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他完自顾地笑了,笑着笑着又禁不住热了眼眶,他本有好多话想与她讲,临到阵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纵然世间苦楚全尝遍,但仍幻想那一抹甜。
她还不懂,他也不能逼她。
嘉回在宴绥的字字紧逼中败下阵来,她开始犹豫该怎么才能掰回局面。
可到最后,还是颓废地瘫坐在椅上,眼睛瞥到门上的那道暗影,昧着良心道:“我是事出有因,秀秀要去寻人,可不敢一个人出门,便让我……让我陪着她,是可以壮胆,我这才与她一起。她没告诉我你也在,故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爱在乎谁在乎,反正她才不会在乎,嘉回拼命给自己暗示。
宴绥闻言低低笑了声:“殿下你又何必逞强。”
嘉回气鼓鼓:“你怎知我是逞强而不是实话实。”
“殿下难道没听过强行解释即为掩饰的道理。”宴绥笑着摇摇头,“我不信你真的没有半分在意。”最后这句话他既是在问嘉回也是在告诉自己。
“我掩饰?我在掩饰什么。”嘉回一时心跳如擂,她的话很急促,又带了些颤意。
“你的真心,你在意。”宴绥再添一把火,“如果只是何姑娘叫你陪她,你大有百般理由可以拒绝,即便不放心,也有大把丫鬟替你跑腿,可你不愿,因为你已被她动了心,担忧我会沉溺酒色,所以才会慌不择已。”
“我……”
“你是在意我不招呼就去了畅音阁,也是在意我会沾染其他的莺莺燕燕。”
他竟然以为她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明明是……
嘉回推门而出,愤愤地看着他,“谁在意这个了。”
宴绥站起,“我错话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去给你拿个醒酒药。”嘉回硬扯出一个理由,“你要是醉酒伤了身子,便不了要耽误些日子无法按时上值,我怕……怕府衙堆积的庶务太多,蓝绪忙不过来,百姓有案情也无处申冤。”
“殿下真是深明大义,这个时候还能想到全城百姓。”宴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您编,您再编。
嘉回顿时没了底气,“我自然是要常常体恤民情的。”
宴绥长叹口气,做痛心疾首状,“明白,原是我想多了,一桩误会,我竟期待至此。”他完自嘲一笑,不去看嘉回,默默转身就要离去。
嘉回皱了皱眉,出声唤住他:“等等。”
宴绥转头,淡淡道:“殿下还有何事。”
“这个你忘了拿。”嘉回把醒酒药塞到他手里,随口道:“天色不早了,快些回房休息。”
宴绥没料到她还有这招,等回过神时,她早已经撒开脚丫进了屋。
某人把房门关得砰一声作响,为了表明自己要就寝的决心,连带着把烛火也吹熄了。
宴绥站在门口足足良久,既高兴又无奈,高兴的是嘉回总算有点开窍,无奈的是她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就连一句亲口承认仿佛都是难以启齿。
这不是个好的开端,还得想想办法才是,宴绥沉思了一会儿,再听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估摸着嘉回已经睡了,方才移步离去。
嘉回闷声栽进褥子里,半天才撅着嘴抬起头,她翻过身平躺于床上,望着头顶的帷帐出神。
她一定是疯魔了才对,跟着何秀秀胡闹也就罢了,还敢直接上花楼捉人,这人没捉到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宴绥她在乎,她表面上极力反对,但出来的话却显然没有服力。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胸口闷闷的一直压抑得慌,是知道他去喝花酒了怒极,还是听到他已有心上人后介怀,她分不清,总之诚如宴绥所,她早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初心,慢慢开始在乎起他,以至于才会听到何秀秀的一面之词后就不管不顾。
但是嘉回并不想承认,她告诫自己不能先动心,不能陷入单方面的主动一方,古往今来多少女子坠入爱河而不得善终,诗经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也”,不正好也明了这个问题。
她万万要控制住自己,以后与宴绥保持一定的距离,先前那些不明不白的接触更是要不得。
况且人家还有心上人了……
想到此,嘉回又有些憋屈,暗骂了宴绥几句混蛋,直到解气为止。
她在床上左右翻腾,滚了好几圈,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跑到案几前默写了几遍《氓》,等到心里彻底平静,这才重新上床安歇。
折腾了大半宿,嘉回其实早没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又忆起了幼时的趣事,脑中早已一团乱麻。
于是趁着天亮,早早就起,独自坐于镜前,懒散地摆弄着妆奁里的首饰,拿起一个纹丝银镯,顺势滑入自己纤细的腕中,她微抬起臂,借着朝阳的斜光,一圈一圈转动自己的玉手,镯子上的精致纹路随着动作变得忽明忽暗,突然一阵反光照到嘉回的眼睛,她难受闭闭眼,扯下手镯重新放回妆台上。
