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七月还未结束时,在一个刚下过雨且无比闷热的午后,嘉回尚在睡,忽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感惊醒。
疲惫地睁开眼,只见荷月明月两人蹲在床榻边,一脸焦急,还不等她开口,立刻道:“公主你总算醒了,东宫那边派人过来递了消息,让你得空赶紧过去一趟,奴婢们怕耽误事,所以就……”
“什么!”嘉回噌的一下从床上爬起,趿上鞋快步走到妆台前坐好,吩咐两人过来为她梳洗上妆。
白日里她就一直心神不宁,时常感觉会有大事发生,这才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果然就有东宫的消息传来。
按理,若没有什么紧急的事,元漾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派人过来,除非……
嘉回掰着指头,算算日子,却发现比预计中的时间早了半月,她暗道不妙,挥开明月为她描妆的素手,就要朝外奔去。
宫女立即反应过来,扯过屋内屏风上挂着的衫子,追赶上去替嘉回细细穿戴。
嘉回胡乱一套,也来不及多加整理,撒开脚丫便跑得没了影。
到达东宫的时候,太子妃早已被推入卧房,算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虽有姜家送入宫的经验丰富的稳婆,但碰上此等身份的贵人,总是有些束手束脚,加之太子妃首次生产本就伤了身子,导致此次产程越拖越长,后来逐渐没了力气,昏睡过去。
屋内登时乱做一团,太监跑去请太医,宫女忙着进厨房熬汤药,稳婆则心扶起太子妃,往她嘴里放两张参片提神。
嘉回站在门口,刚抬起的步子倏地又缩了回去,她帮不上什么忙,进去还可能会添乱,方才一路跑来,身上沾了好些尘埃,没有净手,怕也是很不干净。
这时有端着热水的侍女进进出出,见着嘉回,惊讶道:“公主?您何时过来的,守门的太监们也太不懂事,竟没有通传一声,奴婢们这就带你去隔间歇息,里面人多又杂,怕是会碍着你。”
现在这状况,嘉回哪里还有心思使唤宫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先忙,独自一人往旁边走去。
她缓缓推开西暖阁的大门,一进去,发现元漾正呆坐在里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那尊琉璃花瓶,脸色发白,形同痴傻。
嘉回理解他的心情,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隔壁受苦,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稳婆虽一个劲地劝他安心等待,产房污秽,男子不便入内,可嘉回明白,他内心有多煎熬。
“阿兄。”嘉回推推他的手腕。
元漾神魂归位,站起来,大力擒住她的肩,急吼吼地声音差点震破嘉回的耳朵。
“你怎么才来,太子妃如何了?”
嘉回后仰着身子,避开元漾的接触,轻声道:“太医和稳婆都在想办法了,你且放心便是。”
“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元漾颓废地坐回原位,手撑着脑袋,闭眼全是太子妃浑身是血躺在床上的样子。
他愤而起身,烦躁得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
嘉回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起,索性老实待着,陪他一起等候消息。
好在太医来得快,给太子妃开了催生药,又施以银针减缓她的疼痛,须臾,隔间便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叫声。
嘉回松了口气,却在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和元漾一起在屋内转悠,好几次差点绊倒彼此。
太子妃这胎生得艰难,生生熬到了傍晚,嘉回本以为还要等上半夜,却在恍惚时听见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
她尚未反应过来,元漾就一脚冲了出去。
屋内热气弥漫,血腥味浓重且刺鼻,稳婆正抱离孩子走到一旁,用清水擦拭身体。
嬷嬷和宫女齐齐下跪着吉祥话。
“恭喜太子喜得麟儿。”
元漾长腿一迈,坐于床边,心抚摸太子妃湿漉的脸颊。
而嘉回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忍不住拉起了他的手。
“侄儿,我是姑姑啊。”
皇长孙的出生,给宫里添了一桩莫大的喜事,梁文帝喜不胜收,颁布特赦令,凡十恶以外的所有犯人,一律赦免罪责,而十恶以内的重刑犯,虽会赦,但流放,终生不得再入长安。
嘉回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库房挑拣玩具,拿着的九连环脱手摔落在地,刺耳的声音听得她心跳如雷。
