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君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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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烨进了叶嘉房中时, 这人正在抚琴。

    琴声潺潺,悠扬入耳,抚琴之人素衣白袍不重装束,却难掩容色清丽。

    认出来人是谁, 叶嘉平淡的神色露出点讶异来, 手下动作立时一顿, 乐音亦戛然而止。

    “公爷怎么来了?不是听病了吗?”

    叶嘉上下量了一下秦烨, 眼底的讶异之色越发浓厚。

    此处是太子暂居之地, 若早些时候尚且因为要引杨崇上钩故布疑阵显得防卫空虚, 这几日则完全不同。

    东宫的人在明郡清理南周密谍和与南周勾结之人, 杀了个人头滚滚, 城中风声鹤唳,杜若园中为恐杨崇之事再现,特地加强了院中防卫, 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可眼前的秦烨, 轻袍缓带步履从容, 应当不是翻墙进门的……

    倒像是搁自己家里一样, 十足的随性。

    秦烨听到那句‘病了’,就能联想到城中那几条有碍他一世英名的传言,凉凉望了他一眼,简单直白的道:“装的。”

    叶嘉弯唇一笑,眉眼清浅:“之前就觉得太子殿下同公爷交情匪浅,如今看来, 所谋甚大。”

    秦烨轻哼一声, 未曾反驳,权做默认了。

    叶嘉屋中并没伺候的下人,他是太子请来的‘贵客’, 原本是拨了两个太监给他使唤的,却被他一一推拒了。

    如今秦烨既来,叶嘉也就放下手中之事,站起身来重新沏了新茶,奉到秦烨手边。

    秦烨喝了一口茶,量了一下屋内陈设,出言道:“听闻殿下近日也未曾怎么召见你,你就这么算待在杜若园不走了?妙乐府可怎么办?”

    这是他一直郁结的地方。

    杜若园又不是进来就出不去,叶嘉搁这赖着做什么?

    真量着一直赖着就能多瞧见太子几次?

    叶嘉一笑,道:“如今城中大索人人风声鹤唳,公爷又‘病了’不理俗务,妙乐府这等乐坊更是排查重点,我若住在此处,搜查之人多少便有些顾忌。”

    秦烨:……

    合着从前你抱我的大腿,现在我不管事情了你就要抱太子的大腿?

    很可以。

    他这一噎,准备好的腹稿便不出口,只得又抿了一口茶。

    叶嘉望着他,道:“公爷是无事不登门的人,咱们相识多年,若有事不妨直言。”

    叶嘉很了解秦烨,这位定国公平素为人颇有些孤僻,不是爱与人相处的,昔年在南疆时都护府一直庇护于他,两人间的流言传得纷纷扬扬,是个人都以为他与秦烨有点什么。

    秦烨却仿佛为了避嫌似的,除了必须的时候几乎是绕着妙乐府走。

    当年都不曾主动来见,何况如今是在太子的地盘?

    秦烨松了口气,侧头听了一下门外动静,淡淡道:“你手中,应当有一张南周谍报网。”

    室内沉寂了一瞬。

    这件事秦烨早就隐约知晓,却从未当面点破过。

    到底,叶嘉在南疆所有的依仗都是镇南都护府,构建这样一张谍报网,需要无数财力物力人力,若无强大支撑,哪能办得如此轻易?

    但此事既于大齐有益无损,秦烨也就权当自己不知道。

    “是,”叶嘉眼底闪过一刹那的意外神色,很是干脆的应了一声,而后道,“您要用?”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是太子殿下要用吧?”

    这人聪慧,秦烨也不想瞒他,点了点头道:“你大致知道,如今的那位陛下是个什么模样,你想在有生之年见到南周覆灭,指望那位,只怕是不成的。”

    叶嘉眸光微动,又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若是这位太子殿下,就能成吗?”

    坊间传闻,太子为人怯懦,且雅好诗文不喜武事,这人设立得深入人心,便是南疆边陲亦有所耳闻。

    秦烨不会在外人面前评点太子,只是道:“你虽在杜若园中,但想来对近日明郡中事了若指掌,殿下心性品行,你不清楚吗?”

    他这一句话虽则语调平平,叶嘉却无端地听出几分自矜骄傲来。

    叶嘉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自矜从何而来,但秦烨与他相交多年,也算知之甚深,于是轻笑了一声道:“既然公爷这样,我便信一信,但愿您信重的这位殿下,能帮我达成这夙愿。”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还望公爷转告太子。”

    秦烨这一趟去得时间不久,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

    他回来时,谢恒已将今日紧要的文书处理完毕,头脑中有些发昏,便也不再看下去,歪在坐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

    听见秦烨大步入屋的脚步声,谢恒抬了抬头,瞧见他有些闷的脸色,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叶嘉不愿意?”

    他展颜一笑,眉宇间满是慵懒闲适,立时将秦烨心下的不郁驱散了三分。

    秦烨顿了一顿,很是自然的走到太子身侧的坐塌坐下,这才道:“叶嘉,他愿意。”

    “但他有个条件,”秦烨得有些咬牙切齿,“他,他自幼未曾离过南疆,想要随咱们……”

    “回京。”

    谢恒一怔。

    他单知道书里写叶嘉生平有两个心愿,一是覆灭南周,二是见遍天下所有美人。

    且此人不慕功名富贵,原书里他助着谢之遥覆灭了南周,事后不要爵位不要官职,倒把妙乐府开遍了整个天下,当了个结结实实的富家翁。

    关键是,从始至终这人都在南疆这块活动,怎么又想跑到棠京去了?

