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9章 一个都不配活着
冷月清辉洒在一条仅供两人通行狭窄的路上,旁边便是一望无际的金沙河,寒风将一簇簇芦苇吹倒,也吹起了徐晏空荡荡的衣袖。
他看了看老人憔悴的身形,想了想推他下河的可能性。
其实很高。
徐晏的手都放在老人的身上了,却突然想起来他孤寡一生的可怜事,心中不免戚戚然,便跪下来抓着他哭着:“爷爷,你让我走吧……从到大,我每天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爹爹虽然看起来对我好,但从不给我取名字,也不让我上学,不让我交朋友,生怕我和别人多一句话……直到我看到那河神庙才明白!”
他一开始没算真哭,但着不免悲从心起,委屈不已,“我不可能是他捡来的,他是存心想杀了我给他儿子做替死鬼!”
他又膝行两步,抱着老人的腿哭诉,“爷爷,我不怪你不告诉我河神的事,但我不想死……求求你,求求你,你就当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今天就当没看见过我……”
老人闻言浑身颤抖抱起他来,哭着他受苦了,又爷爷不清楚这些事情,在他心里一直把徐晏当自己亲孙子,又骂了两句丧尽天良的东西,叫他快点跑,出什么事爷爷都会帮他挡着的,种种种种的万分恳切……
徐晏松懈了。
谁知那老人趁夜色不备,偷偷在他行囊里塞了个香包,不多时,便有村里的野狗追了出来。
原来孤夜里的温情爷俩,不过是徐晏的一厢情愿。
徐晏被得半死锁进神庙时,流着泪责问,“你为什么要害我!我走了还会有樵夫的儿子,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我好歹也救过你的命啊!”
布衣老人擦着眼泪:“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不想你离开这里。”
徐晏觉得可笑至极。
他心如死灰的:“我会死啊……”
老人却充耳不闻,自我陶醉的时不时来给他送送食物,像似在看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寄托一样。
“哈、哈、哈……”徐晏疯笑起来,断了记忆的延续。他一把推开沈临鱼,五指张开将布衣老人的心脏狠狠的砸在地上,“狼心狗肺!”
沈临鱼定住他的身。
徐晏阴鸷道:“仙君动手晚了,人我已经剥皮拆骨,杀了个干净!”
他本存了鱼死网破的心,算魂飞魄散也不把自己的记忆,交给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但在沈临鱼贴上他额头时,他浑身法术被禁,连自裁都是痴人梦。
唯一能使出的,竟是控梦术。
他死马当作活马医,再不济也要给仙君添点堵。
却不料自己竟抽身出来,把沈临鱼困在了回忆里。
难道所有梦境,都受控于梦貘妖术么?徐晏来不及细思,只得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事态紧迫,他面临两个选择:
一是仓皇逃命,二是报仇雪恨。
徐晏选了后者。
对于他而言,活着已经失去了乐趣,手刃仇人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恶毒的唾骂一声,“金河镇的人,一个都不配活着!”
沈临鱼禁了他言。
徐晏视死如归,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暮色寂静,月凉如水。
沈临鱼看着他,画面和方才回忆重合,他看到徐晏被关进神庙的那一年,日以继夜的用鲜血供养着河神,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痛的夜半哭泣,痛的抽搐滚,痛的妄图自尽……
而今同样千疮百孔,少年却已无动于衷。
是不痛了吗?还是早已经放弃希望。
沈临鱼只觉心上有一把钝刀,慢条斯理的割着他血肉。
他不禁想起幼时的徐晏,饱受霸凌,却依旧心境澄明期盼着“吹尽狂沙始到金。”
只是人心险恶,世道不公,碾灭了他苦苦坚持的信念。
徐晏何辜?
他缓步上前,伸出纤柔的手抚摸着徐晏阴郁的面庞,替他擦去侧脸的血污,轻声一句,“对不起。”
是神明无耳,听不见世间悲鸣。
而后长剑出鞘,刺穿了徐晏心口。
血迹如梅花般开满了沈临鱼的衣衫,这一次他没有再念出净身诀。
……
十年后,凤仙城。
一辆嵌八宝金镶玉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山脚的茅草屋前,城主夫人掀开金织锦的车帘,踩着厮的背从马车里下来,而后一步一叩首,虔诚的向茅草屋行去。
刚要拜第二下,修长的玉手托住了她,“夫人,贫道受不起。”
城主夫人抬眸,片刻失神。十年了,这人模样竟丝毫未变,饶是她见遍世间美色,每次也仍旧会被这人容貌惊艳。
而这人,正是沈临鱼。
“十年前,我因幼儿被拐,失心离魂。若不是得仙长点化,孕他转世,只怕而今仍是疯癫妇人,家宅难宁。仙长待我家恩重如山,岂是这些虚礼能抵。”城主夫人欠身,仍要再拜。
“夫人积善行德,本应有此福报。”沈临鱼按住她的手,又问道:“不知令郎现下安好?”
