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知晓·
上一世,苏婵入宫的前两日,赵琳琅与陆祁庭在御花园中弈棋。
赵琳琅为寒族科考出身,是那一年的探花郎,又在扳倒曹家外戚时立了功,故得陆祁庭重用。
他父兄虽出事,但念其少时便与赵家脱离关系,陆祁庭并没有株连他,反令其官拜相位,一边与苏婵一起制衡官宦世家,一边又掣肘太子和外戚权势。
宫里的棋子是用上好的玛瑙玉磨而成,质感细腻近乎透明,赵琳琅落了一子在黑金檀木制成的棋盘上,一边揣摩着圣上心思,一边笑问:“陛下这副棋,可是苏太傅献给陛下的寿礼?”
苏婵好棋,自她双眼不辨五色之后,下棋就取代了丹青成为她最爱的娱乐方式,论对弈,满朝文武就没人能赢她几回。
陆祁庭“嗯”了声,“朕今年同她弈了四场,唯一一次平局还是因她让了两子。”
棋子与棋盘磕出清脆一响,“朕不要面子的吗?”
虽是友人间嗔笑的语气,可赵琳琅还是留了心眼儿,他先前见过苏婵的这副棋,配套的棋盘却不是檀木的。
而眼前这位圣上,虽是温良贤明,可他的心思却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加上近来太子与陛下的矛盾愈演愈烈,苏婵是太子阵营的,陛下突然同他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后日——”
棋局过半,陆祁庭突然提起。
因是已故皇后的忌日,赵琳琅对这个日子格外敏感,听及,他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对上陆祁庭平和而冷静的目光。
“——你若得空,帮朕重新配一面棋盘吧,”陆祁庭握着赵琳琅顿在半空的手,将他手中的子落入棋盘,“苏太傅的那面棋盘虽是雅致,也衬这棋,可太沉,不好任意搬动,若是磕碰着了,朕还得心疼。”
“你去给朕配一面,既好搬动、又配得上这棋的棋盘吧。”
……
苏婵听得赵琳琅起这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是替陛下动的手,”她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真是难为你了。”
当时太子阵营里只剩她一个权臣,对她下手,便意味着陛下决定要废了太子,另立储君。
“那后来呢?”
苏婵问,“我死之后,太子被废了吗?”
“……没有。”
赵琳琅咬牙,“陛下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废了太子。”
“他甚至,就没想过再有别的子嗣。”
皇后故去后,她生前所住的昭阳殿闹过鬼,民间的巫师称,这是因亡灵放不下尘世中人,迟迟不肯轮回转世,入不了阴司,便只能回到阳间漂泊。
而当时皇后心中对陛下只余了怨怼,再无情谊可言,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太子。
于是为了告慰亡灵让她安心轮回,陛下诏了巫师,并亲入昭阳殿焚香祷告,称愿为其守丧,两年为期,不临幸妃子、不诞子嗣。
原先赵琳琅以为,陛下之所以要挑在皇后忌日那天动手,一是因为这天太子会出城去皇陵祭拜,二是因为那天之后,皇后的丧期便已满两年。
他以为,很快就会有别的皇嗣替代陆暄的位置,然而苏婵死后,陛下并没有下诏废黜太子,反而是以焚烧御书房、谋害朝廷命官为由将他拿下,并将此案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赵琳琅便知,自己被算计了。
“他利用我杀了你,又借此机会杀了我,以拔除朝廷两党。我入狱之后,太子更是铁腕手段,血洗朝堂,听……”
赵琳琅缓缓闭上眼,“次年仲夏,他孤身一人入金銮殿,逼得陛下退位,登基称帝。”
“他一个人么?”
“听是,那时我已在蜀地,临死前得知的最后一个关于朝堂的消息,便是这天下已是他的了。”
到这里,赵琳琅自嘲一笑,“所以,你我拼死相斗,纠缠半生,到头来不过落了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
苏婵轻笑,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恍然大悟一般,“所以,你不止一次要带我走,远离朝堂,远离京城。”
“你本就不该留下!”
他低吼,“你本不该留下,我清楚你,你从来都不属于京城也不属于朝堂!”
“那我属于哪里?”
苏婵平静反问,赵琳琅顿时哑然,心中纵有答案,却也不出口。
“其实你得也没错,我本不该在京城、在朝堂,既违背了苏家的祖训,又与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驰。”
“可赵琳琅——”
“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你不比我清楚么?”
当时苏婵走投无路又逢母丧,在狱中几近崩溃数次自戕未果,才被陆暄接出监狱,委以太傅之任。
赵琳琅闭了闭眼,从来不敢去想那时的苏婵有多绝望,只沙哑着告诉她:“我可以照顾你的,那时。”
“是我和我母亲对不起你,我本就做好了用我的余生来向你赔罪。火烧御书房本意是造势,助你假死脱身离开京城,以免去性命之忧。”
“可是……”
可是。
可是……
赵琳琅仰着头,一滴眼泪自他眼角滑落,淌过污浊的侧额,渗入他的发,带着悔与不甘。
“……你走吧。”
嗓音中压抑着痛苦,“苏婵,你再不走,等齐尚的案子顺下来,你、你苏家的百年清誉,势必会毁于一旦。”
苏婵在收养皎皎时,虽然已经让人抹去了她的身份,可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她与长公主交往密切,广宁侯盯上她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总觉得自己有遗漏之处,按以赵琳琅的手段,他竟然能这般算计,断然不可能让自己如今的处境如此狼狈,甚至没有后路可言。
于是,她视线又落在墙角那处干净的桌椅上,沉思半晌,“世子来审过你。”
赵琳琅没否认,“是。”
“你跟他什么了?”
