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未万福节, 相传乃上古时期,专门为庆贺帝神君诞辰之用。
后来众神虽陨,万福节却一直遗留下来,算是如今六界内, 唯一通用的庆节了。
万福节的前三日, 四海八荒, 妖鬼两界魁首,与正道三界的各宗派掌门, 都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婚宴请帖。
帖子中传递的信息,不可不谓荒谬——
先前那魔尊宁扶沅, 身中剧毒, 命不久矣的道消息传出时,他们都半信半疑,没想到, 居然是真的。
如今, 那魔尊无计可施下,竟然听信某秘术, 拐了个正道弟子逼他成亲,要给她冲喜。
这么一想,之前魔界从正道掠人的事情, 似乎也想得通了,恐怕就是为了从中选一个出来冲喜。
而这成亲的日子, 就定在了万福节那日。
拐了他们正道弟子, 竟然还敢邀请正道三界的人士去观礼, 这不是把他们的脸, 踩在脚下摩擦吗?
这请帖, 如何都看着诡异又挑衅。
但想到若魔尊真的身中无解的蛊毒, 修为大失,能借此机会铲除她,便是此去是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心动。
是日,就有其他山头的宗派,纷纷找上玄天宗,商议这观礼,是去或不去。
玄天宗掌门也刚看完那请帖,千里传音蝶在他掌心里化为齑粉,他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高深莫测地开口:“我在魔界有眼线,刚刚他们联系过我——魔尊中蛊一事,确实是真的。”
“是真的?太好了!不若我们正道三界,趁机联手,把那魔尊斩于婚宴上,顺道把我们的正道弟子们解救出来……”
玄天宗的掌门瞥了眼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心底嗤笑,但又不得不生出几分心动。
昔日那魔尊未曾闭关前,他也曾随师祖征讨过魔界。
当时眼看着那十万魔修,都不成气候,要尽数被他们斩于剑下了,那魔尊却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几万岁了,看着却分明是个少女模样。
她连武器都没拿,只一挥手,局面生生被扭转。
而那首当其冲的正道弟子们,竟然在一熄间,突然煞气爆体,原地入魔,竟然反手帮魔界杀正道人——邪门得很。
如今那魔尊又已经闭关万年……若是硬碰硬,恐怕这六界之内,当世无人斩得了魔尊。
若她真中了蛊毒,病入膏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想到这里,那玄天宗掌门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难道因为激动颤了颤。
他清了清嗓子,破下边纷纷的议论声:“此事,还需要再议。”
“江掌门,可那万福节,不远了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青袍的弟子,匆匆闯入殿内,神情是一种古怪的慌张:“不好了掌门,出事了,那魔……”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本尊正议事吗?”玄天宗的掌门快速断他,抱歉地对座下众人笑了笑,言语间却并无歉意,“不如诸位先回去,待我玄天宗决定好,再商议。”
等那些神色各异的宗门匆匆退去,玄天宗的掌门江承应,才冷着脸,瞥了眼那傻愣愣的青袍弟子。
“有心帮本尊解围是好,但行事过于鲁莽。回去面壁思过十二时辰。”
“不,不是,”那青袍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哭丧着一张脸,其中暗含着惧意,“师尊,真出大事了!那魔界的人,闯上玄天宗了!”
“什么?!”江承应紧绷的脸色有瞬间的变幻,下意识握紧剑,“走。”
一行人步伐匆匆,一直行到玄天宗正门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石阶前,果然看到一众浑身黑气缭绕,穿玄色长袍的魔修。
那些魔修姿态懒散,嚣张至极,不住地拿武器,往玄天宗的正门、擎天玉柱和牌匾上东砍西捶。
其中一个年纪的,还攀在那牌匾上,摇摇坠坠,口中嬉笑:“昔日我欲拜入玄天宗,未进正门,便被嗤笑戏弄,被你玄天宗弟子推下悬崖,没想到啊……”
眼看玄天宗那气势磅礴的正门,几乎要歪斜一半,掌门江承应怒发冲冠,一掌过去。
濒临化神期的剑修,这一掌带起的威压几乎能将在场的人都震碎。
不想下一秒,他那一掌,却被人轻飘飘接了下来。
一个身形颀长,容貌隽丽的玄衣青年,负剑从众魔修身后走出来,表情淡然地抬眸,似是微微笑了笑。
“江掌门何必着急,”罢,他视线扫过自己带来的新魔修们,漫不经心地开口,“还不把牌匾还给江掌门。”
“嵇无泠?”看清楚那青年的相貌,江承应眯了眯眼,脸色铁青,“你怎在此处?”
