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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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这副作用, 她又磨蹭了半晌,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早膳已是赶不上了,她草草用了个午膳, 正碰上下朝回来的傅铮。

    他穿着身庄严朝服,自外头走进来, 易然瞧见他的面容,脑中无法控制地浮起想起了昨晚的那方松花砚。那是方松薄荡水,纣绿无暇,寿古质润,是傅铮收集的一方珍品。

    可昨夜, 那方砚台被不慎翻在地, 于一声闷响中碎成数块,两人谁都没顾得上理会这名贵的砚台, 傅铮顺手把笔架也丢去了一旁, 俯身在她耳畔,低沉着嗓音唤她:“阿然。”

    他从未如此唤过她,最开始时两人水火不容, 他时而连名带姓叫她, 后来便一直叫娘子, 唤出阿然二字, 平添了几分温存之意。易然被他唤得昏昏沉沉,方才散去的醉意复又生了出来, 被推到案边的龙凤喜烛晃了晃,她的目光落在那对喜烛上,心中想着这烛火是万万不能中途熄灭的, 若是没能燃尽, 便是不祥之兆。

    她原本想开口同傅铮, 让他把烛火移得再远些,最好再添上个防风罩子,可委实没了开口的力气,只定定瞧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在心中默念着,一定要燃到头,如此,她也好同傅铮一生白头。

    直到她疲倦得阖上双眼,烛火都没熄灭,今早看时,烛身早已燃尽,烛台上残存着些凝固的烛蜡,一派喜气洋洋的红。

    她恍神之际,傅铮已拾步走了进来,仔仔细细瞧了番她的形容,不太自在地掩唇咳了咳:“你没什么大碍吧?”

    罢,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砚,又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我是,昨日那药你悉数喝了,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易然瞪了他一眼:“你昨晚怎的没想起问问我有没有哪里不适?”

    傅铮摸了摸鼻子:“这个…”

    话间,砚已端了副空碗筷上来,傅铮拾起筷子,给易然夹了道炭烧鸽子:“多吃点。”

    想了想,他又开口道:“过两日我陪你去岳父处走一遭吧。”

    易然持箸的手顿了顿:“怎得想起去父亲那里了?”

    傅铮含笑道:“我们如今也算是正式成了亲,总得去岳父处拜会一遭。”

    易然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傅铮此举看起来是礼数周到,无可挑剔,可依着他同易尚书水火不容的关系,他就不怕碰一鼻子灰。她想了想上次离开之际易尚书包的那一袋子辣椒粉,不由替傅铮捏了把冷汗。

    傅铮这一次显然比上一次还要紧张些,虽然他表现得分外淡定,但光礼单就拟了整整两日,险些将傅府搬了个空,若非易然阻拦,连后院的两只大白鹅都差点被写到礼单上给易尚书送去。

    除此之外,易然觉得傅铮最近有些反常。他每天晚上都要去沐浴,这个很正常,虽眼下快要入冬,但只要炭火烧得足些,净房中尚算暖和。但离谱的是,他一呆便是大半个时辰,直到水都冰凉了才出来,每次她都睡下了,他才收拾好进来。

    按照傅铮的法,天凉了,多洗洗冷水澡有利于强身健体,但她瞧着他白日里灌红枣枸杞姜茶祛寒的模样,觉得他这强身健体颇有些极端。

    两日后,他们启程去了江阴县。如今北通运河的疏浚收到了朝廷的拨款,已完成大半,江北一带的灾民大多被调去疏浚运河,得到的工钱维持一家温饱不成问题,旱灾也得到了缓解,市井重新热闹起来。

    一路到了江阴县外,傅铮没着急进城,反倒叫车夫调转了方向。易然想起昔日两人在乱葬岗的幽会,忍不住同傅铮确认:“咱这是要去哪里?”

    傅铮含笑道:“牛头山二当家听咱们要来,遣人来给我们准备了个惊喜。”

    几月未见,牛头山的山匪们亦去参加了北通运河的疏浚,如今这一工程快要收尾,他们也纷纷回了此地,重新开始耕种,不必刀尖舔血,日子过得倒也恬淡。此番听傅铮等人要来,二当家特意派人前来相请,让他们务必赏光,过去一遭。

    一路行至山寨外,他们并没瞧见人影,二当家在沿路插了旌旗,两人顺着旌旗的指引,一路行至后山,瞧见一方空地上燃着篝火,旁边还摆了瓜果糕点,旁边一汪溪水,上头浮着层细碎的月色,瞧上去很是雅致。

    易然缓步走过去,溪边一颗老榕树上垂坠着五色绸缎叠成的花胜,远远瞧着潋滟至极,暮秋的凋零颓唐一扫而尽。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大概不是山匪弟们的手笔,顿了顿,转身问傅铮:“这是你准备的?”

