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她也是有脾气的人

A+A-

    第二日起,傅府的马车已然停在山寺外,等候接傅铮和易然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至城中,前方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易然探头瞧了瞧外面的熙攘人群,吩咐车夫放缓车速。

    然后她从怀中掏出只罐子,傅铮瞥了眼那熟悉的罐子,嘴角抽了抽:“你还有这东西?”

    易然道:“唔,前日出门前让砚多备了几罐,有备无患嘛。”

    着掀开盖子,拿手指挑了些辣椒粉出来,在眼尾处比划了半晌,觉得有点下不去手。

    傅铮靠在软枕上,饶有兴致地瞧着她,顺手从银碟中摸了只山核桃剥。

    易然觉得傅铮这一定是在借机报复。她在水深火热中,他却搬个板凳一遍围观一遍还剥核桃,这行径真是太恶劣了,她要从道德上谴责他,从行动上…唔,行动上暂且做不了什么。

    她腹诽之际,傅铮已然剥好了手中的核桃,似笑非笑道:“娘子,你再磨蹭会儿,马车都要驶到傅府了。要是实在下不去手,为夫也可以帮你一二。”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这笑里藏刀的威胁。

    易然只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能这么惯着傅铮了,她有必要反抗一下。于是她怀着壮士断腕的魄力与决然拿蘸了辣椒粉的手指扫过眼尾:“谁我下不去手,你才下不去手,你全家都下不去手!”

    傅铮:“...”

    她眼泪汪汪地瞪着傅铮:“我要去了,大人有什么话想吗?”

    傅铮想了想,拈起半核桃递到她面前:“来,吃点东西壮壮胆。”

    易然觉得自己和傅铮没法聊下去了,她一把掀开车帘钻出去,留给傅铮一个孤傲不屈的背影。

    眼下正是早市,两旁挤满了买食面点的摊子,叫卖声夹杂在与竹屉中钻出的腾腾热气混在一起,将整条街都染上了烟火气。

    易然酝酿了一下情绪,扯开嗓子,嚎得凄凄惨惨戚戚:“傅大人啊,您可不能丢下我呀!”

    摊边食客们纷纷竖起耳朵来听她们这边的动静。

    易然对这效果很满意。她觉得还可以继续制造点悬念,把观众的情绪推高,于是挥着帕子揩了把眼泪,继续道:“纵然您弃我厌我,我也不能没有您啊…”

    嗯,这段故事的主要受众是摊上的吃瓜大娘们,相信以大娘们良好的八卦素养,此事不出一日便能传遍整个京师。

    寡情薄幸的丈夫命在旦夕,痴情执着的妻子不离不弃,最终丈夫幡然醒悟、浪子回头、千里追妻,这大抵是京城时下最受欢迎的话本题材之一了。

    果然,挎着菜篮子的大娘们闻得这般凄恻曲折的恩怨情仇,纷纷抻着脖子看过来。

    背景已经交代清楚了,群众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易然清了清嗓子,准备进入正题。

    “我家傅侍郎在赈灾的路上遭山匪暗算,身负重伤,命悬一线,还不知道醒不醒得过来。夫君啊,你要是不在了,我独自活在世间也是了无生趣,还不如随你一道去了。”

    至此处,她以手掩面,一副悲戚难当的模样。自指缝向外看去,街上大半数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食客们停了筷子,行人们住了脚步。

    易然弯了弯嘴角,出了今日最关键的一句话:“从此地到京郊的难民所的道路不是一向太平吗,前些日季首辅也派了家丁去安抚难民,分明平安无事,怎么过了短短几日竟出了山匪?我苦命的大人啊…”

    这翻真假参半的话委实毒辣,直戳了当今圣上的心窝子。满朝文武皆知,今上的生母孝元皇后早逝,先皇后来扶了深得圣心的李贵妃为后,李贵妃膝下也有一子,与今上年纪相仿,皇室之争素来残酷,今上最后虽稳住了太子的位子,其后又顺利接过他老爹的龙座,但却在尔虞我诈中形成了猜忌多疑的性子。因此,登基之后,今上最见不得的就是朝臣们跟他耍心眼。

    你季槐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派了家丁跑到难民所去是几个意思?

    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季槐厚着脸皮哭一哭,表一下他老人家为国为民的忠心,顺便提一下自己是不忍看到难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派家丁带着粮食接济一二,纯属个人慈善行为,不得皇上不仅不会责难,还会被他的忠君爱民之心所动。

    但关键就在于,其后奉旨安抚难民的傅铮出事了,还是在治安极好的京城脚下。两宗事合在一起,就容不得皇上不多想点什么了。

    告黑状这种事也是有技巧的,这状无论是傅铮来告还是姚恒之来告,效果都没那么理想。鉴于皇帝陛下的敏感多疑已经到了极端的地步,有些事还是让他“无意中”听闻比较好一些。

    马车驶离了繁华市井,车夫扬鞭了个唿哨,赶着车朝傅府方向疾驰而去。

    易然掀帘回到车中,方才声泪俱下的表演太过用力,此时才觉得眼中灼热、喉头嘶哑。

    傅铮大概是良心发现,递了个水囊给她,易然接过来,仰头喝了几口,总算缓过来些。

    傅铮赞许道:“演得不错。”

    易然哑着嗓子道:“您不算给我送酒了吧?”