嵇无泠却并未回答,而是挥手用剑将那玄天宗的牌匾丢出去。
那沉重的镶金牌匾,被人朝他怀里扔过来,江承应反条件要击碎,却又快速意识到此乃师祖书了“玄天宗”三字的祖传牌匾,不得不抱紧。
他强忍着才立住,没有因为飞来的牌匾后退,面色铁青地冷笑一声:“你这是叛变成魔不够,还要带魔修硬闯我玄天宗?好大的胆子!”
“掌门误会了,我此行来,是为亲自送请帖。”嵇无泠抚了抚冰冷的剑鞘,弯了弯唇角。
他漆黑的瞳眸幽不见底,缓缓上前几步,侧头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调低语:“掌门啊,我主动断联络,这不是为了,更好地深入魔界当细作吗?”
江承应眼底精光一闪,想了想,布下结界,将其他人隔绝在外,这才开口:“你是何意?”
嵇无泠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魔尊生性多疑,我当然不能连累玄天宗,唯有斩断她的怀疑。”
“这不,我假意一心入魔,又有掌门给的情蛊帮助,事情果然异常顺利。”
“我此行来,专为送‘请帖’。”
江承应看着那鲜红镶金缕的婚宴请帖,很快反应过来,眼底不可抑制地染上一丝喜色:“那个要给魔尊冲喜的正道弟子,是你?”
嵇无泠顿了顿,半晌从“冲喜”二字中回神,压下微微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
“是。”
“那魔尊怎还会放你回来?”江承应上下量他,总觉得这个从前没怎么留意的弟子,似变化了许多。
嵇无泠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展开请帖,掌心拂过,上边瞬间金光闪闪,原本书写的深墨色淡下去,只隐约流露出一些山峦深谷、城池营垒的轮廓。
“此乃我潜伏魔界,刺探到的消息。”
“魔修为何杀不死,魔尊有何弱点,魔界的防御阵法该如何攻破,各个城池的阵眼在哪里——这些机密,我都绘于此‘请帖’上了,”嵇无泠黑瞳直视江承应,瞳眸澄澈,似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深如稠墨,“掌门可要,好好研讨啊。”
顾不得弄清楚嵇无泠到底何处不对劲,江承应眉心一跳,下意识就要去夺过那请帖一看。
嵇无泠却反手收回,淡淡摩挲了下指尖:“掌门不是问我为何回来吗?”
“自然是,我答应了她,要回来取一件东西。”
江承应伸手要夺:“你取就是,先把地图给我。”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我十五岁入北冥海底的秘境,曾单刀斩杀了一只红蛟龙,将其暂存于宝玲阁中,如今那蛟龙的蛟纱,何在?”
“蛟纱当然都在……”
后知后觉,想起那罕见的珍稀红蛟龙,连同蛟纱,都早已被他拿去给侄儿江白鱼,做了与另一大宗掌门女儿的联姻聘礼,江承应不耐烦的声音顿了顿。
他理所当然地冷笑一声:“不就是一匹蛟纱,有什么稀罕的,瞧魔尊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去宝玲阁随意拿一匹就是了。”
话音刚落,结界就被嵇无泠单剑斩破了。
众目睽睽下,嵇无泠轻叹一声:“江掌门啊,拿不到蛟纱,我会不高兴。”
“我不高兴,魔尊大人便也不高兴了,她要我砍了宝玲阁。”
刚入魔道不久的散修们,面面相觑,迷茫地盯着嵇无泠,和那脸色铁青的江承应。
嵇无泠恍若未察,摩挲了下指尖,嘴角微弯,墨瞳清凌凌的:“蛟纱换请帖,掌门要换吗?”
