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九十八——九十九节)
——九十八——
痨病,这可是被判了死刑的病。
糜海仓是超脱的。几十年前他躲开了,但是这要了自己两个兄弟命的魔鬼还是找上门来了。他相信,这就是命!
邹宝栓知道,现在是到了他果断行事的时候了。
邹宝栓心里非常清楚,在糜传家还没有完全接手的情况下,义父的身体状况是糜家的核心机密。
但是,大夫告诉他,在高原之上,肺上的病恶化速度要比内地快得多。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带义父回到菊花岭。一来内地空气中的氧含量更有利于肺病的治疗和康复,二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商量。
黄老二满银非要跟着一起走,他声泪俱下地,虽然没有以父子相称。
但是,糜海仓对黄家确有再生之德,关键时候不能陪伴左右,自己一辈子会良心不安的。
糜海仓当然是理解这些不是自己的孩子、可又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的后生对他的感情。
他生气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以后咱家生意上的事儿,还要仰仗你们和传家一起拼呢,这一次返程的路上指着满银你来主事呢!
再了,我这病知道人越少越好,你们兴师动众地跟着,旁人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糜海仓提醒自己的病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邹宝栓和两个伙计用马车拉着他走上了他们平时很少走的连云道。
很少走,是因为没有他们固定的商户。其实连云道并不是一条穿越秦岭的新路,它的北段沿用了陈仓故道的一段,南段则沿用褒斜道的一段,既避免了陈仓道的回曲绕折,又排除了褒斜道的途程险峡,既利用了陈仓道的缓冲开阔,又利用了褒斜道的栈桥捷径,是政府大力改造和维护的官道。
其他的商家和过往行旅还是相当多的。成群结队的骆驼队、马帮,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
这让糜海仓心里放松了许多,也让邹宝栓心情轻松了不少。
进入梁州地界,海拔明显低了许多,糜海仓的精神和气色大有改观,没有那么喘了,咳嗽也减轻了许多,他决定在紫柏山脚下休养一阵子。
太白山和终南山这一带既是产好药的地方,也是出名医的地方。
这些年自己家里常用的草药,糜海仓都是在这一带收了藏在家里的。
这次决定在这里住下来,当然与这有关。但是,更重要的是糜海仓想,现在是儿子和媳妇要孩子的关键时候,如果回到菊花岭不和大家一起吃住的话,家里人心理上会不舒服。
如果和往常一样吧,又担心把自己这病传染给家里人。如果能在这里把病养好,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再,按照以往的经验,临行时预计也是要在入冬前才回菊花岭的,如果突然提前回去了,难免会引起他人的猜测。
糜海仓同意邹宝栓去太白寻访老中医,是听了紫柏客栈老板赵明理的建议。
邹宝栓要寻访的正是当年在褒斜道上著名的古刹风云寺以出家人身份坐过诊的慧清禅师。
处在武关驿的紫柏客栈位置比较特殊,正好处在褒斜道去太白和陈仓的岔路口,老板又主要走高端路线,住客虽然不是特别多,但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非常适合养病。
赵明理对糜海仓的好是发自内心的。一开始可能是由于糜海仓的经济实力,时间长了,他对糜老板的人品非常敬重。
特别是几次深入的交谈,他对糜先生的经营理念和慈悲情怀高度赞赏。
赵明理只知道慧清禅师年岁大了,不再云游,平日里主要在青峰寺潜心修行、悬壶济世,偶尔会到药王谷去采些不常见的药材。
邹宝栓带着糜海仓的专用马车到青峰寺的时候,慧清老禅师还真不在青峰寺里。
寺里的师傅听是风云寺和赵明理老板介绍来的,第二天清就派了沙弥带着邹宝栓去了药王谷。
邹宝栓见到慧清禅师时,禅师正在一个大石头上坐。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禅师右手立掌胸前,左手掌心向上自然放在两腿之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沙弥让车远远地停下来,因为他知道师傅入静的时间不会太久。
可能是沙弥带患病的施主见禅师的次数多了,他知道是不能直接让病患近距离接触师傅的。
慧清禅师睁开眼睛的时候,沙弥跟师傅咬了咬耳朵,禅师远远地看着邹宝栓,让他边走边问了他几个问题。
慧清禅师又让赶车的伙计往面前走了几步,也随意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并没有治病的事,只是让邹宝栓安排伙计把把马车周围的布帘全部撩起来,开前后车门,推开左右车窗,用最快速度把车赶到大路上去等候。
禅师让邹宝栓远远地跟在后面,开始问起他自己这几天的感觉。
来到马车跟前,禅师让邹宝栓把手臂搭在车辕上号了号脉:“年轻人,尽孝心也要讲方法,你是不是给你义父做了好吃的,你天天吃他的剩饭了?你也被传染了。”
邹宝栓以为义父那么大年龄都能从高原上挺过来,心里还真不把被传染当成多大个事。
禅师看出了他的心思后:“痨病的传染非常厉害,而且传播途径广泛,伺候痨病病人要特别心。你们注意我刚才为什么远远地就让施主站住呢?