    傅铮“唔”了一声:“暂时不了。”

    易然张大眼睛:“暂时?”

    傅铮撑着头道:“娘子,我觉得你可能缺乏一种精神。”

    易然愤怒道:“什么精神?”

    傅铮真诚地望着她:“知足常乐。”

    易然:“??!!”知足你个鬼!

    她愤怒地转过头去,留给傅铮一个后脑勺。她也是有脾气的人!

    身后之人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淡淡道:“你嗓子哑了。”

    易然觉得傅铮可能是幡然悔悟,想表达一下诚挚的谢意。她已经想好了,就算傅铮主动示和,她也不能轻易妥协,男人是不能惯的!

    然后她听到傅铮继续道:“少点话挺好的,有助于早日康复。”

    易然:“...”

    回到傅府后,傅铮并未立时入宫复命,而是递了封告罪的折子,而后在府中养了整整十日的病。

    这十日里,易然一句话都没跟傅铮讲。

    当然,冷战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两个人都挺忙,忙得连个照面都没过。

    傅铮早前派了心腹潜入难民所去寻季槐派去的家丁,孰料季槐这老狐狸委实老谋深算,那日衙门的人没能寻到傅铮灭口,他便猜到事情有变,派人赶在傅铮之前赶到难民营,将那些家丁灭了口,并将尸体伪装成被难民所害的模样,随后跑去皇帝面前涕泗横流地忏悔一通,颠来倒去了一个多时辰,大意归结成一句话就是“只怪臣太善良,脑门一热只想着乐于助人,做好事不留名,忘了跟您老报备。臣也无辜,臣心中也苦。”如此云云。于是皇帝象征性地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而后不了了之。

    那日散朝后姚恒之气哼哼地来到傅府,在书房里连摔了三只茶盏,把季槐骂了个狗血淋头。

    傅铮望着暴跳如雷的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婢女再上茶时拿只便宜点的茶盏。

    他向来以为,有些事情,得养精蓄锐、徐徐图之。季槐这只老狐狸能在朝中经过无数风雨,爬上内阁首辅之位,决非好应付之辈,因此他此番设局主要是想给季槐个提醒,尽管他的老师可能不是这么想的。

    其后朝中同僚相继前来探看,作为一个“奄奄一息”之人,傅侍郎只得镇日卧在榻上,与诸位同僚虚与委蛇,简直比上朝还要忙上几分。夜深人静时,傅侍郎颇有些后悔地想,这场苦情戏码有点用力过猛了,他似乎自己把自己坑了。

    易然也挺忙,她甫一回府,还没在屋中坐定,就见着张管家从内室走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张管家涕泪齐下:“姐,老爷的案子近日就要开始审了,您可得想想办法呀。”

    易然这才恍然想起,女配她爹让傅铮给送进了大牢,眼下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界吃着牢饭呢。

    她捏了捏额角,头疼道:“您有什么想法吗?”

    张管家踌躇道:“要不我们再雇九阙阁的人去劫个狱?”

    易然断然否决了这项提议。九阙阁之人不仅专业水平堪忧,情商也比较堪忧,她觉着要是让他们去劫狱,不仅不能成功,保不齐她也得被供出来,然后一家人在狱中团聚。

    她想了想,让张管家拟了封昔日与她父亲交好官员的名单,逐个给这些官员的夫人送去拜帖。

    结果不是很理想,一方面是应了树倒猢狲散这句老话,一方面是她爹得罪的人着实忒多。

    第十日入夜后,易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到了半夜,她被一阵极轻的响动惊醒。睁眼看去,屏风上映着个幢幢的影子。易然只觉汗毛倒竖。那身影在外间晃了半晌,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看来是个蟊贼,敢跑到傅府来偷窃,也是艺高人胆大。

    易然缓缓伸手,从桌子上摸出个茶盏,猛地向那贼掷去。那贼往旁边一闪,瓷盏砸在墙壁上,碎裂成数半,发出清脆声响。

    易然高喝道:“府中进贼了!”

    外面立时传来脚步声,家丁提着油灯破门而入:“夫人,贼人在哪儿?”

    那贼似乎被这番架势震慑到,僵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易然觉得这贼估计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吓成这样,也是怪可怜见的。

    而后她瞧见一众家丁齐齐朝那贼人行礼,恭敬道:“大人。”

    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