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大意了,她跑晚了
从客栈离开后,傅铮握着那两张纸又读了一遍,翻身上马,往城外驰去。
出城时天已然黑了下来,沿着官道行了三四里,果然瞧见他钟情过疾的娘子挎着个碎花的包袱站在道边,她的丫鬟亦挎着包袱,旁边的马车上露出樟木箱子的一角。
傅铮定睛看了看,觉得那只箱子怎么瞧怎么有几分眼熟。他思忖片刻,有点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过。
而后他转头看向易然,一日未见,她的面容憔悴,眼下一圈青黑,看来昨夜亦是一宿未眠。
思及此处,傅铮叹口气,语气和缓下来:“你在此处等岳父?”
面前的姑娘强撑着同他笑了笑:“是,傅大人,我…”她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傅铮觉得自己的心头软了软,方才接到放妻书和放夫书时的怒意悉数散去。思忖片刻,他温言道:“别等了,岳父不会来了。”
易然觉得傅铮今日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的目光灼灼,似是带着几分…怜爱。脑中浮出这个词时,易然只觉一阵寒意窜上后脊。
事出反常必有妖,易然警惕地瞧着傅铮,这语气,他八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莫非是瞧上了昨日救下的姑娘,抑或是又有什么不太靠谱的差事需要她帮忙。
她正想着,便听得傅铮带着歉疚道别等了,岳父不会来了。易然心下一凛,傅铮他莫不是把易尚书给杀了?
于是她试探着问道:“大人,什么叫不会来了?是因着天色已晚,父亲不便动身,是以多滞留一日吗?”
傅铮朝她伸出一只手;“岳父已经上路了。娘子,别等了,同为夫回府吧。”
易然瞧着递到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只觉鼻端飘过隐隐的血腥气。她恍惚了片刻,觉得有点腿软,伸手想扶一把旁边的树干,甫伸出去,只见傅铮上前一步,握住了她微微发颤的手。
易然觉得她现下有些理解《刺客列传》中秦舞阳在面对强秦时为何色变振恐,不是我方太怯懦,而是敌方太变态!
她咬了咬牙,努力让语调平稳下来:“那…回府之后呢?”
傅铮犹豫片刻:“回府后要如何我还没想好,但来日方长,或许我们可以试着…”
听到“来日方长”四个字时,易然无法抑制地了个哆嗦。听听,来日方长,好个来日方长。她想起从前在推理中看到过的,变态丈夫杀害妻子全家,将妻子禁锢家中,日日折辱。她抖了抖,仿佛看到自己被锁在傅府的马厩中,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傅铮端着碗馊臭的饭菜倒在她面前,阴恻恻道:“娘子,今日你也在后悔吗?”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面色一定难看极了,面前之人显然是觉察了她情绪的起伏,沉吟道:“你这是…激动得无法自抑?”
易然悲愤地想,你才激动得不能自抑,你全家都激动得不能自抑!她从前怎么没瞧出傅铮还有变态的潜质,早知今日,彼时她就该拉着傅铮,在火海里跟他同归于尽!
然而事已至此,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做点什么挣扎一下,她瞥了眼立在马车旁等候的砚,这丫头对这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察觉到易然的目光,回了她个天真烂漫的笑。
易然绝望地闭了闭眼,转头看向傅铮:“砚她年纪尚,这些事与她无关,不如先放她回去,我留下陪你。”
傅铮的目光变得有点奇怪,迟疑了片刻,他点了点头:“也好。”
易然深吸口气:“我能再同她两句话吗?”
傅铮慷慨道:“去吧。”
易然走了两步,发觉自己的右手还被傅铮攥着。她晃了晃手臂示意傅铮放开,孰料傅铮垂头瞧了眼两人交握的手,神色变得有些僵硬,但并没做出什么其他反应。
傅变态应当是头回做这种事,虽然行事狠辣,但心理素质还不太过关,易然觉得若自己起精神与他周旋一番,或许还能寻到脱身的机会。
思及此处,她瞄了傅铮一眼,放柔了语气,斟酌道:“大人,您还拉着我呢。”
傅铮瞧了她一眼,顿了顿,面上浮出一派了然。易然心下一紧,随后觉得自己的手被更紧地握住,傅铮咳了一声,不太自然道:“走吧。”
易然:“???”
傅铮守在身边,易然无法直接向砚发出求救信号,只得在寥寥数语间给她丢去数个眼神。易然觉得砚八成没看懂,不过等她发现自家姐离奇失踪,想必能明白一二。
正在此时,一旁的傅铮忽道:“这箱子里是你的嫁妆?”