为什么又让把空马车快速跑一段路呢?
因为空气中通过呼吸道传染是痨病最主要的传染方式。和痨病病人话,只要能听得见,要尽量离远一些,特别是不要站在他的下风口话。
食物传染也非常容易。病人用的餐具、吃剩的食物上都可能被污染,吃病人剩下的食物,用病人用过的碗筷,甚至碰过病人用过的东西而没有好好洗手,也可能受到感染。
从现在起,先生和你的义父都应当自己单用一副碗筷,在咳嗽、喷嚏和大声谈笑时不要面对别人,最好能用手帕捂着嘴。
睡觉时不同别人同屋,以免夜间咳嗽时传染。更不能随地吐痰。只要天气允许,要经常开门开窗通风,经常洗晒被褥。”
邹宝栓是个极明事理的人,一听禅师这么,马上和其他几个保持一定的距离,并请求师傅帮助随自己来的伙计号号脉。
慧清禅师让伙计伸出舌头看了看,也给他搭了脉:“还好,他现在还没有感染。请施主先回清峰寺自己找个清静地地方待着,我们先带着这马车在药王谷再走走,去几个猎户和药农家里看能不能收到些诊治痨病的药材,回来我们先给你吃上,顺便把这车和马都清理一下,反正你义父的病已经稳定住了,今后的医治需要很长的时间的,争取能够为他多带些药回去。”
邹宝栓一下子给禅师跪了下来,激动地:“大师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一切全听大师的安排。只是家父身子虚弱,目前身边没有亲人照应,准备好后,请大师随的一起前往武关驿。的这里先谢过大师了!”
慧清禅师立掌回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解除病患的痛苦乃老衲作为一个医者的本份,施主不必多礼。你且回寺内歇息,我们快去快回就是,只能明天动身下山了。”
目送大师走远了,邹宝栓想,自己已经是带病之身,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可能对别人不利。他索性在这药王谷到青峰寺的路上游荡起来,发时间。
药王谷位于太白山脚下的柴胡山。相传为药王孙思邈在太白山的悬壶济世、隐居研修之地。
邹宝栓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树木,有的红、有的黄、有的依然是绿色,菊花岭的秋天也会有这样的景色。
但是,跟这里相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看着路边就有自己认识的草药,邹宝栓也不敢轻易触碰它们,生怕把自己这不好的病也传给它们。
很多树上是挂着果子的,随手就能够着的猕猴桃更是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
邹宝栓信手摘下来尝尝,酸甜清香一下子让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也是个病人。
进入青峰山峡谷,听着山涧潺潺流水,看着眼前这幽谷,孤峰绝壁,奇石林立,飞岩突兀,他想起了出来时沙弥沿途给他讲的关于刘秀练兵的「四十里跑马梁」、唐英灵公主为爱情献身的「舍身崖」,让他确信这不仅是个秀美之地,更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
阵阵凉意袭来,他知道这里有常年不化的大寒冰洞、紫阳冰洞和罗汉冰洞。
他更知道,眼下只有自己尽快好起来,才能更好地在义父跟前尽心尽孝。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青峰寺的夜晚是很凉的,邹宝栓执意要在马车上过夜,慧清禅师告诉他,这马车刚才已经用草药熏过了,上面还装着些药材,再这青峰寺经常有患恶疾的人来,寺里自有一套应对的方法,专门给他安排了地方,让他安心的住了下来。
回武关驿的路上,邹宝栓始终不肯进车里面去坐,只在后面临时搭了一块板子,半坐半吊地凑合着,沿途的尘土迫使他用帕子把口鼻捂起来。
回到紫柏客栈,看到邹宝栓从头到脚的满身尘土,糜海仓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慧清禅师更是感动于糜海仓教子有方。
得知邹宝栓已经被传染了,糜海仓既自责又生气。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可怜宝栓命不好。
