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诱师·
傍晚苏婵回到府上,心不在焉的,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魏王妃如今的想法她是理解的,是她自己急躁了。
想到这里,苏婵不禁有几分懊恼。
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的人了,怎么一见着赵琳琅那厮回来,就搞得这般慌乱?
就这样想着,苏婵推开了书房的门,算再找找看能不能有关于诏书的蛛丝马迹,然而她刚合上门,还未点灯,人就被一个力道死死抵在了门上。
“你——”
苏婵骤然一惊,刚要出声,那人的指腹便压住了她嘴唇,“嘘。”
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西边的日头从半开的窗子洒进来,只余了一片火红,屋子里却是昏暗的。
苏婵方才正想着事情,突然这么一下被吓得不轻,心脏狂跳着。
平复过来后,她才抬眼看向抵在她身前的少年,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大拇指的指腹仍压着她唇瓣,话间有温热的气息泄出来,沾染在他手指上。
陆暄瞧见姑娘眼底的惊慌和警惕,黢黑的眸底竟染了笑意,神色晦暗,沙哑着嗓音轻声——
“来找你啊,苏师长。”
“你不是叫我下次看着你话么?我这是,在听你的话。”
清淡的语气之中克制着隐隐的怒意,苏婵听出来了,眉心拧了拧,背在身后的手暗暗用力,语气冷然:“这是你同师长话的态度?”
“你要我什么态度?”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瓣,陆暄眸色渐深,他另一只胳膊屈着撑在她头顶,两人距离极近,近到他只要一低头,就能触碰到那片柔软。
可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的唇型,而后手指勾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声音委屈而又隐忍的,“我二十多天不曾见你,见你便被逼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你师长,认你作长辈,你要我什么态度?”
“你以前不是这样待我的。是你先改变的,凭什么还要求我要像从前一样对你?”
“我原先不知道会引起这样的误会,”苏婵手指抓着门缝,迫使自己冷静,“世子,我是你的师长。一日为师,终身为长,你应当明白,你我之间不能够、也不该有师生之外的任何感情存在。”
“可你原先过,我是你很重要的人。”
陆暄咬着下颌,声音几乎从齿缝中挤出,“在你还不是国子监五经博士的时候,你就过了。”
“因为那时我便有了算。对我来,成为你的师长只是时间问题,我一直把你当作学生。”
着,苏婵叹了一口气,“世子,我话已经得很明白了,你非要弄得大家都难堪吗?”
“我不信。”
陆暄喃喃着重复,“我不相信……”
着,他便要压下脸去,去触碰、去僭越、去求一个答案。
他不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同龄女子一开始竟是抱着那样荒唐又莫名其妙的心境接触他的,苏婵一定是在谎。
一定是。
然而他还没碰到那片柔软,苏婵却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别过头去,避开了他的唇。
而后冷淡又生硬地警告他:“你再这样,从此以后我不会再与你一句话。”
陆暄背脊一僵,撑在她头顶的手逐渐攥紧,又慢慢松开,却没有放开苏婵,依旧固执地、缓缓地低下头去。
却不是要去吻她,而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撑在她腰后的门上,仿佛是拥着她,可又克制着自己保持距离。
“对不起。”
听得他道歉,苏婵心中蓦然一痛。
好像这两世,她都从未听过这人同谁过这三个字,苏婵身子僵了僵,一时竟也没立刻推开他。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他语气诚恳又委屈,好似还带了几分哭腔,几乎是恳求着低语:“你别不和我话。”
顿时,苏婵心软得一塌糊涂,终是不忍再狠心伤害他的话。
片刻后,她默默抬起手,掌心轻轻拍着他后背,似乎是安抚一般,少年身子僵了片刻,而后心翼翼地收了手臂,轻轻地拥着她。
他额头仍旧抵靠在苏婵肩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在苏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的嘴角却挂着一丝得逞的狡黠。
“以后不许这样了。”
苏婵松开他,却见少年仍旧未有放开的意思,想着自个儿方才的话似乎是有些伤人,便也没推开,叹息道:“你乖一点,别让我为难,行吗?”
“好,”陆暄应得很快,“那你别不理我。”
“好。”
“你要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心疼我,不可以躲着我。”
“……好。”
“还有,”陆暄终于松开她,看着她的脸,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声嘀咕着,“下次不准肖唯唯抱你,她一孩儿不晓得规矩,你也不她两句。”
听了这话,苏婵突然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可看着陆暄真诚的神情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回以一句痛快的:“行。”
“那你作为兄长,以后更要以身作则,无论私下还是在外头,都不可有逾矩的行径。”
陆暄瞬间垮下脸来,没吱声。
苏婵进到里面掌了灯,回头见陆暄还站在原地,也没个回音,又问了遍:“听到没?”
“听到了。”
陆暄闷声应了句。
苏婵坐到桌前,瞥见他略显落寞的身影之后,终是不忍,却又不得其他的话,便问:“你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本来应该是有的。”
“嗯?”
陆暄深吸一口气,“现在……忘了。”
“都怪你。”
苏婵:“……怪我?”