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宴绥赠予她的,平日里她很喜欢,也最爱惜,可现在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嘉回随即叫了七夕进来服侍自己洗漱更衣,早膳也没用,吩咐完一句“莫要扰”便径直去了书房。
她对宴绥的心上人有些好奇,按理他时常待在宫里,应该很少能接触到世家姐才对,怎么反而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个事。
不过想想自己与他之前的相处方式,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嘉回绞尽脑汁,竭力搜刮出记忆里所能回想起的所有长安高门姐们的名字,再按照出身背景和年龄大依次排列出来。
如此耗费心血,不仅花了一个多时辰,写了三页纸,还让她顺利的把各大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给弄清楚了。
某某家的姐订过亲,先排除;某某家的姐还在热孝期,先排除;某某家的姐听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先排除……最后删删减减,堪堪只剩下十余家。
嘉回接着比对了一下她们各自与宴家之间的关系,发现无一例外的都有些沾亲带故。
原来这就是何秀秀口中暗示的青梅竹马,两无猜,她们也定是在宴绥进宫前就与他相识了,所以嘉回才从来都没有发觉。
原来他所有的耐心,守候,细腻和温柔都只是职责,他送予她的礼物也不仅仅就是专属,原来她也会有些难受。
嘉回默默把这些名字圈起,誊抄在一张干净的纸上,折好,放进匣子,等到来日回了长安再去一一听。
她刚收拾好桌上的残局,尚未来得及摆正,就听七夕敲门,有些歉意地问道:“姑娘,本不想扰你的,可是何家娘子来了,就在院里,她坐着不走,我这才来与你一声。”
她顿了顿,见里头嘉回似乎没有回应,便想自觉退下,临走时道:“那姑娘你先忙,我去与她一声,不耽误你时间。”
“慢着。”嘉回骤然推门而出,“我已无事了,见见也无妨。”
她昨晚走得急,把何秀秀一人丢在畅音阁,起来还是她的不对才是,没来得及道歉,倒让人家提前登门了。
不过何秀秀一向不拘节,没理由与她计较这些琐事。
嘉回莞尔一笑,“听丫鬟你找我。”
何秀秀忙上前把她拉到身边,神秘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嘉回立刻摇头。
“你昨晚脸色那么差,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何秀秀奇怪道:“害得我整晚没睡着。”
“很明显吗?”嘉回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这事。
“不明显,只是就差写脸上了。”何秀秀一眼看穿,“我都没你反应那么大。”
“只是蹲得久了,脚有些麻,想要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你早不活动晚不活动,非要在他回了话后活动?”何秀秀戏谑道。
嘉回无视她的炙热目光:“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何秀秀纳闷,不应该啊,难道是她想岔了,本想借此机会能让二人亲近一步,可这又是什么情况。
“宴郎君他有心仪之人啊,你们那么熟,总归知道他的是何人吧。”何秀秀拼命眨眼暗示道。
嘉回偏过头“哦”了一声,“你的是这个啊。”
对对对,可不就是这个,急死人了都。
“我知道,是他的远方表妹,年方十四,还未及笄,待字闺中。”嘉回想了想胡乱扯道。
何秀秀拉长了耳朵,满脸不可置信,“什么表妹,你莫不是在框我吧,他明明心仪的是……”你。
罢了罢了,这死活不开窍的丫头,任凭她现在什么都不会信,不然也不会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某人还蒙在鼓里。
何秀秀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必须得把这撮火苗吹大不可。
嘉回迷茫地看她,“谁?”
“我总行了吧。”何秀秀抚摸上自己娇嫩的面容,柔媚一笑:“我乃窈窕淑女,他便禁不住君子好逑。”
嘉回咽下口气,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你要一女侍二夫?”
何秀秀嘴边的笑容瞬间凝固,聊不下去了,这天着实聊不下去了,她好想掰开嘉回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怎么就有人不懂风情到了如此地步!
嘉回不明就里,这两天都是怎么了?个个都奇奇怪怪的?
她正好嫌站着话困顿,考虑回屋补个回笼觉。
但何秀秀不乐意了,非要拉着她去散心,又外面有多热闹,死活要嘉回出门。
嘉回拗不动她,半推半就间随着她走到了郡守府大门。
守门的厮见了何秀秀愣了下,接着客客气气地拦住两人的去路,“姑娘们还是莫出府的好,最近外面不太平,大人吩咐咱们务必紧盯着您二位的动向。”
“发生了何事?”嘉回忙问。
厮挠挠头,“没什么大事,不过大人不准许您随意出去,旁的我们也没敢多问。”
何秀秀满头雾水,誓要与对方理论一番,嘉回拉拉她的衣袖,劝道:“好了,不要让他们为难,我们回去吧。”
厮诶了一声,心道果然还是元家娘子懂礼,便咧开嘴笑着跑开了,可刚一迈过台阶,就与人迎面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