邹宝栓似乎倒是想明白了,他坦然地:“这样照顾起父亲就更方便了。”
赵明理和慧清禅师有多年的交情,慧清禅师也知道糜先生多年为许多寺庙捐功德、筹善款。
再,一下子遇上父子两个都感染恶疾,他也想拿他们做个试验,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普遍适用的方子。
在仔细给糜海仓号完脉后,慧清禅师笑着:“糜先生的身子底子非常好,要不然以先生的年龄,在高原染上这种病是很难走下来的。
到了这里,空气清新,含氧丰富,正好是治肺上的毛病最好的地地方和季节。先生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待天气稍凉些再回菊花岭不迟。”
糜海仓想了想:“我也正有此意。原本想着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上高原了,以后生意上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干。
没曾想天意如此,竟不许我再上高原了。只是得上这见人害人的病,恐怕以后想在老娘身边尽尽孝道是不能够了。”
禅师看糜海仓有些悲观,就对他:“先生见多识广,可能也大体知道这病症的后果。只是,凡事都有个例外。以先生和令郎的身体,只要坚持食药并举,很好地控制住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这病累不得、穷不得,既不能干体力活,还要坚持服药,更要吃些补养的好东西。”
赵明理笑笑:“糜先生辛劳了一辈子,现在染上这恶疾,自然不会心疼钱财,大师尽管用最好的药,最管用的药。至于饮食,糜先生也一定会全听大师的意见的。”
糜海仓:“那是当然。我上有老母在堂,只要能多陪老娘些日子,自然会不惜任何代价的。”
他指着邹宝栓对赵明理和慧清禅师:“不瞞二位先生,我这个当父亲的来也很惭愧呀,宝栓我儿也三十好几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娶上,一直陪着我。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让他先好起来,娶上一房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对得起糜、邹两家的列祖列宗!”
看着义父泪流满面,邹宝栓也禁不住哽咽着:“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那兄弟能娶上个媳妇,如果没有糜家,也是不可想象的。
这次义父偶染重疾,从头到尾不同意宝柱两口见面,义父的良苦用心我们都心知肚明。宝栓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义父能早日康复,多留些日子也让我们尽尽孝道。”
慧清禅师和赵老板都被这人间真情深深地感动着。
慧清禅师边写方子边轻轻地:“看着你们父子情深,菩萨也会感动的。这里我给你们开出三剂药方和三副食疗方,你们先照着吃,只要老衲身体允许,我过一阵子就到这紫柏客栈来一趟,你们把身体的变化情况及时告诉赵老板,我再根据情况随时调整方子。
如果能医好你们爷俩的苦疾,也算老衲功德一件。如果由于老衲的医术鄙陋,耽误了你们的诊治,还请你们不怪罪才是。”
糜海仓一听这话,赶紧站了起来:“大师言重了。古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老天让我们染上这恶疾,是我们上辈子自己造的孽,我们当然要来面对,要来偿还。
如果老天让我们重新获得健康,我们一定广结善缘,广为善事,以天下苍生为念,报答大师,报答佛祖。”
慧清禅师停下手中的笔:“先生也言重了!痨病是很容易传染的,以先生的家业,现在完全不必受这脚力之苦的。
先生之所以这样操劳,一方面是为了儿孙,老衲以为,更重要的可能是为了追随先生讨生活的这些伙计和他们的家人,为了接济穷苦之人。先生这病,是老天让你好好歇息呐!”
赵明理边给大家续茶边:“就是就是!糜先生这些年可没有少行善。光是前一阵子娶媳妇时就连续三天大宴无家可归者,更不要,糜先生的生意所到之处,让多少人谋得了事做,解决了生计呀!”
