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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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婵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本就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之人,这话的时候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十分伤心的样子。

    沉默片刻后,陆暄轻吐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了句:“我抓到那个鬼了。”

    苏婵轻“嗯”了一声,“有没有受伤?”

    “没。”

    又是一阵无言。

    可看着苏婵云淡风轻的样子,还能真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关心他,陆暄终于相信——

    她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所以不在意,也不会难堪,不像他这样,每一个字,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却还是,要装得像她那般。

    好像,在意他就输了。

    “那个鬼……不,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已经被张谊惩罚了。”

    “你放心,不会再往下审了。”

    苏婵微微一怔,这才突然想起,她下午火急火燎地赶去林家,到头来还是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这记性,真是愁人得很。

    “没事了,”陆暄扯了扯嘴角,手背在身后,“我回去了。”

    着,也不等苏婵有回应,便匆匆从她身旁而过,落荒而逃一般。

    这种情况,苏婵也没法再去安抚,或者些别的什么。

    只能兀自在心里叹了口气,片刻后她转身,却见本应已经离开了的少年仍旧站在门口,眼眸漆黑,神色不明。

    “苏婵,”他又一次直呼她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对我还不是现在这样。不会端着长辈的架子,也不会那些心疼人的话,心里也没藏那么多负担和秘密,不会成日唉声叹气,更不会把自己装在一个,好像无坚不摧的躯壳里面。”

    “我一直觉得,那才是真实的你。”

    “可你自己却忘了。”

    ……

    隔日在赌坊,秦四海正皱眉看着自己牌面,寻思着怎么样才能输得别太难看。

    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吓得他一哆嗦,手一抖,牌便散落在桌上。

    “……”

    秦四海假装很懊恼,瞧见来人之后还不忘抱怨了句:“你怎么大半月不来,一来就搅局啊?”

    陆暄扯了把椅子坐下,淡淡睨了他一眼,“自己不行还赖我?”

    “我哪儿不行了?你来之前,我都赢好多把了!”

    陆暄没理会他,却也没上牌桌。

    秦四海趁势把牌放下,换了人上场,自个儿拖了把椅子坐到陆暄身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陆暄被他那眼神看得直犯恶心,刚要一脚踹过去,就听秦四海语气暧昧地问了句:“你跟你那师长怎么样了?”

    抬起的脚便停在半空中,陆暄神情滞了滞,默默放下脚,“没怎样。”

    “不是吧?你都在国子监呆了大半个月了,天天都能见到,也没发生点什么?”

    见陆暄神情不大好,秦四海以为他是不喜欢私下里讨论人姑娘的事儿,况且人如今毕竟是师徒关系,玩笑话还是开不得。

    便轻咳了声,琢磨着了句:“主要我看她好像还,挺疼你的。”

    挺疼你的。

    不是挺“在意”你的,挺“关心”你的,而是挺“疼”你的。

    听了这话,陆暄心梗了梗,瞬间想起苏婵的——

    “我是你的师长。”

    “对你的好,对你的关心和纵容,是因为我是师长。”

    再配上秦四海的这四个字,陆暄就觉着,他好像真的比苏婵矮了一辈儿似的。

    可他私下里听过了,苏婵就大他半岁,是头一年冬月的生辰,同他分明是同龄人。

    同龄的姑娘,哪个会像她似的?

    “哦对了,想起个事儿,”秦四海着,突然起身去拿了个什么东西,“我又从一个画家那儿寻了张画,你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画卷摊开,又是一亭亭美人坐于窗前,青丝半拢,手握书卷抵着下巴,脸上挂着恬淡温婉的笑容,眼尾微微上挑,神色温柔极了,哪怕是一张画卷,也叫人心化作了一滩春水。

    陆暄立刻将画卷抢过来,咬牙盯了半晌,刚要开口,便赫然见着画中的题字并非许鉴,而是另一个不太眼熟的画家。

    “这人是谁?”

    秦四海点了点上面的新章和名字,“不太认识,不过他这画画得像啊,都快让人吹天上去了。这真的是没怎么见过本人的都能一眼瞧出画的是谁了吧?……哎你手轻点!别揉坏了!”

    画卷的边缘被揉得皱巴巴的了,陆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睛死死盯着画中那人。

    不可能的。

    他虽不擅丹青,却也懂得品鉴,不可能随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都能随意将那人刻画得这般神似。

    况且那个人,何时对旁人露出过这般温柔的神色?