江承应这才发觉,这嵇无泠,果然跟从前那个灵慧根全失的杀人机器不同了,看来是翅膀长硬了。
可那份地图,必然是要的……
“江掌门……”青袍弟子担忧地开口。
“滚去面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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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天宗待到第三日,嵇无泠果然拿到了那匹颜色纯正的蛟纱。
蛟纱被收在聘礼箱中,还未动过,刚一拾起,那轻盈蓬松的红纱,便如流水般,自指尖淌过。
几乎是在瞬间,他脑海里已经勾勒出用此蛟纱做嫁衣,披在师尊身上的模样。
嵇无泠墨瞳里缓缓淌过一丝温度,他弯了弯唇角,在江承应的冰冷威胁目光里,微笑着递过那份请帖。
“江掌门,那就万福节见了。”
待他回魔殿内时,扮演“病入膏肓”的魔尊大人,正坐在某处隐蔽的漆黑角落里,无聊地用割开掌心,企图以血饲养嵇无泠从灵界搬过来的芍药花。
那些芍药自入魔界,盛开的花瓣便紧闭起来,恨不得变成一块石头,迟迟不开。
便是被宁扶沅的血染得鲜红,也一动不动。
宁扶沅喂了半天,也不见一朵花开,没好气地踹了一脚。
“蠢花,跟那逆徒一样蠢。”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极慢的脚步声。
“师尊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宁扶沅回头瞥他一眼,嗅见他身上气息的瞬间,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去:“你又去正道了?”
嵇无泠并未解释。
而是在她身边坐下,点了点一朵芍药花。
那本来干涸紧闭的花,在他指尖迅速绽开。
柔软艳红的花瓣,在黑暗中似能发光,异样妖媚。
宁扶沅嗤笑一声:“你便是靠内力,维持这些花开?”
“都了养不活。”
嵇无泠并不在意,静静望着师尊的侧脸,半晌才垂眸轻轻开口:“养的活。”
宁扶沅想着鱼危告诉自己,这逆徒三日前,带人去了玄天宗一事。
赤眸一眯,只觉得心口处烦躁的很。
她扯过自己拂在他手心下的裙摆,偏要伸手一碾,那层层绽放的芍药花,便瞬间枯萎,不复容颜。
宁扶沅这才满意,抖了抖裙裾起身:“看吧,了养不活。”
她罢,施施然就要离开。
下一秒,指尖却被一冰凉的掌心握住。
青年黑眸澄澈,倒映她侬丽的面貌,像是要映到心口深处。
他有些苍白的唇角抿了抿,浓黑的眼底却带着不出的执拗:“师尊,活了。”
宁扶沅垂眸看下去,那芍药花的根系,扎在他掌心里,像是汲取了他的神魂,而借此肆意盛开。
宁扶沅挑挑眉,从他掌心里接过花,红唇微扬。
“万福节,本尊记得,还有三日吧?”
他眉心一跳,望着她漠然的赤眸,欢欣一点点退散,冷静回归:“……是,师尊,怎么了?”
“好得很。”宁扶沅一合手,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件崭新的红袍,丢到嵇无泠掌心里。
“拿回去试试,当日就穿这吧。”
“不合适再拿回来,我改改。”
嵇无泠看着那件布料轻滑艳丽,针脚细密平整的新郎官长袍。
指尖一颤,险些接不住。
他紧紧攥住长袍,又怕太用力捏皱了,只好用整个手臂抱住。
鸦色长睫极快地颤抖,眼角几乎瞬间染上浅红。
嵇无泠神色怔怔,哑声开口:“这是,师尊为我准备的?”
“不是,”宁扶沅托着下巴,懒懒地笑,“给之前拿尾巴勾本尊的狐狸精,准备的。”
嵇无泠两鬓垂落的长发微晃,险些没立住,耳垂迅速染上一抹绯红。
宁扶沅看着他失去情蛊,却并未丧失生动表情的奇怪模样,突然觉得不爽。
她笑容一收,转身就走。
那逆徒抱着红衣袍,远远立在原地,并未再来追。
绕过矮墙,看戏的奇穷探出一根爪子。
“魔尊大人,你拿缚仙丝做了衣服让他穿?”
“就不怕人都被缚仙丝碾碎吃了?”
“本尊缚的是修仙的,他死了也活该。”
“啧啧,那徒弟现在还在原地红脸呢,看着还挺高兴……”
宁扶沅脚步一顿,面无表情:“闭嘴,滚去睡觉。”
奇穷默默遁逃,她继续走,走着走着,却察觉自己掌心里,被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东西狡猾的很,还会轻挠她的掌心,挠得她心口发痒,再,自她袖口钻入,朝上臂和衣襟下而去。
宁扶沅挑挑眉,一把揪住那狐尾,死死攥紧。
嵇无泠清冷的气息,就在她身后,他闷哼一声,轻轻开口。
“是狐狸妖,而非……”
“算了,师尊若喜欢狐狸精。”
“……便狐狸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