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反派的过去
伍庭纵马疾驰,山谷幽静,马蹄声回响不绝。
身后随他一同上京的护卫挥动马鞭,策马追赶:“殿下,等等我们呀!”
这一年,伍庭十六岁。
京中传来父王薨逝的消息。
临行时,母后嘱咐他:“见了你父王,切记莫哭,他这辈子就想死在战场上,如今虽是在军营中病逝,却也算死得其所,不算丧事,你该为他高兴。他见到你高兴,他也会高兴的。”
伍庭对父王的记忆甚少,此番是他记忆中第一次离开丘黎。
少年人意气风发,驾马扬鞭。
原来外面的天是这么高啊!
赶路中途,几人在一棵巨大的棠梨树下歇息,屈曲盘旋的桠枝上开满了白花,透出几缕迷蒙的阳光,花瓣冉落,恰好有一片落在伍庭肩上,他不由得盯着看。
护卫给他递了壶水,那时候还没人怕他,大家对殿下就像对待自己的幼弟一样。
“殿下,去了京城,咱们是直接入宫吗?”
少年人将花瓣取下,揉在手心,“先去叔叔府上,叔叔年年往丘黎送时下最盛的糕点果子,还有我房中的剑弩,我要亲自向叔叔道谢。”
护卫道:“王爷下个月要登基即位,怕是忙得没功夫见殿下了吧?”
“是啊,”伍庭抬起头想了想,“叔叔要做皇帝了,以后大概都没时间理我了。”
少年人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轮廓间却透出十足的英气。
他这样仰望天际时,仿佛视线前方就是光辉万丈。
突然这时候——
护卫眼神一变。
其余几人立刻警觉,须臾将他们的殿下护在中间。
伍庭往四周一扫,正要话,只听护卫中领头道:“殿下,莫出声。”
下一刻,原本空寂无人的山谷忽然躁动,空气顷刻之间绷紧,刺眼的阳光穿透热气,视野之内竟然隐隐泛起热浪——杀气,这是伍庭第一次感受到杀气。
是冲他来的。
流矢划透山谷,射中了伍庭身前一人。
“剑上有毒!”这人临死前大喊了一句。
浓烟四起,岩石后突然冲出大群人,驾马而来,手持剑弩尽数对准伍庭。
“好吵啊。”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除了伍庭,没人注意到这一声,可他四处望,却寻不见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是幻觉罢。
敌人似乎只想速战速决,第一波乱箭流矢过后,两拨人刀剑相接,金属铮鸣,兵器无眼,骤然血液飞溅,喷在了棠梨树上,白花染红,不堪重负被碾入泥里。
伍庭从习武,却都是和师傅操练,从未动过真格。
眼看厮杀愈发狠戾,两方人马几乎杀红了眼,血肉横飞,伍庭屡屡迟疑,手中之剑明明都要迎着敌人面门劈下,到了最后关头却换成了剑背,将人击出数米远。
护卫于厮杀中回首:“殿下,杀了他!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
让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动手杀掉第一个人,他怎么会不怕?!
“殿下,为什么不杀他呢?”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
伍庭举目望去,只见周遭血雨飘飞,无人有暇与他话,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见人架吗?”那声音。
伍庭:“你是谁?!”
“殿下,你看他们多吵呀,”这声音宛如书人娓娓道来般,“召公在时,最不忍见祸乱,如今他离去近千年,世人却还沉沦苦海,解脱无门,多可怜呀。”
“你究竟是谁?!”
“我就在你跟前,在你身后,我是你头顶这一株甘棠树,昔年为召公亲手所植,你瞧瞧我,长在这孤山葛岭,花开一年复一年,总是寂寞得很。”
杀气弥漫的四周烟雾渐消,地上躺着越来越多的尸体。
伍庭被护卫挡在身后,那人紧紧抓着他的殿下,“这些刺客是京城来的,我等若杀不出去,殿下万万不可再往京城方向去!”
“京城?!”伍庭瞪红了眼。
他从就被母后带着远离京城,连父王的面也只见过数次,这些年,除了京城来的信使捎些瓜果点心,他的人生便几乎与京城没有任何联系,是谁要杀他?
“是王爷!”护卫一边砍杀敌人,一边道,“王爷害怕殿下回朝夺位,故此埋伏,欲暗杀殿下!”
“叔叔?!”伍庭不敢相信。
一柄长剑当胸贯穿话那人,血红的剑尖隔着他刺进了伍庭肩口。
血肉被利刃破开的感觉很不真实,但喷涌而出的血是真的,伍庭挣脱不得,只感到身心撕裂般的疼。
刺客欲将武器扎入更深,却突然——
从天而降一道树枝,刺破了他的喉咙!
他至死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他竟被一根树枝杀死!
