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三十三——三十四节)
——三十三——
送传家和腊佳去上海的事并不顺利。
先是奶奶见了传家腊佳就哭,没人时一个人呆着她也哭。糜海仓一问,老人家就没事。
可糜海仓想,父亲不在了,就这么一个老娘了,还是等她彻底想通了再走。
那几天,明家要去上海的公子明如星总爱到糜府来玩,看人家一家人跟没事似的,再加上梅女士天天在老人家跟前念叨上海那边多么多么的好,同盟会想得多么多么的周到,老太太也渐渐地释怀了。可临走的时候,章氏又非要跟着去不可,要死要活的。
眼看着学堂里开学已经有些日子了,实在执拗不过,梅青子只只好妥协。
同意明糜两家三个孩子的亲娘跟着,再带上邹宝柱和梅青子一起把孩子们送到上海去,只是看一看孩子们的吃、住和管教模式就必须马上离开。
章氏、明如星妈妈和邹宝柱都是第一次到上海滩,乍一看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洋人,她们心里还是鼓的。
进入租界后,虽然车和洋人更多了,但却很安静。洋人们见了女人和孩子也显得格外客气,她们稍稍放心了些。
到了学堂,一看每个孩子无论是达官贵人家的,还是一般平民家的,都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吃一样的饭菜、睡一样的床铺,她们想挑点毛病都不知道从哪开口。
姑娘姐们并不和男孩一起念书,是专门的女子班,就连课程也多了形体舞蹈和女红课,据下个学期就要到条件更好的洋人办的女子学校去了,她们更是无可挑剔。
梅女士自然是不希望章氏她们在上海停留的,一来怕她们遇到熟人暴露了孩子们的行踪,二来几个没有见过市面的人在大上海是容易迷路的,她自己又没有时间陪她们逛街。
章氏她们告别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似的,可三个孩子倒没什么反应,他们喜欢这个地方,他们也喜欢一起念书的伙伴们。
糜海仓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对周边环境的进一步熟悉和对马先生他们革命运作方式的关注上了。
刚入住没几天,就有两个衙役来糜府查问过情况。糜海仓向他们逐一介绍了一家老,把自己做茶叶和布匹生意的想法了,私下里给他们塞了些银子,又把宝来钱庄来掌柜搬出来亮了亮。
衙役们看除了下人,全是妇孺,也就走了。后来再来也就为拿几个银子,全是应付差事。
马伯韬行事是非常谨慎的。
糜府虽然已经明确是作为同盟会办事处的,但平时他很少在这里处理事务,许多时候都只有梅青子自己在这里呆着。
只是马先生每次出去时会告诉夫人回不回来吃饭,几点回来。
要是糜海仓在家里,马先生两口子一般是和糜家一起吃饭的。
而糜海仓不在家时,他们夫妻俩每到吃饭时间,总是以各种理由出去自己解决。在他们看来,工作和生活还是分开的好。
随着革命的方式由以宣传鼓动为主向武装斗争为主转变,革命者和革命组织的安全越来越成问题。
马伯韬和夫人梅青子达成一致,凡是未经特别核实和过去过交到的人,都不轻易带到糜府来。
除了糜先生本人,他们夫妻俩和来先生,每次带人来时,都要先到胡家的茶楼里坐上一会儿,确保没有风险、没有尾巴才进入糜府。
而且越是大事,越是强调尽量少联系,越是大人物,越是强调单线联系。
冉州处在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三角洲的最西边,是许多同情革命、支持革命的进步商人的老家故土。
冉州又处在同盟会活动的三个中心城市广州、武昌、上海的差不多等距的位置上,这里就成了革命党的天然交通站和联络站。
在进一步筹划武装起义和策反朝廷行动的过程中,马先生和梅女士觉得有必要让糜家的人分散开来。
在一次看是闲谈的过程中,梅青子试探着和糜海仓的夫人何氏聊起了大女儿荷佳的婚事。
梅青子:“听府上二姑娘已经出阁了,大姐可有人家了?”
何氏答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念了几天书,就坚决不缠足,不听媒妁之言,是嫁的人可以听父母的,但必须先让她本人见面才行。这样的姑娘谁家儿子敢上门提亲呐。”
梅青子心中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知道这是件大事,要听听糜先生的意思。但是,和糜海仓这事还是马伯韬更方便些。
当梅青子和丈夫提到江树恒这个伙子的时候,马先生是坚决反对的:“糜老先生因为支持革命才被迫举家从繁华都市邗州迁徙到这偏僻的冉州来的,糜先生现在整天主要在为我们同盟会办差,已经非常危险了。
江树恒虽然是个茶叶店的伙计,但组织上迟早要赋予他重任的。我们怎么能让糜家的内亲外戚都陷于危险之中呢?”