“他们什么时候离宫?”嘉回望向遥远的西北方。
七夕手摇一个拨浪鼓,顺嘴接话道:“据是年底,应该快了。”
嘉回点点头,复又弯腰重新整理思路,皇侄满月在即,她还没有想好该送什么礼物。
——
年底百官庆贺,任职在外的各位大臣们也需得回宫述职。
嘉回在百忙之中收到蓝绪递过来的信件,却在开之后发现拟信者另有其人。
何秀秀借着蓝绪的身份,几经辗转,才把这封信送到她的手中。
还是那股熟悉的语调,她先是痛彻心扉地表达了自己对嘉回的思念之情,而后才慢慢切入正题到正经事。
嘉回走后,她托人仔细调查了失踪当日的情况,没费什么功夫便揪出祸首本人,在对方伤还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来了招暗夜袭击,把人到五官都看不清原样,至今仍是卧病在床。
然后她又开始抱怨起了蓝绪,是郡守府重砌高墙,严重阻碍她进出,守门的厮又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快乐了。
最后又府上的旺财跑到外头厮混不着家,风流过后还带回来一窝狗崽子,她看顾不过来,想分两只给嘉回。
……
满满五页纸,皆是何秀秀的碎碎念,嘉回看得好笑,收起来,叠放在匣子里。
因为元漾再次喜为人父,没时间带她出宫溜达,嘉回不得不自行请旨,去跟梁文帝求个出宫的恩典。
这日她早起请安,带上鸽子汤特意等在梁文帝散朝之后,却被告知圣上忙于政事,不便见人。
嘉回无奈,只好原路返回,却碰巧在刚出建章宫门口时,遇到徐贵领着两位老臣进宫面圣,见着她也是虚虚行了一礼,没多言,便绕开走了。
嘉回依稀记得这二位大人的身份,前内阁辅臣,似乎曾教导过太子启蒙,但早于三年前上书乞骸骨,已退出朝堂,许久不理政事了。
她不知梁文帝为何会重新召见他们,没太在意地回过头,带上侍女离开了。
──
二月春风吹人暖,众人还沉浸在初春的明媚风光中,来不及过问国事,突然被梁文帝一道政令得措手不及。
前内阁辅臣重新回归视野,不仅保持原有官职不变动,还分别兼任礼部下属礼部司郎中,特别出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
是以整个科举大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两位大人一上任,破了以往冗杂拖沓的选拔制度,删繁缩减,一改前朝辞藻堆砌、华而不实的文章风格,推崇实用主义,把立足点彻底放在具有经世之才的部署上。
科考的内容也不仅仅只是撰写诗赋和文章,外加了论策等贴近时局的内容。
在一众学子瞠目结舌的表情里,宴绥显得格外镇定。
作为改制后首批试验者,他出乎意料地夺得了头筹。
且在面对着梁文帝的校验时,他也一如之前,从不刻意收敛锋芒。
但梁文帝也有自己的考虑,念及宴绥年纪尚轻,文章策论太过保守,最后许他一甲探花之名。
嘉回得到这个消息时,人已经高兴地蹦了起来,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提上裙子就往外跑。
她先去无极殿外听了一下,知道宴绥被梁文帝单独留在了建章宫,便又脚不停歇的往建章宫而去。
门口的徐贵没有拦她,并且笑脸相迎,像是恭候已久。
嘉回提着一口气缓缓入内,等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第一时间看到的便是地上跪着的宴绥。
“阿耶,您这是……”嘉回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梁文帝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你再告诉阿耶一次,你当真决定好了?”
没有用帝王的权威,而是以一位父亲的口吻,满含热忱地开了口。
“之前您也这样问过儿臣,问我是否真的考虑好了,问我要不要再仔细想想,还问我……”嘉回突然酸了眼睛,“以后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可我想告诉阿耶,宫外一路走来艰辛无比,多少次命悬一线,无数次坎坷不平,我挨过饿,受过寒,也遇到过被别人欺辱还无力还手的境况,但时刻陪护在我身边,宁可自己熬着、受着、痛着,也要不顾性命背我出雪地,并且愿意为了我弃武从文,替自己争取一个前程的人……他早就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
她完看着宴绥,给了他一个安慰似的笑容。
平日里温温顺顺,连还嘴都不曾有过一句的公主,此刻却像是一个战士在努力捍卫自己的爱情。
她得真挚又动容,引得在场的两个男人都闻之一愣。
宴绥心口一热,忍不住呢喃出声:“公主──”
嘉回了很多,梁文帝却只听见了前半部分,“饿”、“寒”、“欺辱”这几个词对他的震撼不亚于一年前的公主失踪。
他想象到嘉回遇难时的委屈,心里便充满了疼惜,反复转悠着手里的玉扳指,好半天后才哽咽道:“你挨过饿?受过寒?还被人欺负?”
作者有话要:
快要完结了,卡文卡得睡不着觉,但还是尽可能的给所有人物圆一个好的结局,也算是有头有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