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您要我怎么配合
那拨人在村落中搜查了近半日,脚步声数度响在两人头顶。幸得这方地窖建在后院一处偏僻角落,周遭堆满废弃的竹篓草筐,来的人只挑开筐篮瞧了瞧,被从里面掉出来的捕兽网绊了一下,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两人灰头土脸地从地窖中钻出来,恐那队人马再度折返,不敢于此间多做停留。他们并未直接回京,而是先去了趟京郊的寒月寺。
到达山寺时正值黄昏,暮霭沉沉,钟声杳渺。傅铮显然是此间常客,守门的僧见到他,单掌施礼,恭敬地将他迎入寺中。
傅铮道了谢,轻车熟路地行至后院僧舍,停在一间檐下悬铃的屋舍,抬手扣了三下门。
不多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屋中露出张苍老的面孔。傅铮躬身施了一礼:“老师,学生来迟了。”
易然瞧着那张布满沧桑的面皮,在心中默默慨叹了一回。按照书中写的,此人姓姚字恒之,傅铮当年入读国子监时,姚恒之正任国子监祭酒,掌管教令,为人清正,两人间有段师生之情。其后姚恒之进入内阁担任次辅,傅铮颇得他老人家的提携。
嗯,称呼老人家其实不太妥当,因为姚次辅今年刚过不惑,搁现代属于风华正茂,还能在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二十年。
易然以为,次辅大人之所以长得如此着急,同他的脾性不无关系。满朝文武皆知,姚次辅的性子,得好听些是刚正不阿、不屑逢迎、拒绝结党营私,得不客气点就是块孤傲不群的臭石头,谁都看不上眼,动不动就上折子把同僚们怼上一怼,而且还是无差别攻击,几乎满朝文武都吃过他的弹劾——除了鲜少数入得了他老人家法眼之人,比如傅铮。
她一直挺困惑,傅铮同姚恒之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姚恒之是个清高自持的孤臣,而傅铮则处事圆滑、长袖善舞,这俩人能脾气相投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傅铮转身朝她招手示意,易然走上前来,给姚次辅见了个礼。不出所料,姚恒之哼了一声,仰头朝天,给她留下俩高傲的鼻孔。
易然摸摸鼻子,她脸皮素来比较厚,倒也不觉尴尬。
姚恒之不止瞧不女配,还瞧不上女配她全家,其中以女配她爹尤甚。女配她老爹还没被傅铮拉下马前,一度甚得圣心,在庙堂上呼风唤雨,在江湖中欺男霸女,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是故姚恒之上的折子,有一半都是弹劾易尚书的。
其中最为知名的一篇上面除了易尚书外,还挂着易然的名字。那是她与傅铮单方面订立婚约的第二日,姚恒之得知自己的得意门生惨遭他父女二人的毒手,气得一宿没合眼,洋洋洒洒起草了张折子,痛陈他父女二人的四十九条罪状,第二日在朝堂之上椎心泣血地念,念一条抹一把老泪,末了,把折子一丢,顶着老泪纵横的面皮进行了慷慨陈词:“姚某愿一死以换含冤者之昭雪,还受难者之公道!”话毕,一头撞向殿内朱漆的柱子。
幸得姚次辅长期缺乏锻炼,老胳膊老腿不甚灵活,跑到半途就被反应过来的朝臣们拦腰抱住,没能实现触柱死谏的理想。
如此想来,姚恒之能给她易然好脸色才是见了鬼!
两人随姚恒之步入门中,屋内的陈设极为简朴,仅一桌一榻。姚恒之坐在桌前,提壶斟了两盏茶,一杯推给傅铮,自己端了另一杯。
易然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面上挂了个端方的笑。她本来也没指望能喝上姚恒之的茶,他能秉持着文人风骨,不撸起袖子跟她这欺男霸女到他得意门生头上的人干一架,易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傅铮瞥了她一眼,抬手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顿了顿,手腕一转,递到了她面前。
易然下意识接过去,下一秒不出所料地瞧见对面的姚恒之吹胡子瞪眼地瞧着他们。傅铮在姚次辅开口前截住他的话头:“此番多亏老师告知,学生才得以做下布置,逃过一劫。老师的大恩大德,学生铭感五内。”
姚恒之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怒中,抬手指着傅铮:“你你你…”
傅铮面上挂着真挚的歉意,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姚恒之一甩袖子:“认贼作父,有伤风化!”