梅青子:“可以换个角度想。如果糜家大姑娘嫁给了江树恒,我们可以以保护糜家的名义,把江树恒这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岗位上,等将来革命成功了再赋予其更大的责任不好吗?”
马伯韬觉得有道理,革命是个长期的过程,对于有生力量,有的当下就必须要用,有的则要雪藏起来,关键时候再出奇兵。
马伯韬和糜海仓详细介绍了江树恒这个青年才俊。
江树恒,浮梁人,茶农出身,家境贫寒。兄弟五人,排行老四,熟人称其江季。
因识茶功夫了得,被一茶商带到上海的铺子当伙计。老板算长期用他,就许其工余时间学习文化。
聪明过人,学业成长飞快。无意间在夜校接触到光复会「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主张和中山先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理念,决心投身革命,改变家庭和天下劳农的境况。
秘密加入同盟会后,组织安排其进一步学习了西方科学技术和民主思想,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马先生的介绍,糜海仓当然是深信不疑的。他也同马伯韬谈了自己和夫人陈氏的想法。
“我们糜家到我儿子传家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家父临终念兹在兹的就是糜家的香火问题。
我这几房夫人都不是能生育的人,章氏年龄尚可,但生这对双胞胎时,身子伤了,留下了后遗症。
现在时局这么不稳,儿子传家才八岁,将来怎样我现在也没有把握。
家母和陈氏的意思是想指大女儿荷佳招个上门女婿。也不知人家江树恒可愿意?”
马伯韬让糜海仓仔细。
糜海仓接着:“若江到我糜家,不必改姓糜,可以和自己的家庭保持联系,也不用和我们一大家子一起住,我会单独给他们置一处宅子。
他现在做茶叶,我的茶叶生意就全部交给他们。但有一条,长子长女必须姓糜。
若子女多,从第三个儿子和第二个女儿后可随父姓。当然,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荷佳要看得上这个人。”
马伯韬把这些和夫人梅青子了后,梅女士还是止不住地笑出了声。但仔细想想,既有道理,也有可能。
梅青子:“从道理上讲,糜家是大户人家,荷佳又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读过书,女红也不差,真正知情达理的大家闺秀,条件自然是要苛刻些。
从可能性上讲,那江家是个赤贫的家庭,兄弟五人,没有传宗接代的问题。
江树恒又是个接受西方思想的人,男到女家应该能够接受,加上糜家长期支持革命,也属志同道合。
而且江家几代都人丁兴旺,到他这儿,生个五个六个的不成问题,孩子的姓氏照顾了糜家也能顾及自家。”
这样分析后,马伯韬和梅青子都觉得此事有戏。
梅青子娘家在上海,加上工作事务,她频繁往返于冉州和上海之间。
梅青子和江树恒详细介绍了糜家和荷佳的情况后,江树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羞得双手一个劲的搓来搓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好像梅青子就是糜荷佳似的。
梅青子知道这样的大事,江树恒应该是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的,就告诉他:“不着急,你仔细想想,再写信和家里人合计一下,我下次来上海再答复不迟。”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江树恒直接问道:“如果结婚,将来我在同盟会的工作怎么办?”
