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诱师·
周夫子自是不晓得陆暄心里那些九九,见他光杵那儿不动,不由放下手中经卷,“子,你怎么回事?见了师长也不行礼?”
周夫子是国子监最年长的一位夫子,却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他天生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凶起来也不叫人害怕,可国子监的每个人都对他无比尊重。
不过周夫子自个儿却是不太在意这些的,他人都到了这把年纪,心境也就不比年轻时候了,总觉得过得自在就好。
因而他这话的时候,语气并无责备之意,更多的却似是出于好意,好像同龄人玩笑般的提醒。
毕竟监规立在那儿,学生见了师长,必当端正行礼,遇着师长出入,也要保持姿势站在旁等师长先过,不可有丝毫轻慢。
周夫子提醒陆暄这个,也是出于好意。
陆暄当然也明白,便耐着性子,规规矩矩地向周夫子补行了个礼,正要走,就听夫子又叫住他。
“你怎么猴急猴急的?今儿课都没讲,”周夫子虎着脸,佯作嗔怒状,“明天可就要考试了,虽是受人所托教你这么几天,可我也是同人了赌的。你若考得差了,不光我在韫玉那儿没了颜面,率性堂的那帮子肯定也要笑话我。”
着,周夫子已经把今儿要讲的经书都摞在了桌上,那张不到三尺宽的楠木桌瞬间显得有些拥簇。
陆暄深吸一口气,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而后跪坐到桌前,尽量规规矩矩的。
可周夫子讲了什么,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视线飘忽着落在身前那楠木桌的金丝纹路上,思绪却不由回到了,他吻她的那个下午。
裹挟着青涩、笨拙,以及少年难以抑制的悸动和欢喜。
而眼前的这台厚重又上了年纪的楠木桌,便悄无声息地承载了他的那份惶然与不安,当时走出去的时候,他指尖都是麻的。
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个时候,竟然那么紧张,他以为不过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就像平常吃饭喝水一样,仅此而已。
“世子?世子?”
周夫子喊了好几声才把陆暄的思绪拉回,他看着楠木桌对面的白发老头,“嗯?”了声,一时有些茫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又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有那么一股子冲动,让他想立刻离开这里。
“嚯,老夫刚讲了这么半天,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周夫子沉吟着捋他那山羊胡子,自顾自地着,“你这样可不行,明天就要考试了,韫玉可再三拜托我,若你还不能及格,我很难跟她交代啊。”
陆暄眼睫轻颤,怔愣了半天,突然起身,吓了周夫子一跳。
“我知道了。”
周夫子没听明白,“知道什么?”
陆暄却不了,向周夫子行了一礼后,便也不顾夫子的叫喊声,匆匆出去了。
而这个时候的苏婵正倚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昨儿夜里得了信,国子监那个装神弄鬼的人抓着了,张谊在家被窝都还没睡暖和就被陆暄派人叫回去了。
不过,有陆暄在,张谊应当审不出来什么,倒是陆暄……
苏婵轻吐出一口气,刻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本就不该发生的事情,她只想着苏家和林家的关系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修复,她如今这般贸然登门,也不知究竟合不合适。
“姑娘,到了。”
苏婵睁开眼,让人扶着下了车。
……
林家是苏婵祖母林芳砚的娘家。
当年林芳砚不顾父母反对,一定要嫁给大她十一岁的苏容生为妻,因着这门亲事,苏林两家彻底闹掰,苏容生夫妇也在生下了苏世诚之后将其托付与苏谷乙,随后便离开了京城,外出云游,再也没回来过。
因而苏婵对祖父母二人几乎没有印象,曾祖父去世的时候,她倒是见过祖母一面,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之后对祖母这个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她与父亲的家书。
是个性情洒脱之人,苏婵觉得,只是因不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否则她觉得,祖母这个性子的女子,应当是很受曾祖父喜欢的。
毕竟曾祖父,也是那样的人。
“苏姑娘,”来迎接苏婵的是林家公子林知南,他笑着拱手行礼,“贵客来此,有失远迎。”
“哪里是什么贵客?”
