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回信·
陆暄琢磨了半天,实在没琢磨明白,便将那轻易就能折断的树枝塞进了信筒,揣进兜里。
这会儿陆祁庭更衣准备睡下了,他晚上喝了些酒。
下人正服侍他洗漱,一口水刚含进嘴里,门就“嘭”地一下被踹开,陆祁庭半咽不咽的,直接呛着咳出来,把旁人吓了个半死,连忙给他顺着气。
“臭子,咳咳……”
陆祁庭呛得话都不利索了,半天才缓过来,指着陆暄直骂:“你这动辄踹门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陆暄朝他看了一眼,没话。
陆祁庭见他色严肃,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便也不好再计较,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是。”
遣走了众人后,陆祁庭一手撑在大腿上,按了按眉心,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陆暄给他倒杯水。
陆暄递了杯水上前,揣着手站在一旁。
“有话就直吧。”
陆祁庭想着这子平日里虽然不怎受管束,但也不至于如此莽撞,他突然赶来,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陆暄看了父亲一会儿,色突然变得有几分别扭,陆祁庭没察觉,只觉得口干,便抿了口茶。
“那姑娘给我回信的内容我看不明白。”
话音落,陆祁庭又被呛住,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陆暄灵活地往旁一躲,皱眉,“您晚上也没喝多少酒,至于吗?”
陆祁庭咳得更厉害,好像要把脏腑都咳出来似的。
嫌弃归嫌弃,到底是自己爹,加上陆暄本就有求于人,便只好拧着眉头生硬地给老头子顺气,然而他手刚放到陆祁庭背上,后者便突然抄起床上的枕头呼过来。
陆暄连连躲开,不满问:“您冲我发什么脾气?”
“还有脸问?老子命都给你气短了!”
“啧,您这还文化人呢,还粗口。”
父子俩吵嚷了几句,气归气,儿子毕竟是亲生的,陆祁庭缓过劲,“那姑娘给你回什么了?”
陆暄立刻拿出信筒,把树枝倒出来递过去,还不忘提醒,“心别折了啊。”
“一截树枝?”
陆暄“啊”了声,“您给分析分析,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祁庭:“……”
“您这是什么表情?句话啊,您不是行家吗?”
陆祁庭一言难尽地看了陆暄半晌,把手中被这傻儿子当宝贝似的树杈子还给他,一时不知道什么,只道:“叫你平日多读些书,你不肯,现下晓得后悔了吧?”
陆暄刚要开口反驳,就见陆祁庭摆了摆手,“去吧,多看书,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
明白了。
老头子的才情,还不够解苏婵出的谜题。
于是陆暄无功而返……也不算无功,经过父王这么一提醒,他倒是觉得多读书是一条路。
文化人总是喜欢借物寄情,比如红豆,就代表了相思,苏婵的树枝虽然没这么直白,但要表达的意思大概也是如此。
于是,等江卓办完主子交代的要事回来后,就见到了极为恐怖的一幕——
他那素日里一沾书就瞌睡的主子、全家一起求着才肯去乖乖念书的祖宗,竟然半夜三更的点着一盏烛灯,坐在书堆里看书!
“主子,您、您没事儿吧?”
江卓吓傻了,主子看书可比当初学画画可怕多了。
陆暄正犯着迷糊,听江卓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回来了啊。”
江卓点头,正要什么,就见两本书朝他飞过来,他立刻接住,跟着就听见主子:“来得正好,快给我找找,苏婵她给我一树枝到底是什么意思。”
“……”
见江卓石化着不动,陆暄没觉察到异常,只抬头催促了声:“发什么呆啊?找啊!”
“……是。”
……
没过几天,他又收到了回信:两根草。
陆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弄不明白,但陆暄也没好意思直接在信里问。
如今他父子二人因为先继“遇刺”而与朝廷断了联络,与京城的联系,大多通过苏婵这里,于是陆暄的回信中,便少了许多的私人情感。
曹家在郓州的封邑虽然只有一个的平阴,可那郓州的知府与曹家的关系却甚为密切,下辖乡镇的官吏也有不少曹家的远亲,就连军营里,也有曹章的爪牙,因而郓州实际上是在曹家的控制之下的。
曹章要搞大动作,顺昌帝却将他父子作为两颗弃子利用来钳制曹章,陆暄自不会如他的愿,可陆家的江山和子民却也容不得他们如此作践。
于是在给苏婵的信中,陆暄写到了这些日子自己随父在搜查证据时在民间见到的境况。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1]
这日苏婵收到的信中,写了这样一句话。
彼时她正在长公主府,与魏王妃、长公主一同吃茶闲聊,青音把这信递给她的时候,众人都见得那惯来云淡风轻的女子眉心渐渐拢起。
魏王妃率先放下茶盏,“可是阿暄来信了?”