城主夫人一听便知,道长修行,百年如眨眼,这是又忘记年月了。
她道:“九岁,前两月过了殿试,今在国子监学习。”
“竟九年了……”沈临鱼目光惆怅,又掐指一算,“公子福泽绵长,前途无量。”
这话若是其他人,那便是客套。
但若是出自道长之口,那便是命数。
夫人喜笑颜开,连忙道谢,“多谢道长赠言,妾身今日亲自做了些食,还望仙长莫要嫌弃。”
沈临鱼一听,眼前一亮,却是虚伪的摆手,“结善缘,积阴德,本是我辈应做之事。”
“仙长如今名扬千里,信徒数万,仙身千金难求。”夫人笑道:“若真过意不去,能得道长亲赠一尊,那便是信女有福了。”
“世人着相。”沈临鱼好看的弯月眉皱了起来,而后蹲下来捡了一抔土,在手里随意捏成了个白虎的形状,递给城主夫人道,“仙身不分贵贱,只要诚心,一抔泥土也能显灵。”
夫人恭敬接过,着人将食送上。
沈临鱼还要阻拦,夫人秀眉微挑,声暗示,“有桂花糕哦。”
沈临鱼面色一红,静若鹌鹑。
想他堂堂神仙,就这般被个弱女子拿捏的死死的。
下山路上,厮里三层外三层的将泥塑仙身捧在头顶,敬畏不已。
突然车轱辘被巨石拌了下,车身剧烈摇晃,厮急切抱住仙身,待平稳后,又紧张的用袖口掸去仙身上空无一物的尘埃。
新来的外城车夫见他这般,鄙夷的蹙眉,忍不住嘀咕道,“那江湖术士捏两下灰土,胡诌几句,骗得无知妇孺日夜祭拜便算了,怎连你几个为命奔波,苦碌劳累的汉子,也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荒唐话……”
“嘘!”话未完,便被其他厮合力捂住了嘴,声厉色荏的斥道:“虎仙也是你能诋毁的!”
厮左右张望,“尔等外城子,不识天高地厚!”
车夫嗤之以鼻,“有何名堂,你且道道。”
“十年前,虎仙托梦夫人,公子身死,将要再世为人,夫人若想再续前缘,要于两日后子时行云雨之事。”
车夫拉了下缰绳,撇嘴,“这些鬼话,也就夫人当时丢了魂才信!这种假把戏,俺村里媒婆都会!”
“哼,没见识的东西!”厮道:“若真只是身怀有孕,倒也可是碰巧,可这孩子一生下来,那眼睛眉毛是一模一样,甚至……”厮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引得众人追问。
“甚至连每一颗痣长得位置都相同!”
车夫惊了,“还有这等事情!”
“都我亲眼所见,这还有假!”厮拍手,“至此凤仙城人人拜虎仙,几乎有求必应。我劝你呀,回去赶紧请尊金身罢,否则单凭你今日妄言,至少倒霉三年!”
车夫将信将疑,挠了挠头,“那道士看起来像个娇贵公子似的,怎给自己取个法号叫虎仙,怪违和的……”
“这你便不知了,”厮以手遮唇,低声道,“虎仙其实另有其人……”
……
沈临鱼风卷残云,吃的肚子圆滚滚的,咂巴着嘴感叹,“城主夫人不亏是名厨传人,这手艺连将军府都比不上!”
又个哈欠,饭气攻心,往榻上一滚,沉沉睡去。
但这一觉不太安稳。
沈临鱼梦见漆黑的一片的夜色,寒风卷着松海和山林,他茫然无措的走进去,怀中便多出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而自己的本命剑还无情的钉在少年的心口。
沈临鱼长睫簌簌颤动,无以名状的疼痛深入他的骨髓。
即使十年已过,即使无数梦回,这一幕的悲痛,依旧如烙印一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惊雷炸破夜色,撕裂长空,瓢泼大雨毫无预兆的轰然而下,淋得叶落树倾,万兽哀嚎。
少年身上的血迹被冲洗的没了颜色,毫无声息的躯壳变得冰冷僵硬,沈临鱼睁开被雨水的模糊的双眼,伸出苍白的手将少年触目惊心的双眼合上。
而后抽出胸口长剑,划开了酆都鬼城的门。
“痛!”
沈临鱼从梦中被骤然痛醒,一睁眼,便看见一片雪白夹着黑纹的蓬松毛发,如山丘般,一耸一耸的抖动,最上方还有两扇巧如贝的耳朵,直直的立了起来,充满血色。
再一看,一双硕大圆滚的漆黑眼眸皱成一团,屈辱又凶狠的瞪着他,但这白虎仍是半大不的幼兽,再如何的故作残暴,都被那软毛削弱了气势,教他心头酥软成一滩春水。
若不是还有两颗长达半尺的尖牙,死死卡在他胸口上。
一切都美好无比。
沈临鱼呆在原地。
白虎见他睁眼,瞳孔一缩,用粗大的长尾猛地锁死他的脖子,而后骤然翻身凑到他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嘶吼出一声汹涌的虎啸。
“你、竟、敢、将、我、变、成、白、虎!”
徐晏。
是徐晏!
沈临鱼双眼一红,顾不上疼痛,伸手紧紧抱住白虎,惊喜难耐的喊道,“你终于醒了!”
白虎被按至胸前,一听怒火滔天,他居然还有脸!
他以为经过金河镇的险恶人心,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再生波澜,没想到,还能被人如此作践!
白虎亮出五只锋利的指甲,对着沈临鱼纤长的脖子便是一通乱刨。
“啊!”沈临鱼痛呼出声。
白虎本做好了自己指甲全断的算,没想到竟将沈临鱼的脖子划出了五道深深的伤口,连里头的皮肉都翻了出来,血流不止。
怎么会……
他迟钝看了看自己白绒绒爪子上的鲜红血迹,愣了愣。
“仙君,你的仙气护体呢?”
作者有话:
所以,变成老虎有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