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章
日头渐斜,透过窗格斑驳地投射在厢房门口前的地面上。厉戎背身负手在书案前僵直地伫立了很久,久到屋内的温度随着阳光的消失而一点点地流逝,他也一动未动。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正中间的一柄玉色长签上,复杂又隐忍,似有千均重。
他就这样凝视着那里,像是要将那柄竹简看出一个洞来。直至屋外传来一阵隐隐的嘈乱声,厉戎才如梦方醒般一样,一扬手就将桌上的竹简拢进了宽大的袍袖中。
与此同时,禅房的木门被“吱纽”一声推开了。
厉戎隐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长签锋利的边角硌得他的手心有些发疼。鲜红的字迹明明早已干涸,恰好抵在他手指的指腹之处,却还是如同燃烧着的火苗一样燎得他几乎不敢碰触一下。
那个字太可怖,尤其是加诸于她身上,即使如他般遁入空门多年,也不敢轻易去想象。
“玄安住持。”
一声轻柔的女声唤回了厉戎的思绪,他拢在袖里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面上却克制而不动声色,长睫低垂,试图去掩盖住眼中的暗波汹涌。
借着垂首行礼的瞬间,他的余光终于能够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身上。
眼前的姑娘如同梦中一样貌美。
月白罗裙,琳琅玉佩,俏生生的鲜活的站在他面前,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厉戎的脑海却不自觉地浮现了奚无闻似慨似叹的话语。
——因为你,她会横尸行刑台。
——你能想象她被腰斩的样子吗?
奚无闻的没错,他不能,半点儿都不能想象。
厉戎记得,梦中的她有一次似乎也曾了无声息的躺在他怀里,脸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流逝。
那个梦境缠了他好几天,即使在那时他还不知道倒在他怀中的姑娘是谁,但他仍能被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惊惶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那样倚在床边,从天黑静坐到破晓。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日子了。
可能是一秒钟,亦或是更久,厉戎已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公主,您来找僧可是有事?”他问。
厉戎的嗓音平静如常,像一潭死水一样无波无澜。
甘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妄图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中探寻发现些什么东西,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但她仍敏感地察觉到,前两天那个好不容易被她撬开了一丝裂缝的厉戎,不知什么原因又重新变得陌生起来,像极了最初在大殿上两人擦肩而过的那一面。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僧人该有的漠然与平和,望着她的样子,与望着芸芸众生没有任何区别。
这不是她想要的。
甘棠隐隐觉得事情可能跟突然到访的奚无闻脱不了干系,但是她猜不出两个人到底了些什么,更不明白奚无闻为何无缘无故地要掺和进来。
“厉戎。”她突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不再假惺惺地喊他的法号,“你有没有看到我给你留的字条?”
厉戎在听到她叫他的俗名时便不自觉眉心一跳,心里诡异地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她的这一声呼唤让他瞬间置身于梦境中,在那里她也是这样脆生生的叫他名字,但她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疑惑:“公主的是什么字条?”