魏王府如今被盯得紧,魏王父子都不好直接同王妃联络,大事宜,都是通过苏婵这里。
苏婵也并不瞒着,这信用的是素纸,本就不是写给她一个人看的。
她把信纸递与魏王妃,桌下的手指微微攥紧,色凝重。
不过一会儿,魏王妃便猛地拍桌,破口大骂:“曹章这畜生!拿着朝廷的钱,竟是连百姓的生死都不顾了!”
长公主心中猜了个大概。
南园诗会的时候,京城便进来了一批从平阴上来告状的穷苦百姓,文人雅士大肆批评讽刺,把事情闹得很大,方才促使陛下密旨调查曹章。
那会儿才五月,听他们的描述,就已经有许多人饿死在路上了,如今,郓州的情况怕是更不乐观。
她拒绝了魏王妃递过来的信,同苏婵:“齐尚那边,本宫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再等等吧。”
苏婵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再等等。”
……
次日下午,陆暄收到了苏婵的回信。
不再是树杈子、两根枯草这种让人难以揣摩的玩意儿,而是她亲笔写的信。
这大约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给他写回信。
苏婵的字迹很好认,加之文采斐然,寻常人仿不出来,她写了一首浅显易懂的诗,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反倒是在最后加了一行字。
大意是:我会通过江卓江然了解郓州的近况并与你传信,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你不要亲自写信给我,我也不会回复你,以免生事。
陆暄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他突然抬头睨了眼跪坐在他面前的人,“你最近跟江然,联系得很密切啊。”
江卓头皮一紧,立刻否认:“没……”
“嗯?”
“……没有很密切,”江卓尴尬地低下头,干笑两声,“非常偶尔。”
“是吗?”
陆暄视线落回苏婵的信上,逐字看完后,拿了镇尺压在桌上,“那你给我解释解释,那树枝、草都是什么意思。”
江卓:“……”完了。
“那是苏姑娘给您的回信,属下哪能猜得出来啊?”
江卓硬着头皮,抬眼看到主子一手撑着脸,一手握着铜制的镇尺,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声他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死?”
“……”
……
苏婵的回信是一首诗。
她在诗中很隐晦地给了提示,告知陆暄如今当务之急,应是拿下被曹家控制的郓州营。
这事儿难也不难,简单也不简单,而且赵琳琅那边最近似乎也是这个算。
虽然陆暄这边有个金羽卫的沈崇将军,但耐不住广宁侯的品级高他一筹,又有功在身,到时候这兵权落入了广宁侯手里,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总不能,让他父王一个赤手空拳的书生披挂上阵吧?
陆暄想啊想的,觉得眼下实在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可这事儿他也不好问别人,更不可能写信给苏婵了。
江卓身残志坚地服侍陆暄,晓得他的苦恼之后,不禁随口道了声:“主子,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那王爷不能够去,您去不就成了?”
陆暄猛然抬眼,吓得江卓一哆嗦,下意识就做好了要逃走的准备。
“行啊你,”陆暄并没有动手,反倒是对他刮目相看,“挨了顿,这脑子有长进啊。”
江卓“嘿嘿”一笑,正算邀功,便听见主子凉凉地补了下半句:“要是背后没有高人指点,就更好了。”
“……”
大约到了九月中旬,陆暄斩杀郓州节度使拿下郓州营的消息便传到了苏婵这里,与此同时,魏王手中已经充分掌握了曹章越权贪贿、擅养私兵的证据,并押解了二十余涉事官吏准备回京。
得了这个消息,苏婵便晓得曹家这事儿该到尾声了,沉默片刻,“传信给长公主。”
“动手吧。”
……
安排了人将人证物证一并押回京城,魏王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
眼看回京在即,可陆暄却高兴不起来。
近来他噩梦连连,经常梦到繁华热闹的京城硝烟漫天,大大的巷子堆满了尸体,街道上血流成河,耳边是孩子害怕的啼哭声。
还会梦到,自己激动而又忐忑不安地跑去苏府,按着约定去问苏婵要一个答案,可迎接他的却不是那人温和的笑意,而是,一座空荡荡的府邸。
甚至有一夜,他梦到空空如也的苏府设了灵堂,冰冷沉重的棺柩里,躺着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他梦中惊醒,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便总是第一时间拿出压在枕下的她的手帕,捂在心口,半晌才能回过。
是梦,他知道,三天前他还收到了苏婵的信,大意是:一切安好,静待君归。
这是分开这样久以来,苏婵第二次亲笔写的回信,其余时间,她只会让江然传信给江卓,但陆暄还是一如既往地写信给她。
不过是一些寻常事,真被人截下来了也无伤大雅,他忍不住,就还是写了。
“主子,您怎么又不睡啊?”