听到这话,梅青子知道这婚事他是同意了,就看荷佳姑娘的了。
就对江树恒:“组织上准备让你回到你的老家去开展工作。那里容易隐蔽,离上海、武昌都不太远,有些大事在那儿策划起来更方便些。”
江树恒知道组织上连他下一步的工作都考虑好了,就果断答应下来。
梅青子对他:“父母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还是回趟浮梁向令尊令堂大人禀报一下,礼数上更周到些,人家糜家也才放心。”
江树恒一下子从兴奋中冷静下来。
梅青子出面给江树恒告了假,理由是去祁门帮自己家选购一批茶叶。
先行回到冉州的梅青子把这个自认为周全的安排,仔细和丈夫马伯韬一,马先生觉得可行,两口子决定一起给荷佳当这个媒人。
在知道江树恒的态度后,这件美事就剩下荷佳这最后一关了。
糜海仓和何氏趁荷佳不在的时候,把这事的前前后后和母亲报告了。
其实自美佳出嫁后,荷佳的婚事就成为糜老太太的心病。
听儿子媳妇这么一,姜氏心想,孙女的事自然是由她的父母决定的,能遇上个条件这么好的后生,人家愿意倒插门,又是有本事的马先生梅女士保的媒,肯定错不了。
只是她的孙女她清楚,这是匹不好驯服的烈马,得想法子让她先见见。
糜海仓到邻居胡家去串了个门,回来后把荷佳茹佳叫到一起安排了这事。
荷佳茹佳被告知要去祁门胡家学习怎样识别红茶,当然是跟着茶花姑娘学。
最近胡家有一批上好的红茶要出炉,有上海等地的茶叶商人去议价,这是她们要学着识别茶叶的第一课。
江树恒到祁门的胡氏茶场样品展示大厅时,茶花正带着荷佳、茹佳在布置刚刚从窑里取出来的几个档次的红茶。
茶叶是最忌讳其他味道的,茶花和茹佳都是素颜工装,因为今天安排荷佳给客人泡茶,所以只有她是上了妆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些。
她被告知为了防止客户间相互串通价格,客人是一个个出来的。
江树恒知道荷佳是谁,而荷佳虽然知道江树恒是个茶叶商人,并不确切知道谁是江树恒,更不知道他今天就在现场。
其他人都退到了展厅的一边,荷佳站在陈列柜前,江树恒跟随她逐一观看、手捻、闻香后,荷佳坐在了茶台前开始按江树恒的要求,取出三种茶来冲泡,江树恒则坐在了一张摆着笔墨纸砚的案子前。
荷佳的任务是把泡好的茶水端给客人后,仔细观察客人面部表情的变化,以判断客人对茶的心理满意度,并促其在纸上写好报价。
江树恒自然会在荷佳泡茶时仔细地欣赏她,而且努力地把自己最风流倜傥的一面展示给他心仪的女人。
他当然也会不失时机地夸赞眼前这位茶艺师的专业和优雅。
但是,对于不同茶叶的报价他必须尽量报得更接近市场价格,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是他目前安身立命的本事。
字是要写得端正有力的,这几个字他几乎天天都要写,而且今天写出来的更重要的目标是动眼前这个读过书的女子。
其他客人的真假我们不得而知,只有茶花知道。但有一条,其他客人都是老头,只有江树恒是一位英俊生。
走完这个过场,茶花自然是要把话题引到这个帅哥身上的。
茹佳妹妹只可惜,抱怨没有让她去泡茶,失去了欣赏帅哥的大好机会。
荷佳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局,便不顾姑娘该有的害羞,大胆地夸赞起这个哥哥了。
“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就连衬衣的领子和袖口的扣子都显得那么精致,品起茶叶来那么专注、那么专业,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识茶高人。
接过茶杯时总要起身致意,接一次一次谢谢,非常优雅。
端杯放碗,漱口、品茶,一点声响也没有,很有修养。铺纸研墨,提笔疾书,端庄大方,行云流水,就连离开时也不忘鞠躬致谢……”
荷佳越越来劲,越越脸红,活脱脱一个怀春少女的模样。
茶花不失时机地趣道:“看来我们荷佳姑娘是看上这江公子了?”
荷佳则大胆的回应:“我哪有那福气呀,这么优秀的公子肯定早就名花有主了。”
茶花赶紧:“只要姑娘心仪,我去托人保媒去。”
荷佳更是直接地表白:“他要敢娶,我就敢嫁!”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江树恒当然是满心欢喜的。他连夜赶回了浮梁的老家。
