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一五四——一五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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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四——

    新中国和日本国建立外交关系是在我们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之后。

    当然,全世界都知道日本的「越顶外交」肯定是得到美国支持至少是默许的。

    所以,本来就比官方活跃的中日民间交流更是稀松平常的事儿了。

    特别是,日本人的长相上几乎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中文够好的话,他们在中国的合法活动很少能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

    细川健雄是借送女儿细川美智子到北京大学交流的机会到中国来的。那时候,梁州刚刚才通火车。

    细川从中国战场回国之后,由于政治观点偏左,与日本依然是右翼势力主导的政治生态格格不入。

    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走入社会,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家庭的历史包袱,他主动提出了离婚。

    本来细川健雄想让儿子细川广智和女儿细川美智子都跟着夫人细川美子的,可女儿心疼爸爸,坚持要在法律上跟着父亲。

    这样,他们这个家庭仅仅在法律上履行了相关手续,细川美子由夫姓细川改回父姓新木,包括吃住在内的其他方面依然如故。

    细川广智选择了父亲的母校早稻田大学和父亲当年的专业——

    中国语言文学作为自己的专业方向。虽然不停地有人问他为什么,可他总是喜欢,不为什么。

    细川美智子之所以选择社会学作为自己的专业,她就是想将来要认真研究二战期间日本民众的心理与国民行动、政府行为之间的关系,她想弄清楚在对外扩张方面有多少国民与父亲抱持相同或相近的观点。而要真正深入的研究当然是不能抛开中国的。

    中日建交之后,最先展开的是文化艺术和科教领域的交流合作。

    细川美智子作为一个著名的对华友好人士的女儿,当然成为首批中日互派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受益者。

    因为时间有限,写信联络是不可能的。当年青木丝谷离开中国时,夏杏芳给她留下的是梁州糜家、冉州秦家和祁门胡家的地址。

    细川健雄经过反复琢磨,特别是女儿细川美智子参与意见后认为,从当年父亲离开延安时得到的相关信息和青木丝谷提供的她当年离开冉州时关于秦家、胡家和糜家的信息,他们认为,秦家由于大量拥有土地,政治地位情况一定不太好。

    胡家由于本身不太注意参与社会活动,名气应该是比较的,找起来会比较困难。

    糜家就大不相同了。一是很早就开始支持主流政治力量,有人在官方工作,有人在媒体从业,相比之下应该是有相当影响力的人家。

    加上新中国成立后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糜家是不大可能离开菊花岭的。

    他们决定直接飞到西安,前往当年留下地址的菊花岭糜家。

    由于学中文又长期在中国工作的缘故,细川父女两人在中国的行程出奇的顺利。

    虽然要经历飞机、火车、汽车和马车,军人出身的细川健雄还是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带着女儿从东京找到了菊花岭。

    细川父女俩是以找糜佑家、糜菀佳的哥哥为目标找到糜传家的,令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年夏杏芳和青木丝谷一起生的女儿中的一个竟然成了糜家的媳妇。

    听了细川先生的详细叙述,糜传家虽然心里依然是紧张的。

    但是,他们全家都相信细川父女是友好的,而且此行纯粹是寻访故旧,完全没有政治目的。

    糜传家、明如月和秦桃花把知道的关于糜佑家、佑家妈妈、夏杏芳、青木丝谷的情况,向细川父女一一作了介绍。

    糜维诚和秦桃花的三女儿糜清丽马上就到上学的年龄了,能会道,整个一个大人样儿。

    细川健雄和细川美智子在菊花岭的日子里,生性开朗、好奇心又极强的糜清丽成了陪同他们最多的主人。

    由于青木丝谷和秦桃花都讳莫如深,这让细川健雄非常纠结。

    虽然他知道,当年无论是花子还是桃子活下来了,对他来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毕竟血浓于水呀!如果现在的秦桃花是他和青木的花子,他就要准备下一步的行动了。