“你一你以后都不跟我话,我一着急,就把正事儿忘了。”
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孩子模样,看得苏婵怔愣片刻,而后轻笑,“你怕我不理你啊?”
“不是怕,是伤心。”
陆暄走到她面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捂着自己心口,语气格外认真,“特别伤心,这里刚刚‘哗啦’一声全碎了。”
苏婵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拿了本书翻起来,“要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好像不怎把他的话放心上似的,还下了逐客令。
陆暄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没动静。
苏婵抬眼,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少年突然来了句:“我又想起来了。”
“……”
“我来是想问你,你今儿和姑母去找我母妃了什么?后来我看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还有你——”
陆暄跪坐到对面,身子自然而然地撑在桌案上,明明也没做什么,苏婵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她这一退,就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多了那么几分尴尬,苏婵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大,顺手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竹简,若无其事问:“我怎么了?”
“……你看起来也,心事重重的。”
陆暄声音低了许多,默默地坐回脚跟,规规矩矩的,“所以我就想问,是什么事儿。”
“你问过王妃了?”
“问过。”
“她怎么?”
“……她叫我少管大人的事情。”
苏婵便抬起头,似笑非笑的。
两人对视片刻后,陆暄便懂了,身子又下意识前倾,这次却用手扶住了桌沿,没过界,“你不会,也把我当孩儿吧?”
瞧着他那震惊又不可置信的样子,苏婵也没好意思“是”。
便忍着笑,轻咳一声,“王妃大约是不想让你知道,这我也不好告诉你。”
陆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狐疑看她。
“行了,早些回去吧,”苏婵温声提醒,“你这田假可已经过半了,周夫子给我看了你假前的几次考试成绩,胡子都气歪了,我可给他了不少好……”
看到陆暄脑袋快低到桌子下面去了,苏婵顿了顿,“怎么了?”
“……没脸。”
“嗯?”
“周夫子是受你所托,还跟人了赌的,结果我还是考砸了……丢人。”
苏婵愣了愣,欣慰笑道:“原来你知道丢人啊?”
“……”
“行了抬起来吧。”
陆暄便抬起头来,撑着脸偷偷量着苏婵,她虽没在看他,可瞧着神情举止,比方才要自在了不少。
嘴角不自觉地染了柔和,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
“起来这六月的田假,人家放假是因着要回家帮忙做农活,你在京城,也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放假了?”
“那我能做什么?”陆暄便别开视线,怕被发现似的,“你之前又不管我。”
“你想被我管?”
“当然。”
“行,”苏婵放下竹简,笑,“那你别后悔。”
……
次日清,肖唯唯蹦跳着到了南园,心情极好,嘴里还含着一块话梅糖,酸酸甜甜的。
然而人还未到平日里苏婵给她讲课的亭子里,肖唯唯便见着一白衣少年已经坐在那里,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笔,不停地点头盹,哈欠连连。
看清了人之后,肖唯唯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口中的“嘎嘣”一声咬碎,吐了核,“表哥怎么也来了?”
“世子好像已来了许久了。”
话间,肖唯唯见得陆暄又在瞌睡中惊醒,手里的笔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就看到肖唯唯人已经坐到面前,顿时睡意全无。
兄妹俩对视片刻,肖唯唯警惕问:“你怎么也来了?”
陆暄身子后仰着,手支在后面,吊儿郎当的,“自然是来上课了。”
“你如今不是在放田假?再平日没放假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爱学习,”肖唯唯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陆暄懒得理她,动了动脖子之后,继续拿起笔,状似十分认真地在书上批注着什么。
真像个书生,尤其是他今儿刚好穿了一身白色华服,脑袋上规规矩矩地束着发带,肖唯唯想着之前她去国子监,见着那些成日埋头苦学的儒生额头上就绑着这样的发带,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奋斗”、“必过”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词儿。
肖唯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伸手就给他额上的发带扯了下来。
陆暄恼火,“你做什么?”
“哥,你正常点,”肖唯唯看看陆暄手里的书,“你这样,我害怕。”
“姑姑你最近跟撞邪了似的,我还不信,所以,你不会真的撞邪了吧?还是最近天气太热,你脑子坏掉了?”
着,她便要伸手去触他额头,陆暄嫌弃避开,“骂人就算了,怎么还上手了?”
他把发带从肖唯唯手里抢回来,重新系在额头上。
这会儿苏婵没来,肖唯唯独自面对着这个跟中邪了似的怪物表哥,心里怪害怕的,好在青音在旁边,她便偷偷把青音拉到一旁,声问:“表哥这是怎么了?先生知道他今天过来吗?”
陆暄的心思,肖唯唯是晓得的,便也有些担忧,生怕这事儿捅出去,毁了他自个儿和苏婵名声。
青音:“是姑娘让世子过来的。姑娘还吩咐我盯着世子,何时他将《孟子·梁惠王》和《孟子·公孙丑》全背下来、并完成两篇读制义,何时才准许他回去。”
“……这么惨啊。”
肖唯唯同情地看了眼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来的陆暄,觉得他今儿……估摸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