听了儿子的讲述,又知道儿子是满意的,江树恒的父母当然是无话可。
一来自家儿子多,而且几个儿子只有一个娶了媳妇,人家大户人家的姑娘能瞧上咱们,不必改姓,还能回到浮梁城来,实在无可挑剔。
二来一旦错过这桩婚姻,自家的境况,再想给儿子寻下一门满意的亲事就难了。
就在江树恒回浮梁的时候,糜海仓也悄悄到了浮梁。虽然这已经不他第一次选女婿,但毕竟二姑娘美佳嫁的是自己的表哥,而这个江树恒真的是个外人。
江树恒离开家后,糜海仓以茶商的名义到了江家。
江家自己有十来亩茶山,又租了别人家的几十亩山林,除种茶叶外,还间种些粮食,是个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家庭。在看了江家的茶叶后,糜海仓和江树恒的父亲聊了起来。
江家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出嫁了。因为家里日子过得恓惶,只有老大江树怀娶了媳妇。
在家里,江树怀负责制茶,老二江树怿和父亲一起照看茶园,老三江树恪除了清明前后制茶最忙的时节在家帮帮忙外,其他时间都在浮梁附近零工。
儿子江树忻跟他的四哥江树恒一样念过几天书。同样,他也想跟四哥一样被人看上,能到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谋个差事。所以整天游手好闲的。
糜海仓知道江家的老大、老二是离不开的,他想见见老三江树恪和老五江树忻。
江父当然知道这见面的意思。也就是,他知道这两个儿子可能被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儒雅商人看上。
就在老伴去找两个儿子的时候,江父先推荐起了两个儿子。
“老三江树恪是个很会和各种人交道的人。因为长期在外揽工,非常懂得察言观色,也能吃苦。
曾经和茶商的马队往北边跑过两年,去过张家口,到过乌兰巴托,还去过去两次俄蒙交界的恰克图,最远到过俄国的伊尔库茨克。
后来,因为自家没有骡马,只能挣个脚力钱,就不愿意跟着跑了。
现在在浮梁也主要是给各地来的马帮、船队修船、钉马掌、置办草料等。
“老五江树忻才十五岁,力气,吃不下苦,可脑瓜子好使,鬼点子多的很,是个见人人话,见鬼鬼话的机灵鬼。”
江树恪和江树忻是前后脚回家的。
江树恪回来时糜海仓已经和父亲在院子里站着话,他向糜先生鞠了躬问了好之后就一直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答糜先生的问题也是用最简单的话,一点客套话、废话也没有。
江树忻一回来见过糜先生后,立即跑到屋里搬出两只凳子来请糜先生和父亲坐下,又日端茶倒水,又是拿蒲扇。
在和这哥俩攀谈了一会儿后,糜海仓突然问道:“如果让你们跟着我干,一个月要多少银子当工钱呀?”
看这两兄弟不好回答,糜先生接着:“要是不出远门,一个月一两银子。出远门一个月二两银子,你们看怎么样?”
江树恪怯生生地:“工钱的事先生还是和我父亲商量吧,我都行。”
江树忻却:“我这行,只要天天能跟着先生一起做,少点银子也行。”
大家又拉了一会儿家常,糜先生,都再想想,以后再,就告辞了。
当江树恒以同盟会工作人员的身份和马伯韬一起到设在糜府的办事处办事的时候,荷佳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她似乎觉察出自己被所有的人筐进去了,她隐隐地感觉到,祁门之行所有人都知道目的,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但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况且,谁让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江树恒呢。
——三十四——
江树恒还是要先回到上海去的,一方面他还是别人家的伙计,另一方面,在他和荷佳成亲前,组织上还没有公开的理由让他到浮梁去当差。
糜海仓还在寻找他茶叶生意的突破口。他知道,自己家的优势是银子,自家的劣势是没有男丁。
他算在种茶、制茶、买茶、运茶、卖茶这几个环节中,他只作买茶、运输和卖茶这几个环节。
他要找好卖茶的目的地和商户,找到跑茶道的马帮、船队,他要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