易然摸了摸下巴,她觉得连“认贼作父”都蹦了出来,姚次辅多半已经被她气糊涂了。
傅铮赔笑道:“老师误会了。您且消一消气,学生此番相邀是想与您商讨下明日朝堂之上如何应对。”
傅铮所的是内阁首辅季槐做下的一个局。前一阵江北大旱,难民涌至京郊,季槐奏请皇上派户部侍郎傅铮做钦差,去京郊赈灾,安抚民心。
皇帝最近正瞧着傅侍郎顺眼,有意提携他一二,当即大笔一挥准了,这才有了他们的此番出京。
诚然,除了皇帝本人,明眼人都瞧得出,季槐这分明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与傅铮素来不睦,两人间明枪暗箭掐得热火朝天。季槐主动给傅铮加官进爵的机会?笑话!
傅铮回家后苦苦琢磨了几日,还是没摸清季槐此番的路数。直到他动身的前一日,姚恒之派人捎了句话来——季府有数个家丁暗地出了城,迄今未返,郊外难民如今人心惶惶、躁动不安。
傅铮把这话细细咀嚼一番,登时想明白了季槐给他下的套。
季槐派了家丁前去煽动难民哗变,他傅铮前去赈灾,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在哗变中为了社稷百姓光荣牺牲,要么侥幸得脱,顶着办事不力的帽子,从此不得翻身。
大体上讲就是个要名还是要命的选择,他本人的意见还仅供参考。
傅铮觉得只有傻子才实心眼地跑去选择!
于是七窍玲珑心的傅大人请了拨杀手,让他们埋伏在出京的必经之路上,待到傅府一行路过时,跳出来干上一架,然后傅大人再“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计划是周密的,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数,让他的身受重伤弄假成真的话。
***
姚恒之端起茶盏灌了一口,余怒未消道:“怎么应对!他季槐做下如此混账之事,你是苦主,道理在你这儿,直接参他一本便是!”
默默旁听的易然:“...”姚次辅这拿参人当家常便饭的性子还真是始终如一。
傅铮摇头道:“老师,我们空口无凭,此时去参奏,定会遭季首辅反咬一口。”
姚恒之捶着桌子道:“难不成就囫囵着咽了这口气?真是窝囊至极!”
傅铮似笑非笑:“咽下这口气?老师觉得窝囊,学生亦不想忍这窝囊。此番我若做了缩头乌龟,季槐只会愈发变本加厉。”
姚恒之冷哼一声:“那就直接参他一本,有事我替你兜着。”
傅铮瞧着他的老师,半晌,叹了口气:“若是在五年前,学生此刻早已拟好了折子。”
姚恒之定定瞧着他,傅铮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学生年轻时仗义执言,不懂迂回,很是吃了些苦头,这些老师也知道。”
此话一出,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易然身上。
易然茫然地与他二人对视片刻,然后她悟了。傅铮吃的苦头,包括但不限于被她跟她老爹欺男霸女,强虏为婿。
想明白这点之后,她把头埋到茶盏里,默默喝茶。嗯,她替女配觉着心虚。
姚恒之收回目光,闭目叹了口气,捋着花白的胡子,神色颓然起来,整个人瞧着愈发苍老了几分:“你继续。”
傅铮拿指腹摩挲着微凉的茶盏,肃容道:“那番经历之后,学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能仅凭一腔孤勇。”
姚恒之看了他半晌,叹息道:“罢了,或许你比老师通透些。既如此,你的算。”
傅铮的算其实挺简单的,他一贯坚信非常时期需要运用一些非常手段,譬如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个问题不止能用于处理夫妻关系,还能用于处理君臣关系,当然其效果还是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易然觉得在这一点上她与傅铮英雄所见略同。
傅铮算一哭二闹三上吊,让满京师的百姓了解一下自己的冤情。
这一重担被交到了易然的手上。
易然表示她不干,她面皮没傅铮厚,这种丢人现眼之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委实有点做不来。
傅铮点头表示理解,随后他朝易然露出个温和的笑,春风化雨般提醒道:“娘子,还剩下一天时间,你的理由想好了吗?”
易然从善如流地抱住傅铮大腿:“大人,您需要我怎么配合?一根布条吊起来可能不够气派,我可以多扯几个挂在车檐上,这样效果会比较壮观。”
傅铮:“...”
易然继续诚恳献策:“再譬如关于哭这么个事,我觉得光在那儿哭可能会被大家误会,不好还以为我在秦楼楚馆寻找您,悲愤难耐,是以当街哭泣,恐怕于您的声名有损。要不您给我写好台词,我提前背一背,等到入城时一边哭一边念,也好让大家都能知晓您的悲惨际遇。”
傅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