往更密切了,在宝来钱庄开了户,也算是自己人,就单独要了个雅间,五个人边吃边絮叨起来。
糜先生绘声绘色把这个把月的大事情给他们描述了一遍,大家都对糜海仓父子的智慧和魄力表示了由衷的赞叹。
马伯韬先生:“那这样把,明天由我夫人陪着糜先生把家里的准备情况再仔细察看一下,若有遗缺现补还来得及。
我回办事处彻底收拾一下,到二十一号和你们同时搬进糜府,这样也可以掩人耳目。
来先生辛苦您一下,请您去租四辆马车,二十号天黑前赶到祁门胡老板的茶场去,确保二十一号将海仓兄一家老接到冉州城来。这一带胡先生最熟悉,路上的安全就请胡老板多操些心。”
因为要事在身,浅酌几杯大家就匆匆散了。
糜海仓回到府上的时候,朱进他们已经把所有的房门都开在候着了。
许有福和邹宝柱一人提个灯笼一前一后跟着,朱进夫妇逐一介绍每个房间内添置的陈设和被褥。
有的屋子里的新家具还有些许的味道,糜海嘱咐许有福的新媳妇俞氏,用香连续熏上三天。
当他们来到一进院落的二层时,朱进所有的布置都是按照梅女士的意思办的,糜海仓那就不必再看了。
他特别交待,马先生他们会和自己一家人同时进驻,到那时候,要把一进二层所有的钥匙全部交给梅女士。而且未经马先生、梅女士许可,谁也不许私自上去。
邹宝柱对自己的房子是非常满意的,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
糜海仓来到朱进夫妇新搬进的房子时,杨氏赶紧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
糜海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只要你们不嫌气,生养死葬,荣辱与共。”
朱进夫妇又是鞠躬又是道谢,连声道:“那自然好,那自然好。”
到许有福的新房时,看着床头和梳妆镜上的大红喜字,俞氏赶紧解释:“有福本想等糜先生一家搬来后再办我们俩的事的,我父亲,老爷家刚来事情一定很多,哪里还顾得过我们的婚事,就让我们先办了,等老爷一家都到了,我们也好伺候。”
糜海仓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没沾上你们的喜气,你们拿着这点银子添些需要的东西吧,有个家总是要多些开销的,等空了再喝你们的喜酒。从今往后,不许开口闭口叫老爷了,叫我糜先生就是了。”
想着自己一家人现在身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世外桃源,其他的大事也都有了着落。
糜海仓很长时间心里没有这么轻松了,这个晚上,他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一早,马伯韬先生和夫人梅青子女士就到了糜府。在梅青子简要明了糜府各屋布局的调整变化后,糜海仓安排朱进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自己和马先生夫妇一起来到了一进院落的二层。
马先生向糜海仓详细讲述了前不久发生在安庆的徐锡麟巡警学堂起义,特别指出这是武装推翻满清黑暗统治的第一枪,这种斗争形式会逐步成为革命者的首选手段。
马先生还透露,目前,有许多旧军队里的重要人物接受了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新思想新理念,有的直接提出了「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革命宗旨,正在策划安庆、芜湖等地再次发动大的起义。
革命党正在由身居国外的文人领导逐步转变为「内外协调,国内为主」文武兼备的领导模式。
与此同时,清庭也加紧对革命党人的追捕和迫害,特别是安庆及周边地区正在成为重灾区,革命党的活动要十分谨慎。
梅青子具体分析了上海、南京、安庆和邗州、冉州等地的革命形势后:“现在,同盟会为了培养新生力量,也为了确保本党同志及家眷的安全,特别是下一代的教育和安全问题,决定在上海的法租界办两所学堂。
一所是以培训党内年轻骨干为主要任务的讲习所,一所是按西洋模式和课程建立的正规学堂。
我仔细核对了一下,在咱们安徽同盟会骨干力量中,适龄子女有十来个,其中就有糜先生家的双胞胎宝贝传家和腊佳,还有我们邻居明家的公子明如星。
我的意思是乘周边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传家和腊佳,直接把他们和明如星一起送到上海法租界去学习。不知道糜先生舍不舍得?”