糜海仓知道,母亲和夫人、女儿们是不能总关在这个虽然比较大,但终究也是个笼子的宅子里,他要让她们主动和邻里的太太姑娘们交往,他要让她们出去看看这皖南赣北的灵秀之地。
有糜老太太出面的邻里间的走动是正式的,叫拜访。这种活动要事先通报、协商,不仅拜访的人家要有所准备,就是被拜访的家庭也是要精心准备的。
这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待客之道,也是显示两个家庭的教养、礼数和财力的重要形式。
因此,这种由大家长出面的活动,只有逢年过节和两家中的一家有重大活动和事件时才偶尔为之,更大量的是媳妇们、姑娘们和公子们之间随意的游戏式的串门。
做丝绸和刺绣生意的明家是媳妇姑娘们最爱串门也是最有理由串门的首选。
一来明家上下是极好客的,对刺绣技艺也不保守,只要遇到爱学的、想学的大姑娘媳妇,她们都是乐意教的。
二来,这个从杭州迁徙来的客居之家在冉州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自然是把几家近邻都当成亲戚来看待的。
糜海仓的长房夫人可能是因为没有生养的缘故,性格内敛,有时甚至有些懦弱,凡事都听老太太的。
迁徙到冉州城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一心向佛了,家里列祖列宗牌位前的香火和佛堂的香炉都是由她来维护的。
糜老太太每天只是早晚各去上一次香,每逢初一、十五才带领全家上下行礼的。
二姨太何氏的心思多在梳妆扮上,这一点她的女儿一点也没有继承她。
三姨太窦氏和女儿茹佳都是那种性格安静的女子,对琴棋书画的爱好倒在其次,却对这丝绸和刺绣情有独钟。
这娘儿俩的爱好也稍有不同。窦氏痴迷刺绣,而茹佳对各种丝绸、绢帛、棉麻面料颇有心得。日子久了,当娘的窦氏总是带着茹佳到明家串门。
章氏是糜家的大功臣,一儿一女足以让她有着比其他几位太太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但是,她毕竟是几房太太中读书最多的,是接受新思想最多的,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因此,她办事想问题总是比其他几房周到些,也大气些。大姑娘荷佳就从心里特别喜欢这个五姨娘。
章氏一到祁门就和邻居胡家的女儿、李家的媳妇茶花认了姐妹,自从传家和腊佳去了上海后,她总想在家族生意上能真正成为丈夫的好助手,她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茶叶上。
荷佳也是极喜欢茶艺的,加上章氏、茶花这两个名义上的长辈,其实和姐妹没有什么两样的人的陪伴,她们三个结成了让人羡慕的「茶艺三人组」。
糜老太太带领媳妇、孙女们到明家拜访是由明老太太带领媳妇出面接待的。
和糜家正好相反,明家的孙辈里有三个孙子,连一个孙女也没有。
明老太太直接和三房儿媳妇,谁要是给明家生个孙女,就奖励五百两银子。
糜老太太也趣地:“我们家缺男丁,你们家少千金,媳妇之间多交流,也许都能有所收获呢!”
章氏则拉着明家最的三姨太:“你要是答应生个姑娘将来就做我糜家的媳妇,我就告诉你生女儿的秘方。”大家当然都是当笑话来应答的。
乔家是景德镇的治瓷名家,家风以严谨著称。这当然是和制瓷业本身的特点有关。
家里的窑口和治瓷的看家本领是只传长子的。其他的儿子有学拉坯的,有学绘画的,也有开瓷器店的,但烧窑这个最讲技艺的环节只有长子才能得到真传。所以,家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
糜老太太带着去乔家的事是约了许久才成行的,家里的媳妇姑娘们总是不齐。拜访过程也是礼节性的,更多地的是些应景儿的话。
胡家和李家是两亲家,有了糜家人刚来时得到胡家的特别关照,又有茶花从中牵线,糜老太太到这两家更像是真正的走亲戚。
特别是章氏,胡家、李家的长辈之中,茶花怎么叫她就跟着怎么叫,荷佳、茹佳当然也就好称呼了。
茶花的丈夫和公公、叔伯常年在外做生意,更拉近了茶花和糜氏全家的距离,茶花和章氏更成为无话不谈的好闺蜜。
对秦仲尧家的拜访要更正式一些。一方面,秦家祖孙三代、男女老幼大都在家里。
另一方面,秦家对糜家来还不能算是邻居,走动起来就不能太随便了。