    可是,当事人青木丝谷和夏杏芳似乎是有共识的,谁也不露半点口风,她们从内心里想保护这个战火中诞生的姑娘的命运和名誉。

    其实,细川健雄和学社会学的女儿细川美智子已经深入分析了好几年了。

    在他们看来,如果桃花就是当年的桃子,无论是青木丝谷还是夏杏芳都完全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只有活下来的是日本人的孩子,她们才有必要刻意掩盖。因此,他们不能让真相曝光,更不能争取秦桃花按中日两国间的协议,以日本侵华遗孤的身份来做下一步的操作。

    当然,细川父女也非常清楚,以夏杏芳的善良和她对脆弱的青木丝谷的了解,她为了不让青木过度伤心而在女儿的事情上故意让她留有念想,甚至刻意去「欺骗」她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细川健雄知道,在秦桃花身上他们最好不要再存什么「非分之想」了,毕竟她已经从冉州嫁到了梁州,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而且,听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他们有意无意间把全部的希望和牵挂转移到了跟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的糜清丽身上。

    糜传家对细川父女的感情是复杂的。当年无论是从冉州传来的关于日军暴行的消息,还是后来腊佳妹妹、婉佳妹妹描述的发生在细川健雄身上的故事,大多都是正面的,甚至是英雄式的、传奇式的。

    细川健雄清楚,对于糜传家来,六姨娘茶花和弟弟佑家牺牲前后的经历,特别是那些被国民政府当成英雄事迹来宣传、被当地百姓当成神话来传颂的传奇故事的真实情形和他们内心的想法,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也是自己这些年来最不能忘怀的和最想对糜家人述的。

    糜家和细川父女的长谈进行了差不多两个通宵。

    一来,虽然中日关系正常化了,可国内的总的形势还是封闭的。

    二来,国人对日本国和日本人还有很强的排斥心理,公开细川父女的身份或公开进行沟通,都是不可想象的。

    事情的过程中肯定会涉及到秦家、明家。经过反复斟酌,糜传家还是带着夫人明如月和儿子、媳妇一起和细川父女进行了触及心灵的沟通。

    六妈妈和佑家弟弟,方芳嫂子以及桃花的三叔秦功璠、四叔秦功珀的故事,他们通过明如星、夏杏芳这些当事人和冉州的乡亲乃至于政府的宣传媒体等等,已经知道的非常多了。

    但是,当他们从一个亲身经历的日本人,特别是知道几乎所有内情的日本人的嘴里听的时候,心灵的震撼和冲击可想而知。明如月、秦桃花几乎是从头到尾以泪洗面。

    细川美智子虽然表面上显得非常平静,可当她谈及父亲这些年在日本国内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时,依然忍不住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和父亲抱头痛哭。

    她反复强调,为什么支持母亲和父亲离婚?

    而且支持母亲改回她的父姓。为什么支持哥哥细川广智选择和父亲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为什么自己要拼命争取这次政府间互派访问学者的机会?

    她自问自答,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看到父亲为避免日中之间再生龌龊、再生战事而经受的磨难和坚持,都是因为她认为日中之间除了友好合作、和平共处别无选择。

    为了不让大家一直沉浸在对过往痛苦的回忆之中,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我的近期目标是,利用此次到北京大学学习交流的机会,仔细研究分析盛唐以来,日中两国民众互相认知、接纳、扶助的心理变化历程。

    自从深入的研究了中国语言文学之后,哥哥经常会跟我讲日中两国在文化上的高度契合和认同。

    他讲过,唐明皇时代,为了感谢大唐对倭国的启蒙,日本国的长屋王在给大唐佛教界高僧大德赠送的袈裟上就绣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偈。

    同样是大唐开元、天宝年间的边塞诗人王昌龄先生也有「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的著名诗句。

    遥想当年,何尝不算是诗人对长屋王的回应呢?

    现在想来,又何尝不是千百年来日中两国人民一衣带水、睦邻友邻的真实写照呢?

    所以,我特别想好好研究一下,二战结束后,对作为加害者同时又是战败国的日本来和对于作为受害者同时又是战胜国的中国来讲,应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黑暗的过去?

    又应该以怎样的眼光迎接光明的未来?

