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听到无烬海三个字的瞬间, 嵇无泠幽深的黑眸里,骤然闪过杀意。
但只是转瞬即逝,没被任何人捕捉到。
他维持着面部的神情,抬眸漠然地望着那个, 同师尊有着一模一样相貌的女人。
淡淡开口:“你是谁?我师尊呢?”
那一袭黑衣的女人, 嘴角泛起一抹古怪的笑。
“真不知我是谁?”
她缓缓站起身, 朝嵇无泠走过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繁重如累赘的黑袍在她身后一点点绽开, 隐约可见其上有沼泽般的泥淖在流淌。
而她周身,也被一层粘稠的黑雾笼罩着, 整个人仿佛是从泥水里刚生长出来。
她一步步走到嵇无泠面前, 身后漆黑的水污顺着她裙摆滚下,拖曳了一地,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
直到站立在嵇无泠面前, 她伸出纤长漆黑的指甲, 抵在他下颌处。
“我就是你师尊啊。”
嵇无泠并不避让,只抓住她的指尖, 微微收紧:“你?”
“怎么,不像?”那女人并未笑,她好似闻不到自己周身的奇怪气味, 只倨傲轻蔑地扯了扯唇角,“我出现在这神识海里, 除了是你师尊, 还能是谁?”
顿了顿, 她上下量嵇无泠片刻, 满意地点点头:“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纯阳之体了, 不错。”
嵇无泠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为何师尊, 要以两幅模样示人?”
那女人像是痴迷于他身上的气息,并不着急。
“并非两幅相貌,我同宁扶沅,生来本就是一体的,可惜我出不去这神识海,只能由着她犯蠢罢了。”
嵇无泠的心脏一跳,面上却不显,将迷茫无知的样子,装了个十成十。
“你的意思,你一直存在于师尊的神识海内,看得见她的一切行踪?”
那黑衣女人不以为意:“当然。你既然听过无烬海的传闻,便一定到过那个地方,也自然也该知道——”
“这被神抛弃的世界,早就神脉枯竭,天地倾颓,只等着六界最后的灵气消耗尽,就彻底崩塌。”
“几万年,才孕育出魔尊这样强大到违背天理的存在,可惜宁扶沅却是个蠢钝的。”
“她劈开望墟山后,得了那么多法器珍宝。竟不想着把所有魂……灵气全吸收了,好飞升上界,只一心想逛遍六界,瞎看热闹。”
“真是荒谬可笑至极!”
她音调尖锐地完,转头望向嵇无泠平静的神色。
黑气缭绕的脸上,终于多了几丝兴奋。
“你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你叛出正道,投奔魔尊,就是想尽快飞升的,对不对?”
“不若你帮我个忙,我会助你。”
嵇无泠黑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师尊并非靠灵气修炼,吸所有灵气有何用。”
“她应该——杀遍此境界所有生物体,来吸食它们魂魄滋生的煞气吧?”
几乎在嵇无泠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凄厉刺耳的尖叫争先恐后地涌入这间屋子,像是,从那女子流淌的黑衣中传出的。
随着那女子挥动衣袍,杂音很快消失,她看着嵇无泠,慢慢笑了笑,却显得几分阴沉可怖:“这么理解,也没错。”
明明是和宁扶沅一样的脸,嵇无泠的心脏却毫无波澜,生不起半丝半缕的动摇。
只觉得这个披着师尊皮、肉的东西,低劣又卑贱。
“哦,我懂了。”嵇无泠摩挲了一下指尖,表情淡然地抛下一枚重弹,“你是那无烬海。”
几乎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冷彻神魂的寒意,便将他贯了个对穿。
像是有一把冰刃,自被她抵住下巴的指尖插入,没入他头颅,不断试图绞断他的神智。
既然他到过那个地方,会猜出她的本体是无烬海,黑衣女子并不意外。
她甚至满意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我过,我和魔尊是一体的。你杀我,她也会因神识海半毁而死。”
“你不杀我,我也迟早会与她融为一体,离开这里,拿到支配身体的权力,重新吞外界万物。”
她试图学着宁扶沅的模样,朝他耳畔吹气:“我能吞万物,如今众神已陨,这个世界的天道,再无管束我的可能。”
“而如今,你只需提前把我从这个地方放出去——你就能飞升去上界,怎样,这个交易,是否划算?”
嵇无泠微微一笑。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似乎被动了。
“是划算。”
“你倒不是个蠢的……”
黑衣女子的话音未落,下一秒,一股滚烫的灼热,突然从嵇无泠握住她的掌心里传出,在他的指缝间,迸射出刺眼的火焰。
几乎是瞬间,那金色的火便“嘭”地窜飞膨胀,包裹住她整个躯体,将她烧成了灰烬。
很快,火焰骤熄,地上只剩下一滩厚积的黑水,不断拓宽,瞬间漫过嵇无泠的腰腹。
那死气沉沉的黑水,只平静了一瞬间,便立刻拔高,如凶兽张开獠牙,掀开万丈巨浪,意图张嘴将嵇无泠吞没。
它刚将他吞没入腹,却突然感受到一阵灼热的剧痛。
金光乍破,穿透那四分五裂的巨浪,无数淅淅沥沥的水珠子飞溅到墙上。
嵇无泠立在屋子中央,抬起眼眸,面上哪里还有半分温和无害。
他收起掌心里的火团,面色寒凉如冰,静静地盯着地上那滩,企图重新塑造成人形的黑水。
“可惜,我本就是为杀你而来。”
那黑水已经重新拔高,长成了宁扶沅的模样,自鸣得意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它不可置信地盯着嵇无泠,眼底闪过一丝畏惧。
“天火,这是神造物,早就消失了,你手里,怎么会有天火?”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你给扶桑树下生死蛊,又趁机夺走雌树的时候,就没想过——”
“此前,会不会有其他人,也借扶桑树,溯时间而上了吗?”