苏婵温和而笑,熟络而又恰到分寸地唤了声:“知南表哥。”
再见林知南,苏婵只觉如隔世般。
林家与苏家不同,世代为官,实权虽不大但在朝中很有分量,上一世林知南身为谏议大夫,是在赵琳琅等人主张废除陆暄的太子之位时,除了她和长公主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陆暄的人。
只可惜赵琳琅手段狠辣,而林知南却是位真正的谦谦君子,不敌他阴诡算计,含冤入狱,等陆暄终于为他沉冤昭雪准备接他出来的时候,却是连尸身都已经发臭了,脸上爬满了尸虫,惨烈而又骇人。
陆暄是亲自去接他的,那天,就像当年苏婵在狱中时那样,因而他也就亲眼目睹了,那个话声音温和、语速很慢,却总能在朝堂辩论时一击致命的温润君子,最终落得那般惨痛的下场。
安置了林知南的后事之后,陆暄便去了她府上。
苏婵记得那应该是个雨天,她本也该去操办林知南的丧仪,但因为眼睛实在看不清东西,去了也帮不上忙,便依着陆暄呆在府中,哪也没去。
便只能拥着薄衾坐在屋檐下等着,等了不知多久,大约天都快黑了的时候,陆暄才回来。
却是一句话也没的,将她手中的薄衾披在她身,用力地裹着,而后颤抖着双臂,拉她入怀。
“我送你走,”他颤着声音同她,“你不属于这种地方,我送你离开启都。除了启都,你去哪里都可以。”
“我输不起了,老师。”
“苏婵,”他改口唤了她的名字,痛苦出声:“我真的,输不起了。”
“……”
“韫玉?”
林筌的声音将苏婵的思绪拉回,继而是长者般的关怀,“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苏婵回过神,忙笑了声:“没有,多谢伯父关心。”
其实林家与苏家多年不往来,到了苏婵这辈,本也无甚亲缘,可林筌毕竟念及苏婵一个姑娘孤身在京城,寒暄之余,也道了关心之意。
兴许只是客气话,但苏婵却接了话茬,笑道:“韫玉还当真有件事想请伯父帮忙。”
林筌神色淡淡,“什么事?”
“韫玉有位宫中的故人,想托伯父捎个信,”苏婵顿了顿,“是内务府的人,如今应当在某个行宫中杂。”
听及,林筌不由皱眉:“你怎会有内务府的故人?”
“是随曾祖父在外云游那几年相识的,但听近来灾荒家道中落,逃难路上又遭遇了人贩子,被卖进了宫中。”
这个理由倒还算有服力,林筌便也没多想,顺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
“齐尚。”
林筌神色一凝。
……
从林家出来之后,苏婵没有直接上马车。
林知南一路送她从林家偏门的巷走到大路上,显然是有话要。
然而却沉默了一路。
等到了巷口,看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似繁华盛世,可只有少部分才知道,这大约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林知南顿了脚步,苏婵也随之停下,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片刻后,林知南才缓缓开口,却是问:“你怎会识得齐尚?”
“莫非他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苏婵笑着反问了句,让人瞧不出破绽来,心中却暗自因这个名字而有了几分颤意。
那是一个踏着鲜血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
太和十一年为了操纵皇权,齐尚在后宫发起宫变,逼死了皇后肖雅祯,导致陛下与太子、肖家、长公主之间生了罅隙,在朝堂上呈对峙之势,此后三年,东宫几度将近被废。
也就是那三年,太子废立之争如火如荼,父子关系恶化至冰点,朝廷内忧外患,江山风雨飘摇。
齐尚是帝王身边的权宦,因而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陛下为了遏制外戚势力,指使齐尚逼死的肖皇后,可其实——
齐尚,他是赵琳琅的人。
而齐尚之所以肯心甘情愿为赵琳琅卖命,只是因为赵琳琅救了他妹妹皎皎。
然这都是后话,如今的林知南自然不知晓,只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了这么一句话:“他身负血海深仇,若无必要,你还是与他少往来罢。”
完,他便向苏婵做了个“请”的姿势,意在送客。
苏婵回了个礼,便上了马车。
——她当然知晓,齐尚是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
他可是将曹章的脑袋割下来献给魏王的人。
……
回到家中时已近傍晚。
马车刚才停下,外面陶继就惊喜地喊了声:“姑娘,快出来瞧瞧,今天的晚霞可真好看。”
闻言,苏婵便掀了帘子,果然瞧见天边云彩火红,形状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巨大的鸟,颜色却似烈火灼烧过一般,仿佛那浴火而生的凤凰。
以前和曾祖父生活在山中的时候,苏婵时常会陪同老人看云起云落,山间风云变幻、幽深莫测,每一瞬间都可能有无数个惊喜,可不比这人间更加喜人?
然而那段记忆对于苏婵来,毕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她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晚霞一点点消逝,天边的太阳缓慢地落下去,只予了一片安宁在人间。
便又想起了那个没有太阳的傍晚,陆暄抱着她,那么痛苦又那么不甘地同她:我输不起了。
他,他真的,输不起了。
“不会让你输的。”
苏婵倚坐在马车上,看着天边最后一点颜色淡下去,轻吐出一口气,却好似隔了一世予他的回答。
这辈子,一定不会让你,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
他输不起的是你啊!!他不能失去你啊!!!
可是苏婵真的有在努力地去避免很多已知苦难的发生,她也是真的不遗余力地在为世子付出。
呜呜呜写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到,上一世苏婵焚于大火后,失去了一切的傻狗(?)哪怕为她报仇雪恨,哪怕后来稳坐东宫……哪怕坐拥江山,也还是失去了他最重要的苏韫玉!
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