糜海仓虽然感到此事来得太突然,但他知道这是个大好事。
他:“姑娘腊佳倒好,只是儿子传家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家母和夫人的支持。”
马先生和夫人笑着原来糜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呐!
糜海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糜家的独苗,连续娶了五房才生了这么个传宗接代的,家母看得紧得很,我确实做不了主的。
而且,家父仙逝前最后一句话是和我儿子传家的,至今我还不知道了什么。我明天回到祁门就和家里商议这件事。”
关于糜府一进院落二层的管理问题,马先生夫妇和糜海仓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们决定在二层的楼梯口再加装一道内外均可上锁的门,钥匙只归他们三人掌握。
来辉斌先生带着自己钱庄的伙计和戏班子的人来到糜府查看现场,是要帮着搞一个欢迎仪式,再演上一台大戏,热热闹闹庆祝糜家乔迁之喜。
糜海仓谢绝了来先生的好意:“一来这次举家迁徙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庆贺的必要,二来家父新丧,糜家尚在守孝之中,不宜莺歌燕舞。”
马先生也提醒:“还是尊重糜先生的意思吧,时局不稳,低调些更好。再,如果邗州方面发现糜家举家不辞而别,也会生疑的,凡事心为妙。”
最后还是决定,二十一号糜家进驻当晚,由马先生、梅女士出面,来老板做东,请糜府邻居明家、乔家、胡家、李家和秦仲尧先生家一起在淮阳春聚聚,算是正式宣布糜家在此生息发展了。
当天下午,胡老板陪同糜海仓到邻居和秦先生家下了请帖,并一再声明糜家当天不设「礼桌」(收礼记账席),只是请各位乡亲互相认识一下,请各户事前把参加人数通报到胡老板府上,以便订位。
本来应该最忙碌朱进、宝柱他们几个人反而没事做了,他们就把各个屋子和院内院外反反复复扫了好多遍。
许有福媳妇对熏香是一窍不通的,好在许有福和秦仲尧家的下人比较熟悉,就带了媳妇去秦家取经。
秦家果然是大户人家,就把家里常用的苏合香、甘松香和安息香一样给了点儿样品,让他们到专营熏香和香炉的檀麝精草堂去选。
许有福和俞氏把三种香按照房间各选了一天的量,一算却要五两银子。
两口一商量,俞氏:“我们什么也没有做,糜先生为我们结婚一下子给了十两银子,我们就拿出五两来,也算是我们对糜先生一家的回报吧。再,我们也是在这里住的。”
苏合香为半透明半流动性的浓稠液体,气味芳香浓,略苦辣,易走失香气。
所以,根据秦家的建议,第一天俞氏先用它来熏蒸。甘松香气味特异,苦中带辛,有清凉感,俞氏用它来熏了第二天。
安息香有开窍、爽神、行定血之效,俞氏用它来熏了主人们入住前的最后一遍。
就在糜海仓在新宅子里忙活的时候,他的家眷们也被胡家安排的丰富多彩。
在头一天去茶山上放松了一下后,第二茶花陪糜母一行去了善庆禅院。
善庆禅院规模宏伟,呈品字型,一进为前堂大殿,二进为天井回廊,三进建在山畔上,为佛堂。
当中有观音、妙音、圣音,右边是十八罗汉,左边为二十四诸天。
糜老太太带着一家老上了香、捐了功德之后,就静静地在佛堂坐。只有传家和腊佳缠着茶花妈妈带他们到处窜、到处问。
第三天,糜老太太是累了,由陈氏在家陪着,茶花带了其他夫人和孩子们去了牯牛降。
一路走,一路看,茶花不停地给他们讲解。
牯牛降,又称「西黄山」,山体雄伟,峰峦叠嶂,沟壑纵横,奇石遍布,池潭瀑布,云海松涛,百花争艳,环境幽静,气候宜人,风光秀丽,古树华盖,松涛阵阵,林海茫茫。
这里春华、夏绿、秋彩、冬莹,四季变幻,景色各异,奇松、怪石、飞瀑、云海和佛光被誉为牯牛降「五绝」。
他们先后游览了仙女潭、牯牛湖、潜龙谷等处。
站在牯牛桥头,茶花指着几种植物:“这就是著名的桥头三宝:天竺桂、三尖杉和醉鱼草。它们有的可入药,有的是烹调作料,而醉鱼草的花、叶有毒、可以毒鱼、抓鱼。”
当糜海仓和胡老板回到祁门胡氏茶场的时候,何氏、窦氏和荷佳、茹佳正在跟茶花学茶艺呢,传家、腊佳则歪在陈氏和章氏怀里,一副没精采的样子。
见到爸爸回来,传家一下子来了精神,跑过来拉着糜海仓的手:“爸爸,咱们家以后就住在这儿吧,这里可好玩了。”
糜海仓抱起传家:“那可不行,茶花姐姐家每天还要做茶叶呢。”
传家抢过话:“什么茶花姐姐,是茶花妈妈。”
逗得大家一阵乐。
见当家的回来了,糜海仓的夫人们都跟他一起来到了母亲的屋子里。
糜海仓跟他们了下一步的算后,糜老太太:“是该走了,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跟胡老板家非亲非故的,不好在这里搅太久的。”
糜海仓见没有外人,就抱传家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问:“那天爷爷给你悄悄地什么了?”