“你!是你?!”无烬海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什么。
这些年,宁扶沅在天道的排挤下,神智逐渐不清,最严重的时候,它曾两次短暂逃出过神识海,占据宁扶沅的身体。
第一次,它借宁扶沅的身份,引诱那个名为玄雀的弟子,借他之手杀了一千弟子。
第二次,它潜入秘境,欲胁迫扶桑树助它溯回时间而上,回到被众神绞杀封印之前——却被告知,扶桑树的秘机已经被人窥破,使用过了。
一气之下,它毁了扶桑树,令其雌雄两树,终生不得相见。
现今看来,那个窥破天机,盗用了扶桑树溯回术的人——
竟然是宁扶沅这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弟子?
他不是才几百岁吗?
显然,嵇无泠并没有给它耐心解惑的算,他已然从眉心里抽出一把赤红色的长剑,朝那无烬海化作的人形砍去。
“住手!你不能毁我!你毁我宁扶沅也必死无疑!”
“天道要让魔尊死,唯有我能与天道抗横……”
话音未落,它已经被重新砍成一滩黑水。
嵇无泠踩着那滩水,浑身金光流转。
“如此丑陋不堪的东西,”
他垂着发丝,俯身用掌心吸起满地水渍。
无烬海已经重新壮大,被天道盯上,不能随意放出去,必须用某个封印它的容器装着。
只沉思片刻,嵇无泠轻叹一息,便微微笑了。
“师尊,这回,便由我来做那个人吧。”
**
宁扶沅从神识海里脱离出来不久便醒了。
她还站在庖屋的草垛里,那逆徒则倚在她身侧半躺着,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看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掐一掐。
刚碰上他滚烫的侧脸,他却骤然睁开双目。
那双漆黑的眼底还带着些微的雾气,像是未曾回过神,怔怔地望着她。
但很快聚焦,重新变成清凌凌的样子,脸上却没有其他表情。
宁扶沅想起那枚从他体内抽出的情蛊,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回神。
她在心底冷笑,看吧看吧,马上暴露原型了。
看这逆徒,还如何装出笑吟吟的模样。
“醒了?”
她表情是同款漠然,正要镇定地收回手,下一秒,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他掌心似乎很冰凉,并不似平时那般滚烫,像受过什么重伤似的。
他纤长的手指却朝下滑去,穿过宁扶沅的指缝,同她紧紧相扣。
而后,在宁扶沅的注视里,他极其自然地微微一笑,眼尾似有淡淡的红色氤氲。
“师尊……”
宁扶沅拧起眉,猝不及防地捏住他的嘴角:“不对。”
“什么不对?”他的嗓音有些哑。
“你怎么会笑?”宁扶沅表情严肃,脑海里有些发昏,笃定地喃喃自语,“不该笑的,这……不对。”
话音未落,一颗柔软的头颅,却轻轻搭在了她肩窝里。
他抬起扣住她的手,自她背后,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得而复失的珍宝。
宁扶沅胸口处,又开始发出那种隐隐作痛的奇怪感觉了。
她怔了怔。
嵇无泠知晓她发现了情蛊的存在,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嘴角弯了弯,轻轻地开口:“师尊喜欢兔子蒸糕吗?”
“嗯。”宁扶沅轻轻应了声。
他心头乱跳,欢喜的情绪冲散其他所有,攥住她衣服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那花呢?”
“艳丽的……就幽命花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幽命花颜色过于素淡,我试试芍药怎么样?”
宁扶沅下意识反驳:“种不活的,我试过。”
“可以的。”他笃定地开口。
不等她再问,他已经状似风轻云淡地问起其他话题。
“北冥海底的蛟纱,红色很纯正,做衣服好看……师尊,喜欢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掌心攥成拳,已经冒出涔涔的汗意。
宁扶沅还想着那情蛊有无异常,闻言,随意开口敷衍。
“喜欢喜欢,你愈发啰嗦了。”
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眼底藏不住的笑。
“下个月初一,是万福节,这一日,师尊觉着如何?”
宁扶沅双目一眯,骤然松开他:“你怎么知道,我定的是这日?”
她跟鱼危秘密商定了许久,才安排的这日,引那些正道人士入魔界,一网尽。
消息还没放出去,怎就被他知晓了?
嵇无泠黑眸轻颤,几乎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嗓音已经彻底喑哑,全然未察她的怀疑。
他抿了抿唇,眼底若星河倒映,轻声开口:“可能,这就是我同师尊,心有灵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