    这般眉目,怕是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勾勒得如此细致入微,可陆暄压根就没听过有哪个人可以这般得天独厚,可以那般细致地去观察她的眉眼。

    可转而一想,陆暄心中又泛起了几分酸涩和苦楚。

    他似乎是忘了,苏婵自己本身,就是精工画学之人。

    当年她之所以能在京城文坛崭露头角,便是因着那卷长达一丈的《太行山居图》,还有数幅珍禽异兽、花鸟鱼虫的团扇品。

    她能在京城号召文人南园雅集,明她本身与这个圈子里的人就是有往来的,那么,私下里有那么些他不知道的蓝颜知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儿。

    毕竟,他也不是她的谁,不过是国子监那么多监生当中,身份稍微特殊一点的罢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

    这日天气闷热,陆暄坐在家里的窗前,望着桌案上数张画卷发呆。

    笔被他用得炸了毛,墨和颜料也被和得乱七八糟的,是陆暄自个儿见了也忍不住嫌弃的程度。

    画中之人无一是她,却又无一不像她,然而陆暄是真的不会画画,每次画着画着,就自个儿放弃了,留了一堆四不像的半成品。

    半月前魏王接了陛下密诏前去郓州查案,恰逢国子监六月田假,陆暄在家呆了好些日子,终日无所事事,便偷摸着学画。

    没去赌坊也没去拂音阁,却也不觉得日子枯燥,只是每天到头来,都觉怅然若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陆暄正发着呆,魏王妃便来了。

    还未进门,她便见着平日里那恨不能天天上房揭瓦的臭子坐在桌前,眼神发直,桌上堆着一摞用过的宣纸,听陆暄院子里的人,这几日世子用的笔墨纸都快赶上他过去一年用的了。

    于是魏王妃忧心忡忡地赶过来,看着那一堆鬼画符似的玩意儿,神情复杂,“儿啊,你是不是病了啊?”

    陆暄茫然抬头,就见魏王妃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一脸担心,“不会真是上回发烧落下了后遗症吧?”

    陆暄:“……”

    “母妃,”陆暄无奈地喊了声,推开魏王妃的手,“您真是奇怪。”

    “平日里总念叨着让我好生念书,我这听您的话,您又要觉得我不正常。”

    他重重叹了口气,不满抱怨,“做人怎么就这么难?”

    闻言,魏王妃尴尬笑了两声,收回手,“主要你父王也不在家,难得见你这么乖顺,一时不太习惯罢了。”

    陆暄轻哼了一声,却没像平时那般玩闹,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神情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魏王妃最是了解她这儿子了,要这还没个什么事儿,那才真是见了鬼。

    左右猜他心思不着,魏王妃只好把视线落在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画纸上,她听陆暄近几日请了民间的老画师上府,可瞧见他纸上画的东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什么破玩意儿?

    魏王妃抽出了一张勉强能瞧出人形来的,看了半晌,努力琢磨着夸他的词儿,话都到了嘴边,却实在是不出半句违心的话。

    便看向陆暄,神情一言难尽。

    真要,他爹那也算得半个文人了,也描得一手好丹青,怎么偏生,就遗传了她这双,拿不起笔杆子的手……

    “画得很好,”魏王妃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下次不许再画了。”

    又怕太击他积极性,魏王妃赶紧补了句:“你这手吧,还是更合适拿玩刀耍剑,画画这等风雅事,咱们家有你父王就行了。”

    “……”

    陆暄脸黑下来,抓起桌上的笔,赌气一般,“唰”地一下扔出了窗外。

    ……

    于是陆暄白天也不画画了,偶尔出门四处耍耍,偶尔陪着魏王妃练练武,好像恢复了以往的朝气。

    魏王妃终于欣慰了,渐渐放心下来。

    然而夜里寂静无人的时候,陆暄还是会偷摸把先前从秦四海那弄来的《嗅花图》和《窗图》拿出来琢磨,有时候也悄悄地用笔去描摹。

    都勤能补拙,久而久之的,还真让他摸出点门道来,而且看得久了,越发觉得这两张图有些不太对劲。

    “主子,您还在折腾啊?”

    裴逸给陆暄换了盏亮些的灯,着哈欠,“这都快三更天了。”

    陆暄没听见声儿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张画,衣衫的勾描、五官的刻画、还有着色之法,怎么看怎么相似。

    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

    “姑娘。”

    苏府,苏婵正在书房整理着东西,便听得下人来报:“蔡丞相过来了。”

    “请他进来吧。”

    苏婵平静应了声,将方才折腾出来的箱盒一个个复原,眉心轻轻觑着。

    苏家就这么大,能寻的地儿她都寻遍了,连后院都着修缮的由头将地皮翻了个遍,实在是没找到半点那封诏书的蛛丝马迹。

    如今曹家是保不住了的,陛下失了一条臂膀,膝下又无子嗣,怕是快坐不住了,若诏书真的是在苏家,她必须尽快寻到才行。

    下人领了蔡何全进来的时候,苏婵已将书柜收整好,但大体还是看得出痕迹来,她起身去迎接的时候,瞧见蔡何全不动声色地,将整个书房量了一番。

    苏婵假意不知,见了礼后,便招呼着蔡何全在设好的茶座坐下,笑道:“大人今日怎么有空亲自光临寒舍?”