慧清禅师一连开出六个方子。他拿起来一个个解释:“这里面有三个药方子,三个食疗方子。药方要按顺序服用,食疗方子根据个人的口味随时选用。
“这第一个药方主要是滋阴润肺的,用来调理肺阴亏虚。都是些常见药材。主要有天冬2钱,麦冬2钱,生地黄2钱,熟地黄2钱,山药3钱,百部2钱,沙参2钱,川贝母2钱,茯苓2钱,阿胶2钱,白菊花2钱,桑叶2钱,三七6分,獭肝末6分。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
慧清禅师看了看糜海仓的气色继续:“先生的身体底子很好,但这个病气阴耗伤严重,第一个方了服用十五天左右,等肺上功能恢复一些后,再服二十天左右的保真汤来益气养阴。
“这个方子里有一些名贵的、大补的成份,主要有:人参2钱,黄芪3钱,白术2钱,甘草1钱1分,茯苓2钱1分,五味子2钱,当归1钱2分,生地黄2钱4分,熟地黄2钱4分,天冬2钱,麦冬2钱,白芍药2钱,柴胡2钱,厚朴2钱,陈皮2钱。同样是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
慧清禅师顿了顿:“这两个方子服用一个多月后,阴虚的问题就不大了。但是,阴阳平衡上可能会有些均衡问题,我们再换一个滋阴补阳的方子,医道上把它叫补天大造丸。
不过,药材也都是些常见的东西,主要有:党参4钱,黄芪、茯苓各3钱,白术、白芍、山药、地黄、当归、枸杞、枣仁、远志各2钱,龟版、鹿角胶、紫河车各1钱2分。
还是每天一剂,用水煎,分3次服。这个方子可以长期服用。
“但是,先生的这个病,如果身体再感风寒的话,会有较大的反复。这里我再给开两个简单的方子,如果出现较重的咯血状况,用上三五天压一压。
“一个取旱莲草3钱,每天一剂,用水煎,分2次服。另一个是取穿破石和铁包金各6钱,每天一剂,用水煎,分2次服。只是这两个单方,不宜长时间服用,压住咯血就停下来。
“患了这个病,长期服药是很不好受的,日子久了,可能肠胃也会有些问题暴露出来。
这里我再给开出三个居家食疗的方子,隔三差五吃一些,能减轻药物对身体的伤害,在补肺脏的同时,也捎带着补补其他脏器。
“一个我把它叫做「百合饮」。取百合6钱,糯米1两,冰糖适量,用砂锅煮成烂粥就可以了。
不过,百合要尽量选用兰州或甘南地区的,效果可能更好些。
“另一个我把它叫做「燕窝白及汤」。每次取燕窝2钱,白及3钱,用瓦锅隔水蒸炖至极烂,加冰糖再炖片刻即可。
“第三个是甲鱼炖贝母。用活甲鱼1只,川贝母1钱,鸡汤2斤,料酒、花椒、生姜、葱、盐适量。先将甲鱼用上述作料腌制一个时辰,加入鸡汤上蒸笼蒸半个时辰即成。”
慧清禅师最后:“第一个百合饮四季皆宜,燕窝白及汤更适合夏秋季节,甲鱼贝母汤冬春时节更好些。
反正请先生记住一条,要放松心情,无论是药疗还是食补,都要根据自己的感觉经常调整,阴阳平衡了,气血通畅了,心气和顺了,再凶的恶疾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其他的注意事项,老衲已经和令公子交待过了,要少接触人,独立使用饮食用具和洗漱用品,独自使用被褥,最好能独立自寝。现在既然令公子已经染上,你们爷俩相互照应也就没有太多的禁忌了。”
几天来一直愁眉苦脸的邹宝栓,隐约流露出一丝的笑意。
糜海仓则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九十九——
列车到达汉口的时候,因为是终点站,方芳似乎不着急下车,当明如星告诉她站台上来了许多人,这列车上可能有重要人物的时候,方芳才好奇地倚在窗户上向外张望。
不看不要紧,一看着实让方芳紧张起来了。她赶紧躲到车窗的另一侧,一边快速地开已经整理好的箱子翻腾,一边对明如星:“哥哥你自己赶紧捣饬一下,下面接站的全是我们家的人,他们肯定是要搞个仪式的。
当然,仪式不会太复杂,哥哥不必紧张。不过,我们俩要穿得尽量正式一些,这样我父母会觉得脸上有光。”
车厢里的乘客都走完了。方芳拉上窗帘,拿出一件大衣递给明如星:“哥哥帮我挡一下,我把和腊佳姐姐、如月妹妹在梁州一起定做的旗袍换上,让我妈妈知道我是个幸福的新娘。”精明的明如星立即把靠站台一侧的窗帘也拉上了。
方芳一边利索地换着一边:“要知道,婚礼那天,要不是她们三个坚持要穿旗袍的话,我是不愿意那么正式的。
