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看谁先掉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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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然在黑漆漆的林中摸黑走了半晌,耳畔傅铮的声音从清晰到渺远直至消失,她长呼口气,心中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悬着的心将将落了一半,她发现眼下又有了个新问题——她迷路了。方才只想着摆脱傅铮,完全没注意周遭环境,此时她望着眼前一片密林幽谷,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正当此时,她听得远处的山坳中传来几声狼嚎,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地还有个知名地界——伏虎岭。傅铮是虎狼,伏虎岭的虎狼是真虎狼。

    易然捡了根树枝,按照记忆画了下伏虎岭的大致方位,思忖片刻,她又在伏虎岭的一旁点了个圆圈。唔,这个圆圈是她现在的位置。易然曾经笃信“天无绝人之路”,然在这个月明风清的初秋夜,她的信仰似乎要崩塌了。

    她揉了揉额角,在代表伏虎岭那个圆圈的东北方向写了个傅字,随后两笔下去干脆利落地画了个叉。傅府是万万不能回的,东南是寒月寺,那里有傅铮的人,也是不能回的,如此便只剩下西南、西北两个方向。

    易然想起她曾经读过的一句诗——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唔,西北豪迈,去西北。她站起身来,算朝西北方向走走看。

    西北边塞的牛羊风沙如何易然并未见过,但她很快见识到了西北京郊有多虎。东方泛白之际,她刚走出连绵的大山,便被一队士兵扮的人不由分地拉去了难民所。

    站在高高的围栏前,易然有些茫然地望着将她押来的那名士兵:“我不是难民。”

    那名士兵嗤笑着推了她一把,动作娴熟地关门上锁:“下回再逃,记得先找条河洗把脸。”

    易然:“...”

    难民所中一片霉腐的气息,其中的民众皆是面黄肌瘦,哀哭之声不时从角落响起。易然曾经生活的时代海晏河清,这样的景象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只看此间光景,已能窥见江北一带的遍地饿殍之景。

    朝廷接到的奏报皆是“京郊一带安好,赈灾饷银已抵江北”,傅铮先前的赈灾亦未能成行,因此,整个朝堂几乎无人知悉江北和此地的真实情况。为数不多的知情之人,或是瞒报灾情的主谋者,或是独善其身之徒。

    而从江北逃难至此的人,被锁在这方的难民所中,食不果腹,病不得医,死了便拉去乱葬岗一抛,日子过得是猪狗不如亦不为过。

    看着面前情景,易然只觉眼眶发热。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既见此景,易然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她压根就跑不出去。幕后之人似是定主意要把难民们耗死在此处,门外守卫如铁桶一般,难民皆是有进无出。

    这三四日里,易然尝试着跑了数次,爬墙上树钻狗洞都一一试了一遍,然而一次都没能成功。

    第四日傍晚,她捂着干瘪的肚子靠在一片草席上,决定暂且放弃挣扎了,主要是她实在饿得折腾不动了。

    入了夜,门外忽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吱呀一声被开,守卫似是推了什么人进来,而后门又被重重阖上。

    片刻后,一名男子挎着个破烂的布包袱从门外缓步走进来。易然还没睡着,掀起眼皮往门口瞧了一眼,那名男子虽衣衫褴褛,行步间却带着一派谦谦君子之气,多半是个落难的书生。

    易然叹了口气,想挥手同这落魄书生个招呼,然腹中空空,委实提不起精神,于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屋中黑灯瞎火的,那书生估摸着没瞧见她这个笑容。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四下环顾一番,拾步朝易然栖身的角落走去。

    易然瞧着那书生在她不远处停下,蹲下身来,把肩上的包袱搁在地上。离得近了,她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细细量了番这书生,他的面上沾满泥灰,这泥灰略有些夸张,仿佛直接面朝下栽进泥沟沟里滚了遭一般,不过一般人爬起来后不是应该先擦把脸吗,这书生就任泥水糊在脸上,不是不讲卫生,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而后她瞧见书生从包袱里抽出块粗布帕子,使劲在地上抹了一回,这才坐了下来。唔,看来这书生还挺讲卫生的,那八成是受了刺激,脑子出了些问题。

    易然带着些怜爱地瞧着身旁这名脑子不太好使的书生,余光瞥见他放在身旁的包袱,不由愣了愣。那包袱脏兮兮的,许多地方都跳线了,但依稀能瞧出上面绣着的碎花。易然瞥了眼自己的碎花包袱,在心中啧啧叹了一回,没想到书生的审美还是颇为不错的,这一点可是比日日鄙视她碎花包袱的傅铮强上许多。

    如此一想,她的心中便生出几分亲切感,低声朝那书生道:“喂,你也是从江北逃难来的?”