半夜,江卓见着陆暄房里的灯亮着,忍不住探了个头进来,“又在给苏姑娘写信?”
陆暄没否认,“嗯”了声,缓缓将纸压平,低低呢喃:“想她了。”
后面这句江卓是没听见的。
他见着主子又拿起来了纸笔,便着哈欠进来帮忙磨墨铺纸,边磨边道:“咱事情不是都已经办完了吗?您想苏姑娘了就回去呗,这郓州呆了这样久,哪哪都不如京城好,您都已经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我睡不好,跟我在郓州还是在京城没有关系。”
陆暄声音淡然,可语气里分明又带了点什么情绪的,“凡是有良心的人,亲眼见到我大启的子民活活饿死曝尸街头,都无法安然入睡。”
“……也是,属下上次同您去过之后,也做了好些天的噩梦,一闭眼,全是那森森白骨。”
江卓耷着眼睛磨墨,情绪明显低落下来,片刻后干脆放下手中墨锭,问陆暄:“可主子,这是为什么啊?”
“咱们大启,不是国富民强,可前面好几年都是丰年,何至于那么多人都活活饿死在路边上啊?”
陆暄沉默着,没有话,握笔的手却暗暗攥紧,笔尖半天未曾落下。
他听着旁边江卓喋喋不休,心里不晓得是在想写什么,笔上的墨淌了几滴在纸上,晕成一团,发出嗒嗒的声音,似一朵朵黑色的花儿,悄然绽放。
这时外头有人急急赶来,不顾下人的阻拦一路冲进陆暄的卧室,江卓见状,立刻起身拦在门前,看清那人后,色顿时冷了下来。
“赵大人,你半夜私闯世子卧房,是想谋害世子吗?”
赵琳琅压着眼底的情绪,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找世子有事。”
“你这腌臜下等人,没资格见世子!”
江卓是个武人,人高马大的,往门那儿一站,大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赵琳琅硬刚他不过,竟是低声下气地了句:“烦请通报一声,我找世子有急事。”
江卓甩他一个字:“滚!”
这时陆暄坐在桌前,并非完全没听到门口的情况,但他视若无睹,也默许了江卓的行径。
早些时候苏婵便提醒过他多次,赵琳琅这个人心思诡谲,让他能杀则杀,不能杀也避着点,免遭人算计。
陆暄自是听进去了,赵琳琅如今是广宁侯府的家臣,他暂时杀不了,可也断没有避着的道理,这几个月来两人可谓是针锋相对,上回陆暄把人揍了一顿后,还让江卓折了人右手的筋脉,让赵琳琅一连许久拿不起画笔。
赵琳琅当然怀恨在心,上回陆暄去郓州营取人首级,便遭了暗算,差点丢了兵权不,还险些没了命,这桩桩件件,陆暄也是记着的。
故而赵琳琅此番低声下气的求助,陆暄心里毫无波澜,甚至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换了个恶心人的鬼把戏。
这时,他听到门口赵琳琅低吼:“京城都让曹章给控制了!你主子怎么还坐得住!他那郓州营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你瞎八道些什么?”
“是不是瞎,你主子比我清楚!我不管他现在计划要做什么,我只知道,曹章现在逼急了要造反,而苏韫玉她现在还在京城!”
完,赵琳琅就要强闯,被江卓推了几下,摔坐在外头。
他猛地捶地,猩红着双眼暴怒嘶吼:“京城现在沦陷了!沦陷了你明白吗!曹章控制了禁军和宫城,一旦他狗急跳墙要屠城,京城就完了!”
作者有话要:
[1]曹操《蒿里行》。
明天(周六)大概要请个假,手上存稿用完了T T,如果早上8点没更,那就是没有(会挂请假条,没挂就照常更),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啦!
这段剧情线有点长呜呜,又重要又难写,怕写崩了回头还要修文,所以更新慢点T T。这段完了后面就都是感情线啦,我还是写感情纠葛比较顺手。(叹气,到底是谁给我的勇气!)
以及,关于昨天的树枝,江卓表示:嘿嘿没想到吧!还真就是随手捡的!(问就是仿不出苏姑娘的字又想哄主子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