    我的远期目标是,积极参与国家的政治生活,加入甚至不排除组建一个以坚持和维护日本和平宪法、支持政府走和平发展道路、促进日中友好事业的政党,努力争取在参众两院的席位,团结日本国内一切爱好和平的人士和力量,尽一切努力防止二战的悲剧重演。”

    看见大家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一些,细川美智子的语调也缓和了许多。

    明如月明显地感觉到了细川父女的真情真意,她往细川美智子跟前挪了挪椅子:“我信,我们全家都相信你。你和维诚、桃花都出生在那个战火连天的岁月,我们知道,不光是中国人民深受战争之害,日本人民同样也是深受战争之苦。

    从你们的谈话之中,我们知道了你母亲也和中国的广大母亲一样,是爱你父亲的,也是爱你和你哥哥的。

    你们的家庭之所以走到今天,也是被日本军国主义祸害的。

    你们要相信,只要日本政府能正视历史,中国人民一定能以包容的心态面对那段黑暗的历史。

    只要日本政府能坚持走和平发展的道路,我们当然也会以发展的眼光来迎接光明的未来。

    “感谢你们千里迢迢来看望我们,感谢你们投入了这么多的真情!请代我们全家向你妈妈问好!也欢迎她老人家和你学中文的哥哥到菊花岭来做客。”

    细川美智子显然是被女主人的这段话感动了。她站起来给了明如月一个紧紧地拥抱后后退一步,深情地看了一眼秦桃花后对明如月:“我和桃花妹妹是同一代人,如果您愿意,我想请您做我的中国妈妈。”

    明如月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看了一眼糜传家,糜传家正好也在看着她,而且用微笑和轻微的只有他们才能感受到的点头给了她一个正面的信息。

    明如月微笑着再次站起来拉着细川姑娘的双手正要什么,细川美智子已经轻轻地脆了下去。

    就在明如月要扶她起来的时候,细川美智子突然:“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认桃花妹妹的女儿清丽姐做我的干女儿,不知中国爸爸中国妈妈和妹妹妹夫是否愿意?”

    糜传家知道细川父女的心思,他们认定桃花就是当年青木丝谷的骨肉,只是事已至此,他们想通过另一种方式来认亲。

    糜传家赶紧走上前扶起细川姑娘:“这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这是大好事呀!再了,如果当年细川先生留在中国的女儿花子活着的话,也应该嫁人生子了。

    我们桃花当年和花子姐一起吃过两个妈妈的奶,她们都有两个妈妈。

    今天,我们清丽也有两个妈妈,这是天大的喜事呀,我们都同意。

    正好,细川姐要在中国学习一段时间,随时欢迎你到家里来做客,随时欢迎你来看望清丽。”

    秦桃花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站起来走到细川姐姐跟前,和她深深地相拥而泣。

    细川健雄也站起来走上去拍了拍两个已经以姐妹相称的女儿后,先用低沉的日语,再用他那很有韵味的中文道:“作为一个日本人,我非常清楚,日本的当代文明来自欧美,但日本的文化根源来自中国。我们会经常来寻根溯源的,也欢迎你们在可能的时候到日本去看看。”

    他转身握住糜传家的手:“我们都已经年过古稀了,上帝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今天,看到孩子们互相接纳,互相支持,我看见了我们两个家庭友好相处的可能,也看见了日中两国友好合作的未来。”

    糜传家扶细川先生坐下后,轻轻叹了口气:“我过去是一个商人,现在是一个农民。近些年,政治的事情把我和我的家庭推到了风头浪尖。

    这次你们能来,我心眼里高兴,至少明当年先生同情中国人民、反对侵略扩张的努力和我们糜家作出的牺牲是值得的。

    但是,我是不可能再如那个年代一样来关心政治了,我只希望孩子们能健康成长,长大后都能成为对人民、对社会、对家庭有用的人。

    “如果我们两家的关系能如同真正的亲戚一样往前走,不过多地受其他因素影响,那就再好不过了。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学工、学农、学军本身没有错,可不能耽误了娃娃们对基础知识的学习呀!