听糜家老母亲要亲自率儿子、媳妇和孙女来府上,秦家也是很重视的。
他们隐约感受到了糜家的与众不同,也觉察出了其既正统又合潮流的家教。
糜老太太一众人到秦府时,秦老太太已经拄着通体金色的龙头拐杖在门前候着了。
宾主一起簇拥着来到这冉州城里最大、最气派的宅子里,秦老太太并没有让糜家人坐下来,而是带着糜老太太一行在这个五进的典型徽派建筑群里转了起来。
与糜家、明家那些中等规模的庭院不同的是,在每一进院落的天井中央都栽植着树木花草,使每一院落都各不相同又充满生机。
糜老夫人和秦老太太并肩走进这有「冉州第一府第」之称的秦府里。
边往里走,秦老夫人边和糜老太太:“我们秦家,世代以农耕为业,以茶桑糊口,远不及贵府有见识,修筑寒舍也秉持「朴素而不与天下争」的质朴之美,难免实用些、俗气些,还请老夫人不要见笑。”
糜老太太和秦老夫人手挽着手:“哪里哪里,我糜氏千里迁徙,借居宝地,惶惶如丧家之犬,承蒙众邻里帮衬,总算得以安心栖身。
初来乍到,便得闻秦大善人美名,本该早日拜访的,可怜我糜家多女流之辈,诸事不便,延宕至今,还望秦老夫人、秦先生和诸公子、媳妇、千金不怪罪才是。”
笑间,宾主来到了一进院落。
举目望去,果然不负「第一」之名。三层阁楼围成一圈,四边形天井每一边每一层足有9个房间。
天井靠廊檐的一圈搭了考究的木架,虽然已过了深秋,但已经铺满的藤子上依然东一挂、西一串地吊着些熟透了的葡萄。
走路间,秦家长孙秦功珽顺手摘下一串递到糜老太太手里:“奶奶您先尝尝。”
秦家长门人秦仲尧接过话头:“这天井太开阔,夏天太阳晒得慌,不得已搭了这么个架子,倒显得更像是农舍了。”
二进院子比一进稍稍些,是8开间的。天井的正中央植着一株若大的金桂,虽然已经过了花季,但依然能隐约嗅到她淡淡的余香。
四个角上各放着一盆栀子花,墨绿色的叶片上泛着幽幽的光,一看就知道是得到精心养护的。
三进院子更别致些,阁楼变成了二层。两层都是立木框架结构,并没有隔成房间,站在天井一话还会有阵阵的回音。
天井的四角各放置了方形的石盆,里面种着荷花。更奇妙的是,天井中央掏了半丈见方的水池。
池子用汉白玉栏杆围着,水池里锦鲤悠然自得,当中的水是流动的,来水方向有一块可升降的石板。
石板放下去时,可挡住入水,不一会外面的水位一高,又会漫进里面的池子里来,同时发出潺潺流水声。
那水声经过池子的回荡在院子里缭绕,身居其中仿佛置身山野,别有情趣。
四进院子的中间种着一株茶树,修剪得如蘑菇般。秦老太太:“我每天要从这茶树上采下几片叶子来闻闻,这一天才过得舒坦。”
着顺手摘下一片叶子让糜老太太闻闻,糜老太太闻过后:“果然让人心旷神怡。”引来众人一遍赞叹声。
走进五进院落,一阵阵奇香扑面而来。原来北屋是佛堂,南屋有神龛,香烛袅袅,带来奇异香气。
天井的中间摆着一张根雕茶台,围着台子随意地放着些木墩和石凳,让人确信这是主人自家人闲聊的地方。
这一路上,秦老夫人始终陪着糜老太太,秦仲尧跟着糜海仓身边不住地讲解,其他人都是由秦府的媳妇、千金们一对一的陪伴的,礼遇之严谨、礼数之周到、安排之细微,都让糜家人生出许多的感慨来。
一圈观看下来,宾主多少有些累了,时间也不短,恰好到了吃饭时间。
本来皖南民间有「六十不留宿,七十不留餐」的法,可眼看到了用餐的时候,不留客吃饭是不合乎秦大善人的礼数的。
宾主客气一番,糜老太太也就答应留下来吃个便饭。但是,她反复叮嘱只是便饭,万万不可太破费了。
宾主回到三进院落的北屋喝茶。
北屋靠墙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八仙桌,桌子的左右各安放着一把高靠背的太师椅,两侧面对面列着两排官帽椅,每两把椅子中间都放着茶几,下人们又搬来几把交椅摆在官帽椅的背后,秦老夫人和糜老太太在八仙桌旁坐下后,两家人按长幼依次落座。
秦仲尧主动问糜海仓令堂大人平时喝什么茶,糜海仓不一定的,家母没有特别嗜好。
秦老夫人:“天气凉了,就喝红茶吧。”特意向糜老太太介绍了自家炮制的红茶。
乘着泡茶的功夫,糜老太太让儿子海仓把自己家的人逐一向主人家作了介绍。
糜海仓最后自嘲到:“我糜家有点阴盛阳衰,还请多多照应。”
是便饭,其实秦家当然是有准备的。等宾主双方来到一进院落的餐厅时,桌子上已经摆了几大盘、几大碗。
秦仲尧客气道:“没有准备,家常便饭,请糜老夫人和各位不要客气。”