传家歪个脑袋:“不告诉你们,这是我和爷爷的秘密。”
糜海仓把传家往地上一放,绷着个脸:“别闹了,快!爷爷的话对咱们家很重要。”
传家钻到奶奶怀里,不情愿地:“爷爷就跟我了一句话:「要好好念书。」”
糜海仓让传家又了一遍。
糜海仓安排荷佳、茹佳带弟弟、妹妹到外面去玩,自己把梅女士算安排传家、腊佳去上海读书的事儿跟母亲和夫人们讲了。
陈氏和章氏明显不太愿意,但又不敢直,一个个都看着糜老太太。
糜老太太半天不话,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他们每个人的呼吸声。
挨了好长时间,糜老太太叹了口气看着儿子,眼下时局不稳,你父亲临走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传家的安全。
至于传家能学些什么我不管,你只告诉娘,传家、腊佳到那边去是不是比在咱们身边更安全就是了。
糜海仓:“娘啊,我又何尝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全呢?通过这一阵子咱们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看,许多都是在革命党同仁的帮助下才渡过难关的,他们对大部分事情的判断都出奇的精准,可以是料事如神。
前不久,革命党在安庆的起义失败后,官府加紧了对革命党人的搜捕和迫害。
我父亲在邗州支持革命党的事也暴露了,咱们全家突然从那里消失,他们一定会到处寻找咱们的。咱们家现在真的不安全。”
章氏提出她要跟两个孩子一起去上海,一来可以照顾他们的生活,二来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及时和家里联系。
糜海仓:“两个孩子都没有出过门,官府里基本没有人认识他们。如果大人跟着去,反而容易被人认出来。
再了,革命党人的几十个孩子都要去,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孩子,如果家家都去个大人,人家怎么办学呀。而且是在上海的法租界,大人进出不是那么方便的。”
糜海仓又详细介绍了马伯韬先生和夫人梅青子女士的情况后,特别提到他们这次迁徙的路线、马车都是马先生事先安排的,还听冉州城的邻居明家也有个儿子要一起去,糜老太太和糜夫人们逐渐消了顾虑,勉强同意两个孩子到上海去学习。
当晚,糜海仓让传家、腊佳和他一起睡。
茶花知道糜家一家人明天一大早是要离开这里去冉州城的,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明显觉察出了两个孩子的情绪不太对劲,但不又便问什么,就对传家、腊佳:“茶花妈妈也读过几天书,只是没有你们两个那么大的学问。今天,大人们都忙着收拾东西,你们两个教我念书可好?”
传家挠挠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腊佳爽快:“好啊好啊,我可以教妈妈背唐诗宋词,哥哥,你就教妈妈学算盘吧。在学堂的时候,先生不是夸你算盘得好嘛,还叫你「店二」呢!”