    从政府这次与贵国互派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举动看,让教育,特别是中学义务教育恢复本来面目,可能为期不远了。

    日本近年来的经济腾飞,首先是教育的腾飞、科技的腾飞,希望中日建交能让有关方面看到差距,找到差距的原因。真的好希望清丽他们这一代人能够自由地到世界各发达国家去留学、去深造。”

    ——一五五——

    糜家来了日本人的消息还是在细川健雄父女离开后不久开始在菊花岭传播开来,糜传家主动向县革委会明情况,特别是证明了细川先生曾经是反战义士,其女儿又是中日两国政府互派访问学者的成员,事态并没有在官方引起太大的反响,更没有成为批斗糜传家的新由头。

    但是,当秦桃花是日本人的女儿的流言传出来的时候的轰动效应,是糜家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更是他们几乎不能承受的。

    糜传家已经深深地领教了「革命将」们的力量。他知道适当的辩解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可是,当被问及细川先生当年是在冉州工作,他认识的中国人主要应该是在冉州,为什么现在不去冉州而要到梁州来?

    除了看望他的女儿还有更合理的理由吗?

    如果糜家非要媳妇不是日本遗孤,秦桃花的妈妈应该能清楚、讲明白,细川健雄和那个日本护士生下的女儿现在究竟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真是越抹越黑。

    秦桃花从陪公公糜传家挨斗渐渐地变成了糜家被批斗的主角,批斗的形式也渐渐地由比较文明的站台、挂名牌变成了「坐飞机」、戴尖尖帽。

    再后来,每次后面跟进召开批斗会的人总想搞出点新花样,即使对秦桃花这样一个抗日烈士子女,他们也使出了「剔阴阳头」、「挂破鞋」等人身伤害和人格侮辱的阴招、损招。

    这一切,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高雅情趣、高洁品行和高傲性格的女子来,还不如让好她去死来得痛快。

    在这一点上,明如月似乎和这个儿媳妇是完全一样的性情,她跟着秦桃花一起悲哀、一起叹息、一起愤怒。

    这让糜传家、糜维诚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们知道,改变不了社会大气候,只能从自家的气候来调整,对付不了外面的世界,只能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内心世界。

    糜传家召集了一个家庭会议详细明了自己的想法。

    糜传家开始闭门书写他还不知道往哪儿投送的万言书。明如月大概知道丈夫的心思,她知道做这事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结果,即使是有结果,是好是坏也是两的事儿。

    不过,她更知道,总要给丈夫一个抒发的渠道,有头脑有见地的人有了想法不出来,是会憋出毛病的。她不想支持他,但也不忍心阻挠他。

    糜维诚除了白天正常上工之外,把几乎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娃娃们的学业上。

    他坚持严格按照十年前的课本给孩子们正规地上课、辅导、布置作业、批改作业。

    每天下工就第一个给女儿清丽上课,晚饭后先检查儿子清山当天在学校的课业再进行补课,最后给帮助家里做完家务的大女儿清秀补习。

    数学、语文是每人每天至少要上一节的,外语一般是带几个孩子一起做做游戏,让他们练习些日常用语,了解英语国家人们的话习惯,掌握些基本语法,并没有测试和硬性要求,而且不允许他们在外人面前英文。

    当然,英文是由糜维诚、明如月和秦桃花根据孩子们的时间插空进行的。

    被剔了「阴阳头」的秦桃花在明如月的支持下干脆剔了个光头。

    怀孕七八个月的她正好趁天凉下来了,整天在头上包上个围巾,倒也显示出另一种美来。

    深秋时节,糜传家照样像往年一样催促儿子一家一家地去建议他们应该在自留地里种什么,还悄悄地给许多人家提供种子和播种指导。

    特别是那些家里吃饭人口多,口粮总是不够吃的人家和劳力多农闲下来总来拿批斗他们为乐子的人家。

    两年下来,每到青黄不接时候,总是那些自留地里长出的东西帮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日子,这些人渐渐体会到了老一辈的「糜大善人」的真善良和真情义,菊花岭一带几乎没有人主动跳出来批斗糜家人了,偶尔有公社里其他地方的人组织批斗会,也很难见到菊花岭人的踪影。