着,便拿起糜老太太面前的碗,边从一个大号的精美青花瓷汤盆里盛东西边介绍:“大家先喝一口火腿炖甲鱼汤。这道菜是以我们这山里特有的沙地马蹄鳖为主料,以火腿及火腿骨等为佐料,汤色清醇,鳖肉烂味浓、裙边滑润,并无一般河鲜的腥味儿。”
秦老太太拿起没有用过的汤匙从面前的盘子挑了一块色泽金黄、汤汁稠亮的菜肴放进糜老太太面前的碟子里:“这是咱们本地有名的红烧果子狸,真正的野味,按要冬天吃更好些,现在已是深秋时节,也算是时令的美味了。”
随着一道道可口佳肴的上桌,糜家人真正领略了徽派菜的精致和考究。
汤色清白、山药鲜香的黄山炖鸽,骨断皮连的顶骨白鳝,肉嫩味鲜的盖碗清蒸石鸡,形色悦目的香菇盒,笋色玉白的问政山笋,黄色虎皮条纹的虎皮毛豆腐,酸甜适口的杨梅圆子……
就在大家直呼吃得太饱了的时候,厨娘端着一个硕大的鱼盘上来了。里面两条酱黄色的鱼味道格外刺鼻。
秦家二公子秦功珩站起来介绍:“这就是著名的「臭鳜鱼」了。它是我们家招待尊贵客人时必上的一道菜肴,因为其味道特别,所以每次只能最后再上,免得破坏了大家用餐的气氛。”
趁着大家还没有动筷子,秦功珩接着:“做这「臭鳜鱼」是很有讲究的。首先必须确保鱼是新鲜的,要在每年入冬之际,将鲜活的鳜鱼一条条抹上食盐,一层层码在木桶里,放上一阵子,鱼的表皮有一种似臭非臭的特殊气味。
但是鱼鳃仍鲜红,鱼鳞未脱。等烹饪时把鱼去内脏洗净后改花刀略煎,配五花肉和冬笋片,以酱油、白糖、花雕和鸡油烧之,待汤汁快干之际撒上青蒜末,淋熟猪油,起锅装盘即成。
制成的「臭鳜鱼」香鲜透骨、鱼肉酥烂、汤汁醇厚,非但无异味,反而鲜味无比,也就是我们常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大家赶紧动筷子,乘热吃,别有风味。”
众人一品尝,果然名不虚传。
从秦家告辞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秦家给每一个糜家人配了掌灯的人。
从秦府到糜府不过一刻钟的路,可这一路下来,真有些宫里夜游的阵式,特别是从水塘对面的明家、乔家看过去,灯火倒映在水中,一字长蛇,蜿蜒而来,款款而去,还以为是赶上了上元节的灯会呢!
去秦家的拜访活动对糜家上下的刺激是很大的。
糜老太太看重的是人丁兴旺,天伦之乐,夫人们看中的是夫唱妇随,长幼有序,荷佳、茹佳看上的是器宇轩昂,锦衣玉食。而糜海仓从中感受到了事业的缺失感和稳定的重要性。
糜海仓非常清楚,和秦家比较起来,自己上无父兄可依,下无子弟可托,家中妇孺全仰仗自己一人。
这是个可悲的现实,也是个现成的掩护。
对付这可悲的现实他已经有了些想法,而这现成的掩护正是他改变可悲现实的有利条件。
革命的事他只是个配角,不到万不得已马先生和梅女士也不轻易让他出面。
生意上的事他在物色人选,他在等待时机。而母亲、夫人和女儿这道掩护屏障的日子暂时还是一切照旧的。
明家三姨太纪氏和茶花陪糜家人逛冉州城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冉州城山明水秀,松竹连绵,东南北三面河水环绕,西面临山,城垣凸起,呈靴形,平面似舌状半岛。
星江河水绕城半圈后向西流去,沿江两边一排排的白墙黛瓦的民居,或蜿蜒于青山绿水之中,或隐现于古树青林之间,或傍水倒映于溪池清泉之上,如诗如画。
江上悠闲的渔民赶着鱼鹰自由地来往,无人垂钓处可见鲜红的荷包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远山上层层梯田常常飘起淡淡的轻雾,给人以山雨欲来之感。
四季轮回,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河湖水塘间和层层梯田上金色的油菜花海、成遍的如飘带般蜿蜒在山坡上绿油油的茶园,无一不让人感觉到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城内的孔庙、虹井、廉泉、万寿寺、文公庙、灵顺庙都是为冉州人津津乐道的好去处。这其中,紫阳书院是最为人称道的。
「紫阳」乃理学大师朱熹的别号,“创建书院,捐田养士”, 更是开辟了冉州尊师重教之新风。
书院里「集多士讲艺,倡明身心之学」,为弘扬程朱理学做出了杰出贡献。
城外的江湾、李坑、晓起、江口、思溪延村、理坑等许多村落,与青山绿水、粉墙黛瓦、飞檐戗角一起构成一幅幅恬静自如、天人合一的画卷。
而那些在城里、在官道、在乡间、在村庄矗立着的一座牌坊,大多是纪念贞洁烈女的,自然也成为糜老太太告诫媳妇、孙女们的活教材。