众人都大笑着起身各干各的事儿去了,传家腊佳真的和茶花一起玩去了。
十月二十一日天还没亮糜家老就上路了,禁不住传家腊佳的磨叽,茶花和他们一起赶往冉州,正好她也有一阵子没有回婆家去看望婆婆了。
陈氏陪着糜老太太带着全家的细软坐在第一辆车上,何氏母女、窦氏母女乘第二辆车,章氏和茶花带着传家腊佳乘坐第三辆,糜海仓和胡老板押着一家的行李走在最后面。
这一路上走的大多是乡间道路,绕开官府的驿站,基本没有官兵的盘查,气氛要轻松得多,荷佳和茹家姑娘还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和前后的车个招呼。
晌午时分他们就来到了冉州城下,因为宝来钱庄的来老板和胡老板的管家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进城的手续要比他们预想的顺利的多。
虽然糜海仓想尽量低调些,但朱进他们和四邻各家还是聚集在了糜府口前迎接了。
马车进入水塘边的道上,挂在门楼两边的鞭炮还是被点燃了,让这个平时比较安静的豪宅群落顿时热闹起来。
最先停下来的是来先生的马车,他一下车就让马车走了。糜家的四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糜府门前的广场上,马先生和夫人梅女士等糜海仓下车后,和他一起逐一见了糜家老。
梅女士让杨氏先扶糜老太太进屋歇着,邹宝柱带着传家、腊佳也跟着奶奶进去了,其他人则先认领自己的细软和行李,由朱进、许有福两口带路、四邻给拎着行李到了各自的房间,糜海仓则端着盛放糜氏列祖列宗牌位的箱子来到一进堂屋的神龛前,庄重地把牌位一尊一尊请出来,嘴里念念有词地把他们都陈列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面。
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了糜家传了几代人的铜制宣德香炉,把原来神龛上香炉里的香灰倒进来,再用铲子仔细压实摸平,那认真劲着实体现了他对祖宗的虔诚和敬仰。
仔细地做完这些,糜海仓请马先生夫妇和来老板、胡老板坐下,向街坊四邻深深作了一揖:“请大家先各自回府,晚上再一起在淮阳春餐叙,等家里收拾停当后,再请大家来寒舍做客。”
在陪同来先生、胡老板一起简要查看了马先生他们对一进院落二层的布置后,糜家老也都洗漱完毕来到了一进的堂屋里。
朱进端来一个烧得很旺的火盆,宝柱拿着一把上好的香烛给全家每人分了三支,糜老太太带着一家人在火盆上把香点燃,分三排整整齐齐地列队跪在地上向糜氏列祖列宗行三拜九叩大礼,一个个庄重地把香烛插进香炉里。
看着糜海仓噙满泪水的双眼,马伯韬、梅青子、胡老板和茶花也列成了排,向糜家祖宗们鞠躬行礼。
眼看时辰到了,经过仔细协商,决定由梅女士和茶花陪着章氏带传家、腊家在家守着,其他人前往淮阳春接受好友、四邻的接风洗尘和道贺。
传家、腊佳看有宝柱哥陪着,还有他们喜欢的茶花妈妈,自然是乐意的。
在等待杨氏和俞氏做饭的当口,梅女士仔细地和章氏介绍了上海法租界学堂的情况。
梅女士:“根据相关条约,清政府不能随便进入租界,同盟会则利用租界从事革命活动,在那里,安全是有保障的。”
梅女士还保证,自己会经常到上海看望孩子们。她告诉章氏,如果各地去上海的姑娘姐太少,腊佳可能直接进入法国人办的教会女子学校读书,那样就更安全了。
她特别提醒章氏:“这两天尽量不要让两个孩子到冉州城里去,在这里见得人越少越好。”
考虑到糜家人一路奔波劳顿,而且宾主双方也不算太熟悉,接风宴很快就结束了。
送走了来先生和胡老板父女俩,马伯韬夫妇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糜家人都一起到糜老太太房里道了晚安后,又一起到各房里都窜了窜,只有传家和腊佳一点睡意也没有,非要缠着宝柱哥哥在这个三进院落的大宅子里跑前跑后,直到累得实在不行了,才双双睡下。
看一家人都安睡了,糜海仓带着朱进和宝柱提着灯笼把大门闩好后,又把三进院落的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并要求他们俩每天都要详细检查,确保没事后再睡觉。
从邗州押过来大木箱马先生早就给已经签收。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各房各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