    他想了一想,才道:“若他在南疆待得腻了,这也无妨。左右咱们也不是近日就要对南周下手,带他回京你将他安顿好,再寻几个人陪他赏玩棠京风光便是。”

    “不是……”秦烨闷闷地道,“他想随殿下回京,瞧瞧未来大齐君主的风姿,以确保自己多年心血不致错付。”

    合着还是受了多年风评影响,不放心他。

    “而且……叶嘉还,如今城中人人传言,殿下将他从妙乐府‘强抢’出来,又把臣气出了病,他待在南疆承受不住颇多非议,不如换个地方待着,耳边清静些。”

    谢恒:“……”

    是了,秦烨这一病,郡城中颇多传闻。

    其中听起来最靠谱受众最广泛的一种就是,叶嘉生得容颜绝世倾国倾城,被太子谢恒一眼看中,不顾礼仪名声地强抢回了杜若园。

    叶嘉本就是定国公豢养在外的美人,连个外室都算不上,既无名分也无契书,定国公就是上门要人也没有由头,于是生生地气出了病。

    谢恒想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随他去吧,左右不过添辆马车的事。”

    他以为此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谁料秦烨却还是撑着手肘,一脸正色。

    “怎么了?”谢恒问道。

    秦烨一脸严肃的道:“殿下早前想看美人,如今见着了,觉着叶嘉生得如何?”

    谢恒不明所以,应道:“挺好看的。”

    秀美一挂的美人,瞧着病弱之气十足。配上从凄惨的身世,倒让他每次瞧见时都生出些爱护之心来。

    谢恒这么想着,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秦烨不太好看的脸色。

    这人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话,又不出口似的,一向冷峻的面容染上两分烦躁。

    他只是侧头想了一瞬,就明白过来,脸上竟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谢恒心底乐了一下,也学着秦烨一样肃整了容色,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

    秦烨被他一句话戳中心思,心底一阵慌乱,又有些疑惑。正想要问‘徐公’是谁,就见太子摆了摆手。

    “他好看是好看……”他望着秦烨,笑眼盈盈地拖长了声线。

    “但在孤心里,不及煜之远矣。”

    ——

    太极殿。

    才至初夏时节,这座齐朝最尊贵的宫殿,已然因为主人的畏热而早早摆上了冰盆,缕缕寒气袅袅升起,一室沁爽。

    惠帝望着桌案上新到不久的各式各样的情报文书,沉沉叹了口气。

    “这都是些什么?玄卫在南疆查事情能不能确有实据再禀上来?”他将手中的奏本一摔,冷声道。

    御前大太监王如海站在身前屏息静气,不发一言。

    实则不怪皇帝脾气不好。

    太子在明郡大肆搜查排查奸细,影响的并不只是南周。

    惠帝也在南疆安插得有人啊!

    明面上那些都有官样身份,自然无碍,暗地里安插的可就倒了大霉,未免被自己人逮了进去不清楚身份来历,这些日子一概龟缩不敢探头,遑论查探消息了。

    然而,边陲重地,太子跟定国公又都在南疆,不可能不将近况上报回京。

    于是,光是就秦烨生病延请名医之事,惠帝就收到了三份不同的奏报。

    有定国公落影之毒复发的,有定国公是心上人遭夺,被太子气病的,还有定国公染上花柳病了的……

    一个靠谱的都没有。

    惠帝头疼不已,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又问:“太子应当在回京的路上了吧?秦烨要跟着回来吗?”

    王如海总算捱过刚才那一阵,急忙躬身道:“是,今早收到的飞鸽传书,殿下已然启程,定国公也跟着回来了,未曾骑马而是坐得马车,料想应当是真病了。”

    “那边递消息来,从定国公病后,太子数次登门探病,定国公只见了一次,余下时都推病得严重,并未相见。”

    惠帝拧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从前太子闹着玩求娶那位,他明知秦烨应允的可能性不大,却还是心头警醒。

    太子母家赵氏一族本就煊赫至极,又有顾家力挺,若再加上一个定国公秦烨,只怕他这太极殿早就坐不稳当了。

    可如今秦烨跟太子势同水火,他也高兴不起来。

    到底,秦烨的年纪实在太轻了点。

    惠帝掩去眼底的那点极深的忌惮,将眼前杂乱的奏章推在一边,吩咐道:“今岁热得比从前早些,吩咐下去,让殿中省和礼部准备去燕盛行宫避暑。”

    王如海愣了一下,急忙问道:“可太子殿下如今在回京途中,这一去,岂非见不着了?”

    皇帝出行,自然不是抬脚便走,再快也要十数日功夫准备,可如此一来,铁定是见不到回京的太子了。

    可太子代天巡狩毕竟是大事,此番还是主动请缨去的,便是皇帝亲自出城去接,也是当得的。

    “见不见得着有什么要紧?”惠帝浑不在意似的,随口指派了一句,‘端王近日身子不是见好了吗?前两日还进宫陪着皇后话。让他出城去接太子,朕就不操这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