    每次倒是等晚上的批斗会结束后,就会冒出一些着手电筒或火把的人来接送糜传家和秦桃花他们。

    秦桃花的情绪明显地好了很多,明如月最担心的太瘦弱的儿媳妇肚子也更加显怀了。

    情形的急转直下是缘于一封来自冉州的信。

    秦若兰和胡德林并不知道秦桃花怀孕的事,他们在夏杏芳出事后立即把噩耗告诉了菊花岭。

    其实很多年来,夏杏芳一直与青木丝谷有书信往来,只是做的比较隐秘,都是通过在上海的亲戚来转交的。

    当细川健雄从菊花岭回到日本和同样也已经六十多岁的青木丝谷交流了他在中国见到秦桃花并让女儿细川美智子认桃花的女儿糜清丽为干女儿的事情后,青木丝谷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她宁愿相信桃花姑娘就是她的花子。

    当然,她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是不能正面同夏杏芳讨论的,她愿意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想、去做。

    青木丝谷一直希望直接和夏杏芳通信联络,夏杏芳出于对女儿保护的目的并没有答应。

    直到中日建交、细川先生从中国回到日本很久之后,在青木丝谷的反复央求下,夏杏芳才把自己冉州的通信地址告诉她。

    本来夏杏芳和青木丝谷约定,信件要全部使用汉字书写,特别是在信封上绝不允许有任何日本独特文字显现。

    但是,随着青木对女儿思念的日益强烈,她总是有意无意间在信封上书写日本文字,有时她甚至大包大包地给夏杏芳邮寄生活用品。而这,恰恰是致命的。

    坊间本来就一直有夏杏芳养大的秦功珀的女儿其实是日本遗孤的传言。

    现在,中日之间刚刚建交,就出现了从日本寄来的信件和包裹这些让造反派兴奋不已的「铁证」。

    很快,「革命」的烈火自然而然地烧到了这个抗战期间牺牲了丈夫和众多亲人的曾经的革命家夏杏芳身上。

    当「革命将」要把当年秦功珀的死和胡茶花、糜佑家被捕的原因都归结到她头上的时候,当他们给她挂上汉奸牌子、戴上日本特务尖尖帽游街的时候,她都挺过来了。

    可是,当他们网罗各种所谓证据,要认定她的桃花是「日本杂种」的时候,她的精神崩溃了。

    夏杏芳知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和嘴皮子官司是不会有结果的。

    只要他们愿意,随便虚构一个情节就可以让她的故事更加传奇。

    她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革命将们掀起「革命高潮」的棋子,有时甚至是他们消遣取乐的道具。

    自己没有了,他们也就不会关注了,当然也就不可能进一步涉及、伤害到女儿桃花了。

    于是,她分别给青木丝谷、细川健雄和女儿桃花写了长长的信。

    在给青木丝谷的信中,她详细叙述了花子姑娘当年染病、治疗和不幸夭折的过程,并拜托她无论如何不要再好心办坏事,不要拿爱心伤害了桃花。

    她反复对她,这些年,之所以没有非常明白、非常直接地告诉女儿,她就是自己和秦功珀的亲生女儿,就是想让女儿惦记着生活在中国和日本的两个妈妈和那个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妻离子散的日本「爸爸」。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相互的情况,她祈求大家,先把各自的爱都深深地埋在心里,等待有了展示爱的大气候,等待有了表达爱的环境,我们再尽情地释放各自的爱……

    夏杏芳仔细收拾了秦功珀当年遗留下来的珍贵遗物,把自己认为有必要传给女儿的东西进行了精挑细选。

    在她看来,只要女儿能好好地活着,她愿意做任何事情。现在,唯有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让可能使女儿遭受不测的因素降到最低,也才能让自己焦虑的心得以安放。

    秦若兰成为最早知道夏杏芳走上绝路的人。

    清,当秦若兰开房门的时候,门口一个化肥袋让她吃了一惊。

    开一看,除了一个不算太精致的木盒之外,还有两封信。

    一封是封好了的,收信人是秦桃花,一封是没有封口的,收信人正是自己。

    秦若兰开给自己的信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若兰:

    请把东西和信想办法交给桃花,不要邮寄。

    ——四婶——

    ——1973年11月11日凌——

    秦若兰知道大事不好了。她顾不过来看四婶要交给桃花妹妹的是什么,只是把东西随便往门里一放,冲进卧室推醒胡德林,拉着他边往外跑边:“四婶可能出事了,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当他们一路跑到秦家家门口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秦若兰想敲门,而胡德林认为仅凭一句话不能肯定四婶夏杏芳真的出事了。

    正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已经起床的若兰妈妈听见声音就把门开了。

    门一开,若兰也顾不得和妈妈细,直接朝四婶的房间冲了过去。

    她先轻轻地敲门,看完全没有反应,她开始使劲地拍房门。

    她这一不要紧,秦家上上下下都起来了。看到这情形,若兰妈妈做主砸开房门……

    一切都应了秦若兰的猜测。

    夏杏芳平静地躺在床上。床头一个敌敌畏农药瓶子非常显眼。

    秦若兰冲上前先试了一下四婶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脸,在这刚刚入冬的时节,人已经完全凉了。

    大家一齐拥过来,秦若兰一伸双臂,示意大家不要动她。她知道这是四婶的心思。

    秦若兰轻轻地:“现在外面太安静了,谁也不许哭,我们先琢磨一下四婶的想法,想想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大家都静静地站在夏杏芳的床前。

    她穿着非常整齐,而且是她当年和秦功珀结婚时在上海订制旗袍,外面罩着她娘家妈当年亲手缝制的红袄。

    腿上丝袜是肉色的,从放在一旁的包装看是全新的,应该是从日本寄过来的。

    脚上的高跟鞋,只有和她最亲近的人看见她在屋里穿过。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痛苦,或许是药性发作时造成的。

    但是,整张脸是认真画过的。眉毛画得最仔细,画得很重的口红和涂抹的很显眼的腮红,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对着镜子或屋里灯光太暗造成的。

    床边的手紧紧地抠着床沿,里面的手则紧紧地攥着褥子,可能是非常痛苦的时候为了保持身体不动下意识的行为。

    一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刚强烈女,最后以自己有骨气、有傲气的方式,优雅地离开了这个她为了民族解放而斗争、为了人生自由而奋斗的世界……

    秦桃花收到秦若兰辗转捎来的东西时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原来想着自己快要生了,一定是妈妈给她的外孙子、外孙女捎来了吃的、穿的、玩儿的。

    可是,当她兴冲冲地开妈妈和若兰的信时,一下子竟晕厥过去了。

    一家人在明如月的指导下,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温开水。不一会儿,秦桃花虽然苏醒过来了,可明显的不正常了。

    她一会嘤嘤地哭着,一会儿又淡淡地笑着,一会站在窗前暗自落泪,一会儿又轻轻地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自语……

    糜传家和糜维诚在详细阅读了两封来信后,悄悄地把秦若兰捎过来的东西藏了起来,也慢慢地把和细川健雄、细川美智子、青木丝谷有关的物品收了起来。

    他们知道,在桃花即将临产的这个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酿成致命的大错。

    他们理解桃花,毕竟是血浓于水呀!

    他们只能默默地祈祷,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来抚平这一切。

    这已经是桃花的第四个孩子了,鉴于她良好的身体状况和外界对她的传言,明如月决定让她在家里生产,自己亲自来给儿媳妇接生。

    一来时令已经进入三九时节,又湿又冷。二来桃花的预产期不远了,身子已经很不方便了,她整天闷在屋子里,就连吃饭也是送进去的。

    全家人都知道她的心境,只能由着她,尽可能地把屋子弄地暖和一点,想办法把饭菜做的可口一些,尽量让清秀带着清山、清丽多去陪陪妈妈……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秦桃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能够顺利生下这个老四。

    最冷的时节终于过去了。

    一九七四年的春天来的比较晚,立春时已经快到元宵节了。

    立春后的两三天都是春光明媚,秦桃花天天把给即将降生的孩子准备的棉袄、褥子拿出去晒,全家人也都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正月十四的傍晚时分,就在全家人都在吃饭的时候,秦桃花依然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子里吃着。