在此之前,我是从来没有穿过旗袍的。那天是马师长的太太提议一起去做的旗袍,后来试穿样的时候,因为我更喜欢紫色,可是老太太亲自给我定下了桔红色,把紫色给了拉姆嫂子,如月做主请师傅把我们的结婚礼服做好后单独给我做了一身紫色的,还挺不好意思的。
所以,我一次也不敢穿出来示人。今天就豁出去了,先从形象上给家里人一个全新的感觉,让妈妈知道我也是有非常女人的一面的。等会儿我化妆的时候,哥哥也把西装换上、领带上,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话间,方芳的紫色旗袍已经换好了。那形象、那气质、那风范一下子与婚礼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把明如星这个做了十几年旗袍生意的商人都震惊了。
他激动地:“回到杭州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钱悦成姐夫给妹妹做一组旗袍,从面料、色彩、式样、刺绣上形成系列,然后咱们去上海最大的照相馆拍一组照片,就不用请别人来当广告模特了……”
方芳看明如星还没停下来的意思,就断他:“好了好了,这事都是咱们自己的事了,只要你喜欢,我咋样都行。现在哥哥立即把西服换好,再不下去,家里人以为咱们电报上把日子或车次弄错了。”
简单描了眉、上了腮红、涂了口红后,方芳让明如星仔细看看她脸上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明如星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一吻算做回答了。
方芳看了一眼明如星:“两个箱子哥哥都拎着没有问题吧?我要找找当新娘子的感觉,好让我妈妈看看她的女儿找了一个知道心疼我的好先生。”
明如星大声回应道:“这是当然的,明夫人请!”
几节车厢的工作人员其实都躲在一边看着他们呢,只是他们太专注自己的事了没有看见。
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机灵的方芳赶紧从臂弯挎的包包里抓了两把糖来塞给最前面的服务员:“这是我们的喜糖,请你给大家分一下吧。”
众人你两块、他三块高兴地分享着他们新婚的喜悦,纷纷作揖、鼓掌道贺。
站台上其实已经有服务员给方芳的家人通报消息了,家里人都知道他们两口在这节车厢里。
习惯了女儿假子样子的方芳妈妈看到女儿一身粉紫色旗袍现身,心里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什么话都不出来。直到方芳父亲同时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好了好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再,总要让我们先认识一下新女婿吧?”
方芳妈妈推开女儿,可眼睛依然盯着方芳不放。方芳索性扬起手来,招牌式地转了一圈,俏皮地:“好好看看吧,妈妈总我没有女孩样儿,这下你的女儿有女人样儿了吧?”
方妈妈轻轻一笑:“也不知道害臊,刚嫁人就自称女人了?”
方芳吐了一下舌头,一边挽着妈妈,一边挽着爸爸来到丈夫面前。
明如星赶紧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叫到:“爸爸好!妈妈好!我是如星。”
方爸爸走上前去一面和明如星握手,一面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专门来接你们的亲朋好友。”
来的人还真不少,看来除了老人,方芳爷爷家和外公家的人都来了。
明如星知道自己一下子也记不住,索性就应付起来。只是到了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伙子面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他的手里拿了一张方芳和明如星他们结婚当天的《梁州日报》。
方芳凑到明如星跟前轻轻嘀咕了一下:“这是表哥,很爱开玩笑,你先别理他。”
表哥两只手举着《梁州日报》,并没有和明如星握手的意思,明如星只好微微地点了点头:“表哥真是有心人,这么远的地方报都有。”
表哥阴沉着脸:“那是。只要是涉及方芳的消息我不仅会收藏起来,还会装在心里!”