甘棠回答道:“昨天在塔里,你走以后我给你留了一张字条。”
“还望公主恕罪。”厉戎垂首解释道:“僧自昨日离去后还再踏入过塔里,便就没来得及看过公主留下的字条。”
“无妨。”
甘棠一边回答,一边往前走了两步,在厉戎想要往后退让时恰当的停了下来,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较刚才相比还是更近了些,至少能清晰地闻见他身上清淡的檀香味。
“公主在字条上写了什么?是有什么要事吗?”厉戎问道。
“也不是什么要事。”甘棠装作不经意地回答:“就是……”
她刻意省略了后面的话,惹得厉戎微微蹙眉朝她望过来。
只见眼前身着月白罗裙的姑娘飞快地扑上来,两只纤细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腰身,一阵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窜进厉戎的鼻子里,也窜进他的心里。
他的神志和身体都像是被一瞬间冰封,整个人僵硬得一动未动。他甚至能感受得到怀中人传来的阵阵呼吸,以及那柔软而又富有线条的身躯。
刚才好不容易才建好的心理防线几乎一瞬间崩塌开裂,厉戎禁不住深深地唾弃自己,真的是妄为空门之人。
“僧该死,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责罚。”
迟钝了两秒,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将甘棠推开,狼狈又慌乱地退后几步,连头也不抬,直接硬生生地跪在了地上,藏在他袖里的长签被不经意间地一甩,“咣啷”一声砸在了甘棠脚边。
之前的电光火石像是被一刹那冻结了起来。
厉戎的心沉了一下,但他仍反应极快,半点儿都没犹豫,伸手就想要将长签拾起来。
他的手刚触到那东西光滑的表面,还没来得及去捡,就被甘棠死死地踩住了。厉戎余光所及处,只有她那绣着蝴蝶的纷繁裙摆,和那只踩在长签一头,丝毫不肯退让的钉珠绣鞋。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跪一站,谁都没有先挪开。
“公主,这是贫僧的东西。”厉戎默了默,终于是先开了口。
甘棠的视线从脚下的东西一寸一寸移到了厉戎的脸上,她的目光似炬,燃得厉戎的眼睫不可自抑地轻颤起来。
“放手。”她淡淡吐出两个字。
厉戎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他的语气带着低低的哀求之意,头低的更深,几乎俯在了地上。
不能让她看到,他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甘棠的神色逐渐冷了下去,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放手,听不懂吗?”
“公主恕罪。”厉戎至始至终只低声着这句话。
甘棠突然莫名的笑了笑,既没有挪开脚,也没有继续再什么。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脚下的长签上。长签约两指宽,呈玉色,质地精细,上面隐隐泛着水波一样的暗纹。
这样东西……之前在宫中的时候偶然见过。
天下只此一家,独一无二的——奚家签。
甘棠无声地抿了抿嘴角,继续看向那支长签,签身的一头被她踩着,另一头覆盖着厉戎修长的手。
他的手紧紧攥着,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无意间就被距离咫尺的女子夺走,或许是他肤色本就显白,又或是他太过用力,在玉色长签的对比下,竟能隐隐望见他手背上浮动的筋脉,一根一根,无比清晰。
而长签上那笔红色的字便显得极为突出了,厉戎的手恰好盖住了那抹殷红的上半部分,甘棠只能看见模糊的一点一撇,和一个竖弯钩。
她的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字。
“玄安法师。”甘棠垂下了眼,望着厉戎头顶的戒疤,轻声:“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公主请讲。”厉戎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跪着,头埋得极低,目光则垂得更低,干净的僧袍落在地上,与甘棠因蹲下而堆叠起来的裙摆交织在一起。
“要么你松手,要么你直接告诉我奚家家主跟你讲了些什么。”
厉戎沉默着,一言不发。
这两个选择从本质上来,其实并无任何区别,不管哪个,她都会得知真相。
甘棠似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她也没生气,只是轻笑了一声,凑近厉戎耳边,呼吸咫尺间,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对他了两句话,然后便站起身来,抚了抚没有什么皱褶的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厉戎如雷击般滞在原地不动。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落日也快要洒下最后一点儿余晖。
厉戎还是一动也没有动,他似乎隐约听见外面净空的敲门声,想要唤他去吃饭,但他仍未加以理会,只任由敲门声由大到最后直至停歇。
他的膝盖跪得麻木又疼痛,但手仍紧紧攥着那根长签,身体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刚才甘棠的话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霹雳一般刺向了他,得他措手不及,几乎想要起身落荒而逃。
厉戎的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前两天那个拨开迷雾的梦境——即将破晓的光,偶有更声的街道,脊兽林立的屋檐,还有那个头戴宝蓝点翠珠簪,在凉风中冲他徐徐微笑的姑娘。
他见到梦里的自己嘴巴一闭一张,出的话逐渐与刚才那个倚扶在他耳边的人的话重合。
梦里的厉戎:“有生之年,我会誓死保护你。”
梦外的甘棠临走前对他:“我给你的字条上就留了一句话,我只是想问问玄安法师,你之前的那句誓死保护,还作数吗?”
原来她也知道,竟然她也知道。
厉戎一时不知该是何心情,他的喉咙里泛出丝丝腥甜,硬撑着站起身来,将长签妥帖收好,随后抬眼望向霭霭的夜色中去。
还作数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