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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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辉落尽之后,苏婵才进了府门。

    前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人告诉她:“姑娘,世子来了,已在前厅等了许久了。”

    苏婵脚步一顿,人却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听他来便立刻赶过去。

    陶继觉得奇怪,便喊了声“姑娘”,提醒她:“世子来了。”

    “我知晓,”袖中的手微僵,苏婵面上不显,“陶叔你记得尽早把那孩子赎走。”

    着,她还强调了一遍:“一定要快。”

    “是。”

    陶继觉着姑娘今日有些反常,或者,她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的。

    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可他也不好多问,苏婵一贯不喜旁人过问她的私事儿,同下人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去办事了。

    苏婵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前院站了许久,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家灯渐渐被点燃,可那一点光亮,压根不足以逐散黑夜带来的寂静与寒凉。

    她一生最黑暗的时候,当然是在牢狱中。

    赵琳琅死也不肯与她和离,甚至以死相逼,可后来对簿公堂强行解除夫妻关系的时候,也是他发了疯地指责她,将她身败名裂地送进了监狱。

    理由是,不贞。

    不贞,便是一个女子最大的失德。

    苏婵一生洁身自好,哪怕后来孤苦无依,也并未与任何一个男子有过逾矩之行,更别她与赵琳琅的夫妻关系还名存实亡的时候。

    可那次在公堂之上,她没有对丝毫辩解,她的沉默,换来的是无尽的唾弃与辱骂。

    当然也有晓得她性情的人替她话,她并非是个善辩之人,加上铁了心地要休夫,便也不愿再废口舌。

    可只有苏婵知道,她不辩,并非仅因为此。

    她的确在还未与赵琳琅彻底脱离关系的时候,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有过一瞬的动心。

    ……

    (前世)

    “夫人,我为夫人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夫人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吧。”

    “……”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女子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娇脆,而带了几分中气,乍一听有点像男音,大约是个来自塞北的姑娘,而且应当是个习武之人。

    她搀扶着时,苏婵能感觉到她臂的紧实有力,却又不知为何,一直很紧张地绷着。

    苏婵淋了雨,脑子昏昏沉沉的,自然也就没办法去想太多,她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任凭对方怎么叫嚷,也无法开口一个字。

    她没有父亲了。

    她的父亲,在数月之前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苏婵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贸然间失去至亲的痛对她击太大,当天夜里她便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整个人却仿佛被溺在冰潭里一般。

    昏沉间,她听到门外那个女子在同另个男子话——

    “大夫来过了?”

    “来过,开了药,是心病,一时半会好不了。”

    “……人现在怎么样?”

    “睡下了,睡得不踏实,大夫开了安神的香,但我觉得没什么用……哪有心病是一支香能治好的?”

    “……”

    沉默间,苏婵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外踯躅,但又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主子,您不能进去,她是有家室的人。”

    “……”

    “主子,您听属下一句劝,眼下您自个儿糟心事一大筐,实在不应管这等闲事。”

    “……你留在此处,暂时照应她一下吧。”

    又是一阵沉默,那低哑的男声才再度响起。

    “她房里的香别用沉香,用崖柏。”

    “……崖柏?”

    女子似乎是有些不解,可那男子却也没多加解释,只“嗯”了声,“崖柏。”

    而后一连许多天,苏婵都住在这里,由那位不知名姓的女子照顾着。

    这地儿大约是很偏,苏婵偶尔在院中走动,也听不到外面的繁华与喧嚣,而她不见了这么些时日,赵琳琅也未寻到她。

    或许是没有寻,或许是寻不见,可苏婵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她只知道在这处没有旁人的僻静院,能得到短暂的安宁,能让她安心养伤。

    养眼睛的伤。

    那位素未谋面的公子请了郎中来为她治眼睛,每天她都要吃很多很苦的药,郎中兴许有些怜惜之意,准备了蜜饵和糖粘,可苏婵素来不喜吃甜食。

    她也没同任何人过,因为婆母求的那些偏方杂药,她味觉受损,并不能完全尝到那药的苦涩。

    正如,她不能完全闻见崖柏香一样。

    这天苏婵坐在院子里,听到脚步声,便知是那位姑娘来了。

    沉默片刻,她问:“我能见一下你主子吗?”

    “……夫人的身份,恐怕不方便见我家主子。”

    “这样啊,”苏婵垂眸而笑,轻声了句:“还想当面谢谢他。”

    隔日苏婵依旧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睛上蒙着一层轻纱,遮光用的,虽然她眼睛并未有好转,却聊胜于无。

    又有脚步声传来,却在离她还有很远的地方停下。

    而后是男子淡淡的嗓音:“听夫人想见在下。”

    苏婵“嗯”了声,却又迟迟没有下文,轻纱掩去了她眸底那不易察觉的失落。

    半晌,她才轻叹一口气,“罢了,烦请阁下替我向你主子道一声谢吧。”

    “……”

    几个时辰过后,大约也是傍晚。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苏婵虽然瞧不见,可望着西边,凭借记忆努力地拼凑着夕阳的模样。

    应该是个很美的傍晚吧,她猜测,可惜她大约一辈子都瞧不见了。

    院子里站了个人,苏婵早便觉察到,也大约知道是谁。

    她没话,隔着一层轻纱静静地望着西边——

    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对方也没话,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谁也没有先去破这份宁静。

    许久,苏婵才缓慢开口,却是问:“为什么是崖柏?”