明如星笑了笑:“那可太谢谢表哥了,只是以后方芳的所有消息都会从我这里发出,就不劳表哥收藏了。”
表哥把报纸拿在左手上,右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明如星赶紧伸出右手准备和他握手,可他却顺势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假装看起了报纸上的婚礼广告,阴阴地:“一个多月、集体结婚、荒郊野岭……”
方芳扽了扽明如星的袖子:“欢迎表哥到我家做客!一会儿让如星好好敬你两杯。”
回去的路上,明如星和方芳与爸爸、妈妈同乘一辆车。明如星本来是不想听关于表哥的事的,方芳妈妈挑起了这个话题。
她:“如星你不要往心里去,我那个侄儿启明呀,从和芳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他一直对方芳很好,只是我们芳就是找不到感觉,任他怎么穷追不舍,任他怎么献殷勤,总是不答应。
这不,这次方芳去西安,走之前没有告诉他,他一天能往家里跑十几趟。
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芳是坐他二叔的船走的,还和家里大闹了一场。
前一阵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刊登着你们结婚海报的报纸,人就跟犯了癔症似的,到哪儿都拿着那报纸。今天原本不想告诉他的,可是他整天关注着芳的消息,自己还是跟着来了。”
方芳爸爸断她:“别了,这次我们好好热闹热闹,过一阵子他会接受这个现实的。很快芳还要跟如星去杭州、冉州,日子久了,他自然就忘了。
再了,以你们熊家的门户和他自己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行啊?不要理他,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方芳和明如星都不知道该怎样接这个话题,他们只好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默默地随车前行。
方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拍了一下爸爸的肩膀问道:“今天看这来接的阵式,家里算怎么办我们这事呀?”
方芳爸爸方志庥:“这得问你妈妈。我原来想等你们回来了商量商量再定的,可你妈直接定在了明天中午。”
方芳妈妈熊倩玉也拍了一下丈夫:“就你会当好人,女儿都让你惯坏了。哪能什么事都由着她呀?这老理儿得对,娶媳妇、嫁闺女是看前人的。
她嫁这么老远,到时候一拍屁股走了,好了孬了,亲朋好友、生意伙伴、街坊四邻又不会她,就是她也听不见,还不都是我们受着。
那好吧,正好现在没有别人,依你们,想怎么办呢?总不能也找个报纸登个海报了事吧?”
方芳正要开口,明如星扽了她一下:“一切都听爸爸、妈妈的。我们俩一来阅历不深,没见过世面,二来对咱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也不太了解,就请家里做主吧。
至于开销,完全由我来支付,我们明家生意上与这里几家汇通全国的银楼和钱庄有些交情,请爸爸、妈妈多多费心。”
方志庥咳嗽了一声:“钱不是问题。现在的排场是我们方家嫁姑娘,等回你们冉州去了,你再操心吧。
这次也正好让你认识一下我们方家和她外公熊家的人,你也是在商场上拼多年的人了,没准还能给我们方家的生意和熊家的船运业提些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
另外,我在日本学习过几年,有些事你是否有时间听听我的意见和建议。至少我对日本国和日本人的了解程度比你们深些。”
明如星知道自己不该提开销的问题,赶紧补救:“爸爸的句句在理。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娶了方芳,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后我们可能主要在杭州生活,照顾家里的机会会少些,想尽量多尽一份心意。
至于到家里的生意和外公家的船运业务,我可以试着参与些意见,一定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主要还是学习,毕竟隔行如隔山嘛。”
熊倩玉听女婿这一席话,显然是高兴了许多。她看了看方芳和明如星:“你们今后在哪生活我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只是有一条,方总要有些事情干才好,以她的性格和学识,窝在家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恐怕做不到吧?
你们认识没几天就匆匆忙忙把事儿办了,我也不再什么。但是,今后生活的算还是要和我们清楚才好吧?”