易然心中警铃大作,起精神道:“这个我可以解释。”
傅铮似乎心中已有定论,并不算听她解释:“你想拿嫁妆贴补岳父?”
易然不明所以,决定先顺着他的话下去:“正是。”
“用不上,我已经为岳父准备好了。”傅铮朝砚招了招手,“把这些一起带回去吧。”
易然默默道,我可谢谢您,杀了易尚书之后还不忘给他烧点纸钱,还真是翁婿情深。
傅铮转头望向易然:“你是坐车回去,还是…”
他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半晌方道:“还是陪我一同骑马?”
易然表示她不乘车,也不骑马,她不要回傅府!笑话,等到了傅府,她便再也逃不掉了,这辈子也逃不掉了。傅铮早前怎么的,对了,化成灰都得直接送去傅家的祖坟,跟傅铮化的灰埋在一处,好一个不死不休,死也不休。
于是她带着些嗔意柔声道:“大人,方才不是好我陪你在此处走一走,先让砚回去吧。”
傅铮似是不太习惯这种语气,下意识地敛了敛眉,复又松开,挥手示意砚先走。
易然略松了口气,目送砚驾着马车朝城门方向驶去,转头同傅铮道:“大人,您还记得咱们上次赈灾时走的那条路吗?我想再同您走一次。”
走吧走吧,易然想着,再走一遍这条路,兴许能让傅铮念及一下自己在危难之际挺身相护的情谊——尽管部分危难也是她亲手促成的。
傅铮答应得很痛快,两人在黑漆漆的晚上马走上盘曲的山路,着实像是有什么大病。
易然思忖片刻,开口道:“大人,我以为人都会有冲动的时候,但有句话叫做冲动是魔鬼,我们还是得冷静下来,三思而后行。”
傅铮沉默地拉着缰绳,许久,沉声道:“我想过了。”
易然:“???”合着您这是蓄谋已久、深思熟虑,她想了想傅铮前段时间偶尔露出的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由得了个寒颤。大意了,她跑晚了。
然后她听见傅铮继续道:“你不必害怕,我方才所言皆发自肺腑。”
易然:“...”您不用发自肺腑我就已经开始怕了,我可太害怕了。
傅铮一直没得到她的回应,似是有些茫然,伸手覆在她手背上,疑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眼下入了秋,夜风寒凉,不如我们先回府吧。”
听到“回府”两字,易然瞬间精神了,她一把扯住傅铮的袖子:“别,我不冷,咱再逛会儿。”
傅铮蹙了蹙眉,忽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易然觉得全身紧绷,唔,傅铮他不会是变了主意,准备当下就动手吧。她瞧了瞧周围阴森幽僻的山沟沟,不由仰天长叹,这可真是天要亡她。
她一转头,正瞧见傅铮脱下外袍,腰间别着的匕首露了出来,在月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
很好,傅侍郎是个讲究人,还晓得动手之前先脱去碍事的长袍。
讲究的傅侍郎拎着长袍抖了抖,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神色间闪过一丝挣扎。这份挣扎并没持续太久,很快,傅铮已然做下决定,提起袍子,兜头朝她盖去。
易然想起此前听过的一个法,道是在人死前把他的双眼蒙上,使他看不到杀自己的人是谁,这样便不会被他的冤魂缠上。真是没想到,傅铮他还挺迷信!
易然漠然地想,傅铮此举委实是掩耳盗铃。她跟他又不是两旁世人,难道还不知道杀自己的是傅铮吗?很好,傅铮这脸她牢牢地记在心上了,若是她做了鬼,绝对不会放过他!
不过,在做鬼之前,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幸得当下马走得不快,易然瞅准机会,翻身从马背跃下,在地上滚了几遭,止住去势,顾不得触地时摔得生疼的手肘,撒腿朝一旁的树林跑去。
傅铮那厮奸计被识破,在马背上恼羞成怒地朝她喊着什么。易然只隐隐听到了“回来”两字,她冷笑一声,笑话,傻子才回去送死呢,傅铮啊,咱山长水远,后会无期。
傅铮僵在马背上,面上带着些茫然。他瞧易然冷得浑身发抖,又断言拒绝了他回府的提议,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御寒。没想到易然的反应如此激烈,见着他的关切之举,竟激动得跌下了马。其后更是欣喜若狂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他坐在马上反思了片刻,觉得可能是自己表现得过于热情的缘故,毕竟他与易然之间恩怨颇深,感情一事还是得徐徐图之。
傅铮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