    她似乎比平时吃得快了许多,放下碗她只了句「出去走走,顺便收一下晾晒的东西」就径直走出了大院。家里人也都鼓励她走一走、转一转,这样有利于生产。

    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秦桃花出去没有几分钟,就有人匆匆跑来对糜家大声喊:“桃花可能要生了,一个人抱着褥子在山后的堰塘边蹲着,很难受的样子。”

    下工刚刚回到家的糜维诚放下碗就往山后冲去,糜传家、明如月、邹宝柱和泽旺拉姆也跟着往山后跑,只留下清秀带着弟弟妹妹守在家里。

    刚刚转过山洼,糜维诚就听了见婴儿的啼哭声。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褥子包裹着的孩子。

    满脸是血的孩子被包裹的整整齐齐,褥子的一角盖着孩子的眼睛,只露出鼻子嘴在大声地哭着。

    褥子外摆放着的桃花常戴的玉镯让糜维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抱起孩子,拼命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当大家都跑到糜维诚跟前时,他急忙将孩子交给妈妈,自己则向堰塘里那道浑浊的水印冲去……

    刚刚立春的菊花岭,依然春寒料峭、寒风刺骨。糜传家下意识地一伸手抓住了儿子,可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糜维诚一动,竟然把父亲拉倒在地上。

    就在糜维诚迟疑准备扶父亲的时候,糜传家双手抱住了他的腿,不许他往堰塘里冲。

    就在这时,刚刚赶到的已经八十岁的邹宝柱踉踉跄跄地边跑边脱衣服,直接冲进了冰冷的堰塘里。

    眼看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哥哥下了水,糜传家松开儿子的腿,糜维诚立即扑进水里抓住了邹宝柱,叔侄二人一起摔倒在水塘里。

    泽旺拉姆也意识到了侄儿媳妇可能投水后,立即转身边朝集市上跑边喊,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正在吃饭的乡亲们一下拥到堰塘边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伙子,连背带抬把糜传家、糜维诚和邹宝柱三个全身湿透了的人往糜家宅子里跑,几个已经知道咋回事的人转身回家,有的背竹筏、有的拿竹竿、有的拿鱼网、有的点火把……

    明如月异常冷静,她急急忙忙抱着这个苦命的孩子来到了糜老太太当年住的最大的卧室里。

    这里虽然自从马伯略夫人谢阿芝之后再也没有人真正住过,可总有人定期扫的房间里来。

    几个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也跟了进来,泽旺拉姆和格桑梅朵拎热水、拿剪刀、抱垫布,明如月强忍着悲痛有条不紊地给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娃娃处理着……

    由于家里人早就知道了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叫清水,开褥子的一瞬间,不知是谁大声向外喊了一声,清水是个男娃,糜清水是个男孩!

    一个正在给自家孩子喂奶的年轻妈妈一直站在边上什么也没。

    当眼见着明如月给糜清水洗干净、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之后,她立即抱过清水,直接把自己的奶头塞进了这个可能已经没有了妈妈的可怜的娃娃嘴里。

    糜家所有的人都被限制在了他们的宅子里。虽然糜传家、明如月和糜维诚几次三番想冲出去到堰塘边去,都被大家拦住了。

    秦桃花的遗体是半夜被捞上来的。

    按照菊花岭的习俗,这样去世的人是不能在家里停丧的。但是,糜传家、明如月和糜维诚坚持要让桃花「回家」。

    虽然他们不想辅排,可还是有许多乡亲主动前来吊唁,糜家除了花圈和纸钱之外,拒绝收任何丧礼。

    秦桃花的葬礼在非常安静的气氛中坚持了三天,许多听过她的课的娃娃们不敢直接戴孝,却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黑纱。

    邹宝柱以虚岁八十一岁仙逝本来算是喜丧了,他本人也是拒绝医治、笑容满面的离开人世的。

    但是,因为是为救桃花染急性肺炎而在秦桃花安葬后没几天走的,糜家上下非常悲哀。

    特别是泽旺拉姆,她那从差不多十年前已经不敢公开拿出来的转经筒,又在她的手里默默地转了起来。而且,一转就是七七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