方志庥岔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凡事最好从长计议。他们年轻人总是会有些毛毛糙糙的,现在让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也不现实。
依我看,物质生活上应该是没有大的问题的,主要还是今后相处的问题。
两个人成长环境、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不尽相同,世界观、价值观自然也会有些差异,突然生活在一起,朝夕相处,要好好磨合。
特别是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家庭生活的琐碎事一件件摆在面前的时候,一定要互谅互让,互相迁就。
实在的,我们从来没想过女儿结婚后会离我们这么远,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尊重。但是,担心必然是有的,也请你们理解。”
方芳妈妈接过去:“儿行千里母担忧嘛,这是自然的。别的不,就吃饭,芳顿顿离不了辣椒,可你们江浙皖一带的人口味清淡,离不了糖。这些,真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
明如星赶紧表态:“这一点请爸爸、妈妈放心,家里吃饭的人多,后厨的师傅也是经常换的。芳去了是长房长媳,自然不能不照顾她的口味。
再,我和家父也是到处跑的人,口味杂的很,现在也可以是无辣不欢。
至少这一阵子在吃饭的问题上我们俩是很一致的。其他的生活细节上,也请二老放心,虽然我们是新婚,可毕竟年纪都不了。
尤其是我,比芳大十岁,连生活中的事情都不知道让着她、体谅她、关照她、爱她,哪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了?
我是个不爱空话的人,今天我就当着爸爸妈妈承诺,家里的大事情一定都和芳商量,让她知道。我们俩之间的事,全由她做主,我都听她的。”
方芳只是偷偷地瞄一瞄丈夫抿着嘴乐,一句话也不。
方志庥笑了笑对夫人:“老婆子,你听听,我就嘛,江浙沪的男人心细得很,何况如星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一个家境殷实又读了那么多书的男人,三十多岁尚未婚配,一定是很挑剔的,能和咱们芳一见钟情,也明我们家姑娘非常优秀了。
再了,我们不相信别的,还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和眼光吗?
这些年她在学习、工作、生活中遇到过多少优秀的男孩,都没有动心,怎么同船两三天就对上眼了?
这不也明如星是个非常难得的好伙呀?他们俩可以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一对了。”
熊倩玉叹了口气:“是啊,我们都老了,世道也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人的思想跟得紧,我们肯定要相对滞后些。
不过,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是永远不变的。
你们俩都老大不了,又都是家里的老大,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事要当成大事来办。”
方芳羞红了脸:“哎呀妈!人家明家都还没呢,你着什么急呀?再了,我和如星商量好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办呢!”
明如星怕方芳一不留神漏嘴了,赶紧扽了扽她:“妈,这事我们肯定当成大事来办。眼下要先让芳适应一下新的生活环境,等她心理上、生理上都适应了,我们一定抓紧。
我和芳商量过,她毕竟也是个大学毕业生,真让她过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阔太太、娇姐日子反而会把她憋坏的。
家里的丝绸和服装生意与日本人交道比较多,现在我们还请了懂日语的业务员。
芳去了,有些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生意,正好由芳出面来办,生意上还是有许多事情是要保密的。
今天大家也都看见了,芳穿丝绸旗袍有多漂亮,我们要是推出新面料、新服装样式,由她穿着这样一亮相,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
熊倩玉笑笑:“好是好,你的这些可都不是轻松的活,我们芳从可没有受过这样的累,也不能完全把她当个伙计来用。”
方芳撒着娇:“哎呀妈!瞧你的,尽是些动动嘴、穿着衣服摆个姿势的事儿,哪能把人就累坏了?
我又不是泥巴捏成的。您要知道我上大学时做的事情,还不得心疼死了?再了,给自己家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再累也是愿意的。”
熊倩玉砸吧砸吧嘴:“老方,你瞧瞧,真应了老话的,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还没进明家的门儿呢,就再累也愿意了?”
方志庥反而严肃起来了。“这就对了!年轻人,有愿意为之付出的爱人,有愿意为之付出的家庭,有愿意为之付出的事业,就一定会幸福的。
很长时间以来,我看着芳整天忧国忧民、愁眉苦脸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一两个月不见,现在看到她阳光灿烂,满脸幸福的样子,我们还奢求什么呢?”
听着爸爸严肃的口吻,方芳接过话题:“爸爸,您何尝不是经常叹短嘘长呢?现在全国的形势……”
明如星捏了一下妻子的手,断她:“现在全国无论什么地方,生意都不好做了。不过,我们做的是和老百姓生活紧密相关的布匹、服装生意,影响不会太大的。
有机会,您带着妈妈和爷爷奶奶们去号称人间天堂的杭州、上海看一看,顺便也到我的老家大徽州地区去看看,就更加放心了。”
到徽州熊倩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用咨询的口气:“听徽州那边,男人们都在外面闯荡去了,娶个老婆往家里一放丢,生儿育女,自生自灭,到处都是从朝庭到乡里奖励守活寡而抑郁而死的贞洁烈女的贞洁牌坊,是不是?”