和明家、乔家、胡家、李家、秦家混熟了之后,姑娘们之间经常相约出去玩。
冉州这地方,东边到黄山、西边到浮梁、景德镇,都是当天可以往返的。
有时她们也会跟李家的媳妇茶花一起到山灵水秀的祁门去逛逛。
越来越多的远足非常快地拉近了这些姐妹们的感情,她们之间不仅互赠礼物、互学女红,甚至争相做东。
但是,日子久了,女人之间、女孩之间那种好攀比、爱嫉妒的天然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糜荷佳、糜茹佳最占不了上风的,就是明、乔、胡、李、秦几家的姐无论干什么都会随身带着个伶俐的丫鬟。
在几次三番地和自己的母亲磨叽都没有得到满足后,她们壮着胆子去找奶奶去了。
隔代亲、隔代溺,祖孙一起没正形。当荷佳、茹佳第三次和奶奶起要雇丫鬟的事时,糜老太太知道这个事情不清楚是不行了。她决定正面明糜家家规中已经传承了三代的规矩。
糜老太太知道儿子这几房夫人们当姑娘时都是用丫鬟的,都是进糜家时丫鬟被拒之门外,只有章氏进门时带了丫头,也因为瞎参乎传家和腊佳的事很快就嫁人了。她们的心里肯定也是不大情愿的,只是不敢明就是了。
把媳妇和孙女召集在哪里议这个事儿,糜老太太是动了一番脑子的。
在自己屋里?太随意了。在会客室里?太见外了。她最后把商议地点选在了陈列祖宗牌位的堂屋里。
陈氏、何氏、窦氏、章氏和荷佳、茹佳都到了之后,糜老太太先向祖宗们敬了香、行了礼,让媳妇、孙女们也照着做了后,允许她们各自自己的想法。
媳妇们自然是知道家里的规矩的,都不便什么。只有荷佳和茹佳不断地人家明家如何、秦家怎样。
等她们都不讲了,糜老太太清了清嗓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我刚过门那会儿,也不适应,私下里也抱怨过。我的婆婆是这样给我解释糜家这项家规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分为两种,一种是侍候男人和老人的,一种是侍候姑娘和媳妇的。
丫鬟们的出路分为三种,一种是到了婚配的年龄时,向外配了人,一种是跟了自己的男主子或跟了自己侍候的女主子的丈夫的。当然也有第三种,就是活养死葬的。
“侍候男人和老人的大部分到了年龄都被主人家卖给了人牙子或被自家父兄领回家配人了,下场好的不多。
我们糜家是厚道人家,你们能看着侍候自己好多年的姑娘落入虎口吗?
“侍候媳妇的丫鬟大多是媳妇们过门时带来的,时间长了难免和自己的丈夫生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要是被正经收在房里也还罢了,要是整天和男人们不清不楚的,你们自己不难受吗?
处罚她们吧,人家侍候你几年、十几年了,不罚吧,家里岂不乱了套了?
嫁出去?日子过得好了大家心里好受些,要是不好呢?岂不一起不自在吗?
“这些年,远的不,就那邗州城里和咱们糜家走得近的几个大户人家,因为丫鬟生出的乱子千奇百怪。
有聘了丫鬟休了正室的,有丫鬟生了儿子合伙欺负主子的,有丫鬟被逼疯了闹出人命的……反正雇丫鬟、买丫鬟,有一个好处,就有一百个坏处。
“我们糜家也用下人,多是请夫妻一起用的,活养死葬。有的祖孙几代人都在我们家侍奉。
现在海仓又让下人们对他以「先生」相称,不再称呼「老爷」了,我们也要对他们宽厚些。
“如今不比从前了,时局不稳,任何一个下人都可能会坏了家里的大事,甚至可能要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下人们靠力气、凭手艺吃饭,要用他们,也要敬人家。如果你们都觉得下人不够用,我们可以再请。
但往各房、各屋配丫鬟的事以后就不许再提了。平日里铺床叠被、梳洗扮的事,能自己做就自己做,做不了的相互帮着做。琴棋书画、女红内功更是要自己亲力亲为的。”
最后,糜老太太放下严肃,满脸笑容地拉着两个孙女的手:“现在给你们一人找一个丫鬟,将来出嫁时跟你们一起嫁过去,她就可能跟你们抢你们的丈夫,你们愿意吗?”
荷佳和茹佳羞红了脸,都知道祖宗的良苦用心,今后再也不提这事就是了。
糜老太太:“姑娘们确实辛苦,刚刚到这个地方,开销难免大些,我做主,从下月起,两个姑娘的月例每月增加一两银子。”
大家再次向祖宗牌位行了礼,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