    蔡何全没话,默默量着对面正斟茶的女子。

    当是个有胆识谋略的奇女子,一开始明文检举曹文修的时候,蔡何全便这么觉得了。

    南园诗会之后,又叫人重新认识了这个姑娘,是在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的蔡何全见了,也要感慨一句“后生可畏”的程度。

    蔡何全看着苏婵奉上来的茶,没接,突然问了句:“王爷已去郓州大半个月了,你就这么沉得住气?”

    “韫玉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陛下如今对曹家已经失去信任和耐心了,王爷从郓州回来前,曹章必然会反扑,你先前得罪过他,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也不会放过苏家。”

    着,蔡何全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如今留在京城,留在国子监,是因为手上有陛下看重的东西。你把东西交给我,离开这里,我保你一家全身而退。这样东西不在你手上,陛下也不会多加为难。”

    苏婵没应声,默默地捻起一撮茶叶,扔进了水壶之中。

    前世因看不惯赵琳琅,蔡何全对她倒多有照拂,可苏婵清楚,蔡家对她的照顾并非出自父辈的情谊。

    而是利益。

    且不如今诏书尚且下落不明,就算苏婵真找到了,也断然不会交给蔡何全,她不能让魏王还未登基,就陷入被世家掣肘的被动局面。

    见苏婵不话,蔡何全便猜测她应是有所犹疑,毕竟蔡家和苏家先前并没有交情,苏婵信不过他,也是情理之中。

    “韫玉啊,其实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和胆魄。你一个女子,敢为了家族承父志,不顾世俗约束入国子监,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可这里是启都,是京城,这里不缺的就是有志之士,甚至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你是个女子,本可以选择安稳度日,何故坚守至此?”

    ——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本可以选择安稳度日,何故坚守至此?

    不知为何,苏婵听了这话竟想起上一世,陆暄操办完林知南的后事后来找她。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害怕的神情,第一次那么慌张又恐惧地抱着她,然后告诉她——

    他输不起了。

    太和十一年,六宫宫变,齐尚为首的宦臣逼死了皇后肖雅祯,他失去了母亲;

    次年北境战乱,平邑侯肖时战亡沙场,长公主与陛下撕破脸,幽禁府中郁郁寡欢,暴毙于太和十三年,他失去了最疼他的姑母;

    同年,林知南、林荃、宋漾、王元启等一众支持东宫的贤能之人,要么含冤而死,要么被排挤出京,终归是无一善终。

    至亲、挚友,一个个地离他而去。

    苏婵当然知道,那时的陆暄在意的是什么,输不起的又是什么。

    并非他的东宫之位是否能稳坐,而是,看着那么多至亲的、活生生的人,为了他这个位置前仆后继,一个又一个地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暴怒而无可奈何的嘶吼。

    他是个赤诚良善之人,看到别人为他而遭罪,比自己受难还要痛苦得多。

    当初被责令重杖责罚,得皮开肉绽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林知南死的时候,却是抱着她隐忍啜泣,哭得像个孩子。

    她却只能轻轻回拥他,抚摸他的后脑,告诉他——

    没关系的,我不会让你输。

    只要我们赢了,他们就不是白白牺牲。

    而后第二年深秋,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时节,苏婵焚于御书房大火之中,最后一个支持东宫的权臣,也没了。

    赵琳琅以为她死了,陆暄没了支撑,被逼废黜不过是时间问题。

    然而啊,然而……

    苏婵垂眸轻轻一笑,再抬眸时,目光却是从容而坚定,清澈又平静的。

    她声音很轻,似羽毛飘落一般,却又不急不缓地,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可是,我也早就不在意我的生死了。”

    作者有话要:

    这章铺一下权谋线,啊太难写了呜呜呜还是甜甜的恋爱比较合适我,大家轻点杠毕竟作者智商极限也就在这里了T T主要是为了感情线服务的(轻轻)。

    大概就是一个世家和皇权之间对立制衡的关系,前面提过世子上一世未娶妻是因为不想被世家控制(废太子也有这个成分在),反正就……不管是谁都不算赢,都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而女主现在要做的,就是规避这些,让世子可以不那么艰难地坐稳东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