    傅铮含笑道:“难为娘子一眼便看了出来。”

    着,他从怀中取出两只龙凤喜烛:“上次你喝得醉了,也没来得及拜个天地,如今我们认真拜一次,如何?”

    旷野霜天,明月高悬,两人拜了天地高堂,复又双双交拜,终于礼成。傅铮不无遗憾道:“还差了三书六礼,总觉得不够圆满。”

    易然望着他:“你听没听过一个法,叫月满则亏,世间诸事难得十全十美,如今这般便很好了。”

    两人坐在溪畔,饮了合卺酒,瞧着眼前大好的月色,瞧着瞧着,便有些恍了心神。易然不动声色地瞧了眼面上一派心如止水的端庄模样的傅铮,一时摸不准他是真的心如止水还是佯装心如止水。

    不过她这疑惑并没持续多久,傅铮很快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垂头同她道:“你读过经书吗?”

    易然茫然地瞧着他:“经书?”

    傅铮清了清嗓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易然颇有些震撼地瞧了他一眼,如此温存的夜色下,傅铮是算同她探讨一番清心咒中的妙义?

    她顿了顿:“此间风大,不若我们还是回去吧。”

    傅铮一把拉住她:“再等等。”

    再等等,等着深更半夜俩人一同念诵清心咒吗?

    傅铮此时的心绪其实颇有些乱,但与二当家约好子时于此会面,眼见着子时将至,他就算不心如止水也得做出心如止水的模样。思忖片刻,他开口道:“不若你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故事吧。”

    易然叹了口气:“我们那里很好,是方清平盛世,前人的诸多愿望都在那里一一实现了,譬如九天遨游。”

    傅铮颇有些好奇:“天上有神佛吗?”

    “从没有人见过神佛。”

    傅铮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世人向佛祖许的愿,佛祖可能听到?”

    易然笑了笑:“你有什么想许的心愿,不妨来听听。”

    傅铮望了她片刻:“愿世间海晏河清,愿能与卿卿白首。”

    易然往他怀中靠了靠:“我猜,你的愿望都能实现。傅铮,佛祖会护佑你的,若佛祖不肯护佑于你,那便让我来。”

    傅铮微微垂头,眸中映出她认真的面容,他噙笑应道:“那有劳娘子护佑了。”

    易然点头:“你的过往呢?吃了很多苦吧?”

    “那时母亲将我藏进院里的水缸中,水缸里还蓄着齐腰的水,我站在里头,听着外头从号哭不绝到重归宁静,而后房梁被烧得筚拨作响,我想着自己大概是要死了,没想到,那场火烧尽之前,傅京叔叔来了,被他从水缸中抱出来时,我想,这条命是从苍天手中偷来的,若它有一日要来讨债,还了便是。那时是真的视死如归,觉得自己了无羁绊,可后来便有些后悔了。”

    明月挂上中天,映得怀中之人面容皎皎,许是近来清心咒念得有些频繁,傅铮觉得着经文已不能让他心如止水,他将易然往怀中带了带,俯下身去。

    尚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便听得满山遍野响起颇为嘹亮的爆竹声,远处传来二当家豪迈的嗓音:“对对对,那边多放些,锣鼓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那还等啥,敲!”

    易然从傅铮怀里缓缓坐起来:“你方才一直在等这个?”

    傅铮的嘴角抽了抽:“是,也不是。我让二当家准备些烟花,远远地放上一放,他可能是觉得烟花不够喜气洋洋,自作主张给换了。”

    两人谈话间,二当家已率领一众弟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颇为豪迈地一抱拳:“傅大哥,花姑娘,数日未见,如何,这仪式可算有排面?”

    有排面,这可太有排面了,连山下村落里的狗都被惊得齐声吠了起来。

    二当家又挥了挥手:“我还替你们请来了一个人,那啥,人呢,请上来。”

    而后两人眼睁睁地瞧着黑着脸的易尚书被“请”了上来,二当家解释道:“傅大哥想在此地拜个堂,我一寻思,拜堂这事哪儿能少得了高堂呢,就连夜带着兄弟们把高堂给你们请来了。如何,这番布置可算得上妥帖?”

    易然与傅铮面面相觑片刻,先走上去替易尚书解了绳索。二当家挠了挠头:“这个岳父不太配合,兄弟们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不过我们是拿最好的藤轿把老人家抬上来的,绝不敢怠慢。”

    傅铮瞧着他面色不虞的老岳父,只觉后脊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