伍庭目睹这一血淋淋的惨象,来不及想究竟怎么一回事,捡起脱手的剑,正要冲上去搏杀,腰间却突然被一道奇怪的力量缠住——是另一道树枝。
树枝宛若人手,渐渐爬上伍庭的胸口、脖子,最后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
那瞬间,伍庭仿佛觉得树枝正在舔舐这些血液。
“真臭,”这声音道,“乌烟瘴气,我来帮殿下舔干净。”
硝烟散尽,伍庭被禁锢在树枝之中,眼前只剩下一具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刀剑插在他们的胸口,棠梨花瓣纷飞落下,缓缓覆上,染了血,被阳光一照,泛起波纹点点的光泽。
两个护卫从血泊中站起来,朝他一步步走来。
伍庭被树枝束住手脚,伤口还在流血,他望着这两人:“容路,越奇,你们告诉我,这些人真的是叔叔派来的吗?是叔叔要杀我吗?”
容路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冲上来,对着树枝一通砍。
只见棠梨花洋洋洒洒往下落,整棵树都战栗起来,盘曲的枝桠像被惹怒了一样,发疯似地狂乱抽动,爆发出恐怖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来来来,杀了我呀!!”
“放开殿下!”越奇一剑扎进树根。
“你到底是何妖物?!!”
“我?”棠梨树桀骜地笑了,树枝扬起,两人瞬间被扔出数丈之外,擦过黄土,拖出长长地血痕,“你们是太让人讨厌了,我不想和你们话。”
“殿下,”一道树枝停在伍庭眼前,怜爱地在他鼻尖碰了一下,“你瞧瞧我,昔年召公于我树下听政之际,我不过才一丈高,如今召公逝去不过九百年,我竟已长成如此,可是世上却再无召伯。”
伍庭自博览群书,召公仁政的典故倒背如流。
召公是武王伐纣时期的人物,西周建立后,封地于召,后人便称其为召公,亦作‘召伯’。
召伯治理封地时,施行仁政,秉公断案,不避权贵,深受百姓拥戴,因他常常在一棵甘棠树下听政,偶有乏时,便憩于树下,于是在他西去之后,百姓以甘棠树寄思。
据闻,召伯听政的那棵甘棠树至今尚在。
“是你?!”伍庭望向这棵巨大繁茂的树。
“是我呀,”棠梨树的笑声仿佛是从天际传来的,“召公临终前曾嘱咐,让我替他见证后世繁华,可是陛下呀,你看看这世间,哪里有繁华?召公昔年所求的百姓安晏、海宇澄清,我可是等了九百年都没等到。你,这些将世间弄得乌烟瘴气的人是不是都该死掉?”
缚住伍庭的树枝收紧,他的伤口往外渗出更多的血。
越奇和容路重新爬回来,即使重伤亦要救出他们的殿下,“你莫废话!妖孽,放开他!”
“好呀,放开就放开,”棠梨树果真松了。
骤一收力,伍庭跌倒在地,大喘出一口气。
越奇和容路立刻冲上来扶着他,“殿下,你没事吧?”
伍庭摇了摇头,其实已经痛到不出话,敌人的剑上应该淬了毒,除了皮肉绽开之痛,伍庭浑身都像被毒虫啮咬一般难受,但一想到越奇和容路伤得比他还重,只好咬牙撑着。
这时,一个清亮的金属声落在伍庭脚畔。
——是一把剑。
棠梨树道:“殿下,这剑名为召伯剑,昔日召公的陪葬,你捡起它,杀掉你面前这两个坏人,我便解了你身上的毒,还放你走,好不好?”
越奇、容路:“你胡什么!!”
伍庭将剑踢到一边:“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我的哥哥。”
整棵树的树叶都抖动起来,就像在笑:“九百年了,我只想睡个好觉,等着一觉起来,有人将这人间收拾干净,重现召公遗风,然而却总有坏人来扰我清梦,来去,我都看累了。殿下呀,你是个好心的人,和我一样,不喜欢见人厮斗,既如此,杀了他们,人间就清净了。”
越奇、容路两人相视一眼,旋即持剑朝棠梨树狠狠刺了下去,“要死也是你这妖物先死!”
“真烦呐。”棠梨树伸了个懒腰,树枝一飞起,如毒蛇般绞住两人,抛了出去。
伍庭趁这时捡起召伯剑,飞身跃上枝桠间,对准声音传出的地方使劲全力插了下去!
汩汩冒出血水来。
“不愧是殿下,”棠梨树的声音听起来越发亢奋,“一下便刺中要害,可惜啊,我是受九百年人血滋养的甘棠,岂是你这样一个孩子能杀得掉的?这一回我原谅你,你要再不听话,我可就要惩罚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