    “柏香能让人心情愉悦,”对方沉默片刻,“我希望你开心些。”

    “也许很难,但,”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不是吗?”

    苏婵没应声,久死的心却因他的话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她曾随曾祖父在太行住过一段时日,见过绝壁上孤独而生的崖柏。

    曾祖父,崖柏应是这世上最顽强的存在了,它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临万丈绝壁,深扎于立锥之地,用骄傲的姿态漠然承受着无数次狂风骤雨的洗礼,巍然而立。「1」

    万木皆向阳,而柏独西指。「2」

    崖柏是生命的传奇,可浅薄的语言有时候无法去传达,于是他为她点上一只崖柏香,而后心又笨拙地告诉她——

    希望她能开心。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这话好像是在同她,也好像是在同他自己,然而苏婵并不知,面前这人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

    可到底,他们是萍水相逢之人。

    到底,她还是个有夫之妇,不论对方相帮至此是出于何种原因,苏婵不能去问,也无法去问,她和这人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一声轻描淡写的:谢谢。

    仅此而已。

    ……

    那大概是苏婵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心动,却是在那样的时刻。

    后来当然也没有结果,她甚至都没有去问对方姓甚名何。

    入狱之后,母亲病逝,外面各种难听的声音入耳,她在狱中几度寻死,那一支崖柏香带来的微弱支撑消失殆尽,于是后来辅佐陆暄,就成了唯一撑着她活下去的一点点信念。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肚子都等饿了。”

    少年人手捂着肚子抱怨了声,瞧见苏婵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不自在。

    应该算作对她的喜欢的回应了吧,那个浅尝辄止又逾越了的轻吻。

    陆暄这样想着,竟然还有点期待苏婵的反应,心里居然莫名有些紧张,明明先动心的是她才对,怎么如今自己反倒成了被动的那一个了?

    手不安地攥了把汗。

    可等了半晌,陆暄也没等来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温和回应,他意识到不对,才终于敢去看她的脸——

    “江然是你的人。”

    声音平静又淡然的,带了几分疏离,苏婵站在离陆暄还有些距离的地方,未有一丝感情地陈述了这句话。

    而后沉默片刻,又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暄被这突如其来的生疏和质问弄得有些懵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一般,脱口:“我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

    又是不带感情的一句质问,陆暄有些受不住她这般态度,听着心里怪难受的,便克制着情绪,“你别这么和我话。”

    苏婵便没话了,却依旧没有上前,就那么站在那里,好像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一般。

    陆暄终归是明白了什么,以为她因着这事跟自己闹别扭才躲着自己这么几日,便解释:“我让江然跟着你是怕你有危险,没告诉你是怕你觉得我这么做是有利想图。”

    “我没想瞒着你的,我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同你,这事儿牵扯得太多太多了,我怕你知道得太多,就觉得我好像是一个很复杂很世故的人。”

    他顿了顿,别过脸,声却又倔强地嘟囔了声:“也不想你觉得,喜欢我是件丢人的事。”

    “喜欢?”

    苏婵突然断他,似乎是才反应过来,“你以为我待你的纵容和包庇,是因为喜欢?”

    陆暄也怔了,“难道不是?”

    “……”

    无言片刻之后,苏婵终于意识到,原来误会的根源在她自己。

    在她,忘记了如今的陆暄还是个少年,少年人一片赤诚,谁待他好,他便会想要以同等的好去回报,于是她那出自长者般的僭越了的关怀与宠爱,莫名促使了某种不该生发的悸动。

    “我是你的师长。”

    苏婵脸色沉下来,头一回用那样严肃的语气,“我对你的好、对你的关心和纵容,是因为我是师长,并非你以为的男女之间的喜欢。”

    好像猛地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陆暄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忐忑、悸动和期许都荡然无存。

    余下的只有震惊、恍然、羞耻与极度无地自容的难堪。

    他莫名想到了肖唯唯在南园时过的话——

    “该不会人家压根没,是你自己自作多情吧?”

    “你凭什么人姑娘喜欢你啊?”

    “……”

    喉结上下滚动,陆暄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苏婵冷漠而严肃的神情,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努力调整了许久,才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狼狈。

    “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作者有话要:

    [1]并非完全原创,这段有参考两篇关于崖柏精神的文章。

    [2]出自魏子才《六书精蕴》。

    突然觉得,我这是在拿古代背景写校园暗恋文,甚至一度差点写世子内心:啊都亲过了那她就是我女朋友了吧?还用表白吗?……可是她是你老师啊你醒醒啊少年!!!

    然后关于前世的这一段,从女主视角有点不太好表现,因为苏婵也是个对感情比较迟钝的人,知道得也不完全,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三方视角啦~没错,工具人前夫要回来了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