明如星也不回避。他:“妈妈得对。确实在徽州的大地上到处矗立着石头的、木质的,现在还有了洋灰的贞洁牌坊。
但是,那都是几千年封建历史的见证。自从中山先生提倡妇女解放以来,情况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方志庥对这个问题是感兴趣的。“如星,请你把这方面的情况得具体些。”
明如星看了看妻子,方芳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被坐在一旁的方芳妈妈看得清清楚楚。她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假装看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明如星迟疑了一下:“这可能和自然、历史都有些关系。从自然上,徽州是一个多山地、少良田的地区,人口密度又非常高。
如果都在土地里刨食的话,生活肯定是过不下去的。但是,这一地区又紧邻中国最发达的两个大商圈的边缘地带,到长江三角洲的上海、宁波、杭州、南京都不算太远,到泉州、厦门、福州这些海运中心港口码头也很便捷,使以商养农、以贸易带动手工业成为最现实的养家糊口的路子。
“从历史上讲,鸦片战争后,沿海的经济虽然发展很快。但是,外国人的势力渗透很厉害,许多挣了钱的徽商,并不把家室安在沿海,还是愿意在交通不太发达的徽州山地丘陵地带造屋置业,再加上女人们在「无才便是德」的价值观念之下,大多数女人都只会女红,不能识文断句,出门后就成了睁眼瞎。
还有,和全国的大部分地区一样,那里的女人基本都是脚,出门行动也不方便,只能在家守活寡。
当然也有守不住红杏出墙的,难免闹出些乌七八糟的事来。
时间久了,为了男人们的名节,为了男人家族的名声,最后就找到了这个以褒奖妇人贞洁和气节的遮羞布的冠冕堂皇的法子,来掩盖这个扭曲人性的社会。”
方芳好奇地问:“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有些变化了,只是变化还没有那么明显。我们这些生活在其中的人是感觉到变化了,在外人看来依然如故。
比如,你现在要是去冉州一带的村子甚至是城镇转一转,依然会看到高高的马头墙围成的多进院落死气沉沉,惨白的粉墙和乌黑的黛瓦下,留守的依然只有妇孺和老弱病残。
随便找一家走进去,如果遇上的是年轻媳妇,她肯定会半句话也不敢,赶紧躲到里屋里去。
如果碰到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那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多留一会,甚至还可能留你喝茶、吃饭。
因为,年轻一些的怕坏了自己的名节,而老人则实在是太久没有和其他人过话了,总想找人拉拉家常。”
方芳进一步问道:“在你看来,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或者,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明如星停顿了一下:“脚,是放脚!”
“啊!”方芳显然是有些被惊到了。
明如星继续:“其实我们现在经常「解放」这个词,只有你亲眼见到了妇女被缠到骨折的所谓唯美的「三寸金莲」,你才能感受到「解放」的意义。
因此,我始终认为,中山先生的最大贡献是号召「解放」。
而所谓解放,第一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第二是解放了妇女的脚。
“如果思想解放是人类发展的潮流的话。那么,妇女解放则是中国人真正的解放。
在这个问题上,糜传家,也就是我妹夫家是走在了全中国的前列的。
要知道,糜家的女儿,只要是出生在1900年之后的,没有一个缠足的,都是大脚。
这也是为什么糜家在我们那里,虽然是个外来户,却有很强的号召力。
正是在他们的带动之下,我们这些家境殷实的人家,才一个个把孩子,当然也包括女孩子送到上海学习的。
要不,今天的我可能也只是个绸布商人,也早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根本不可能遇上方芳这么好的姑娘了!”
方志庥显然是听明白了明如星的弦外之音了。他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如星这一席话简直可以作为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宣言书了!看来我家方芳看人还是挺准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选择这样一个有思想、有品德、有本事的伙子,真是难得。”
熊倩玉也自豪地:“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整天在她耳朵边讲条件、标准呢!”
一看只经过短暂的交流,父母都对这个女婿肯定有加,方芳大方地在丈夫脸上亲了一口,顺势靠在了明如星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