    难民所的清水供给有限,易然渴了几日,甫一开口便觉嗓音嘶哑。她不好意思地冲书生笑了笑,而后灼灼地瞧着他。

    书生愣了愣,似是不太习惯她热情的目光,受宠若惊般往后退了退,伸手比出了一长串的手势。

    原来书生是个哑巴。

    易然茫然地瞧了会儿他的手势,摇头表示没看懂。她大学的时候曾选修过一节手语课,期末成绩还是很不错的,但这书生比划的与她所学过的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激昂,有点像她翘课一学期的舍友在期末做的手语展示。

    易然摸着下巴想,看来古代的手语与现代还是大为不同的,若是她舍友来了此处,不定能跟这书生对答如流。

    她想了想,道:“要不你在空中写吧。”

    书生从善如流地伸手写了几个字,然后瞧向易然。

    易然勉强看出他写得似乎是 “家在江北,逃难至此。姑娘也自江北而来?”

    她摇了摇头:“不是。”

    瞧见书生疑惑的目光,易然解释道:“家中悍夫杀了我父亲,又要杀我。我好不容易逃了,没想到误误撞来了此处。”

    听她完此话,书生清澈的目光中浮起些怜悯神色。

    易然在心中叹了口气,瞧着这公子同傅铮应当是一般年纪,怎么人家就能怀着一片纯善之心,傅铮那厮却丧心病狂如斯呢。

    想到此处,她没忍住道:“我瞧公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既然有缘相逢,便有些经验之谈想同公子上一二,姑妄听之。”

    书生顿了顿,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和我的夫君…”至此处,易然停顿了一下,觉得有必要给傅铮起个化名,她想了想,继续道,“狗子,我们俩此前不太对付。彼时我年少轻狂,曾对他做过一些错事。狗子面上一派纯良无害,心下却将这些账一笔笔都记了个清楚,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爆发了,先杀了我父亲,又欲把我囚在家中,折磨至死。”

    书生的目中露出震惊神色,看上去也被傅铮的变态程度所震撼。

    易然继续谆谆道:“所以,婚姻大事须得慎重,不能强求。我瞧你一派单纯善良,一定得找个同样单纯善良的娘子。可万万别同我一般,只被狗子俊俏的皮囊所迷惑,没瞧见俊俏皮囊下包着的那副狠毒心肠。”

    书生伸手写道:“在下已有妻室。”

    易然道:“你娘子没同你一起逃难?”

    书生顿了顿,继续写道:“她自己跑了。”

    易然:“…”

    这已经是别人的私事了,她觉得不好再聊继续下去,于是换了个话题:“想必你进来时也看到了,难民所并不是外界所传的避难之地,那些难民进了此处,最后的结局就是个死。”

    书生沉默着点点头。

    易然叹道:“朝廷中有蛀虫,最终苦的还是百姓。”

    书生抬手写道:“亦有铁肩担道义之人,愿倾一己之力,以筑太平盛世。”

    易然道:“或许吧,但眼下这所难民营中的百姓还在受苦,不知何时才能被解救。”

    书生沉默半晌,在空中写道:“很快。”

    易然觉得书生估计是圣贤书读多了,看事情过于乐观。她思忖了片刻,觉得还是先不要击他了。

    然而第二日早起时,易然便发现书生所言非虚。原因无他,纯良无害的书生正是傅铮,她的悍夫。

    初秋的早上很是有些寒凉,易然一大早便被冻醒,着哈欠坐起来,余光瞥见书生的碎花包袱,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哪儿是同自己的审美相似,这根本就是她的包袱!

    易然愣了片刻,扭头看向还在睡梦中的书生。书生的面上虽涂满泥污,眼尾那枚红痣却分外惹眼。这根本就是傅铮!亏她早前还扬言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他,刚过去区区四日,她不仅与傅铮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还同他掏心掏肺地了半宿的话。

    对了,她还当面送了傅铮一个亲切的化名——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