“我跟他,我可以死,但你必须走。”
“仅此而已么?”
赵琳琅讥笑,“你慌什么?怕我告诉他,上辈子是他爹算计你杀了你?还是怕他知道,你前世是为了他的至尊之位送的命?”
“无论是哪一个,苏婵,只要他陆暄知道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苏婵眼神冷下来,“所以,你跟他了?”
“我现在若告诉他,你还会走?前世他父子二人关系闹得那样僵,如今陆暄若知道这些事,以你的性子,你还走得脱么?”
这回,换苏婵沉默了。
屋内一阵死寂的时候,外头陆暄低头靠着冰冷的墙,手捂在心脏的位置,眉头紧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痛苦地闭上眼,双拳紧握,好似随时就要爆发一般。
可他还是极力地克制着,甚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陛下绝不会废了太子。”
赵琳琅瞳仁一缩,倏然看她,“你什么?”
苏婵不紧不慢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桌上的烛火,灯火之下,她神情莫名多了几分晦涩,“昭阳殿闹鬼一事,是我为陛下出的主意。”
“宦官逼死皇后,是因为忌惮太子母族,想要借此压并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你们都以为皇后一死,陛下唯恐日后生事,废了太子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事实上——”
“作为他与所爱之人唯一的子嗣,陛下压根就没想过要废了太子。”
“所以,赵琳琅,”她转而看向几近崩溃的赵琳琅,微仰着脸,神色半隐在昏暗之中,“上辈子,不是陛下算计了你我,而是我,算计了你们。”
……
(前世)
苏婵宫那天,门前秋叶已经落尽,独独那一株银杏金黄,她瞧不见,只是觉得这天气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早些时候,她刚送了陆暄出城去皇陵,临行前还答应了要等他回来,与他弈棋。
可苏婵知道,这一盘棋是下不了了。
万物都有尽时,也是时候该为如今这个半残的棋局做个了结了。
长公主病逝之后,苏婵在京城之中也是四面楚歌,废太子党的权臣们像是一匹匹潜伏的狼,随时可能往她致命之处来一口。
而肖皇后忌日那天,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就连陆祁庭也在那日破例宣她入宫。
苏婵心里清楚得很,纵然陆祁庭视她为友,可君臣之间,到底还是利益至上,身为帝王,陆祁庭也有足够的理由要对她下手——
若保太子,他要除赵琳琅,而此前必先除她,可他又不想自己动手落人话柄,不若借赵琳琅之手先杀了她,她没了,赵琳琅自会有人来处理。
若废太子,她更是不能留的,不过这样一来陛下根本无需亲自动手,朝廷里想杀她的人多了去。
所以苏婵倾向于前者,便是陛下,压根就没想要废太子。
苏婵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因而即便她看出来了,可还是不带半点犹疑地喝下了陆祁庭命人为她斟的那杯茶,而后在陆祁庭带了几分讶异和隐忍的神色中,淡笑着问他:“陛下自己,不是也已经决定好了么?”
“果然,”陆祁庭苦涩而笑,“苏太傅是弈棋的高手,朕的这点心思,瞒不过你。”
苏婵抚着衣裳,云淡风轻地跪坐在那里,并无责备之意,她既然能在知晓的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茶,必然也是做了决定的。
于是她道:“陛下的心思并不难猜。太子不能废,为免去来日他登基之时面临与您一样难堪的局面,您须得确保权力握在他自己手中。而无论是我还是赵琳琅,陛下既能用我们来掣肘世家,也不能不担心,将来我们的权力会不会反过来制衡下一任君王。”
“为君,陛下这一举措能平衡朝堂局势;为父,陛下已为太子排除了一切将来会威胁到他的可能,”苏婵始终从容,仿若不知方才自己喝下的是什么,“为何露出这般神色?”
陆祁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闭上眼缓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你得不错,为君、为父,朕不得不如此。可朕这一生,既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你如今是对太子而言最为重要的人,而朕,却要在他母亲的忌日这天……”
他没把话下去,似乎是痛苦到了极致。
想到陆暄,苏婵沉默下来,她眼前的一切并无色彩,可思及那人之时,总是能觉着他身上有着她最艳羡的明媚与光彩。
可,欲达高峰,必忍其痛,纵然不忍,可苏婵还是只能看着他走在那条至尊之路上,一点一点泯灭他少时的明艳。
她叹了一口气,突然了句:“这些年,您还是没能放下皇后娘娘。”
“是啊,朕近来总能梦到她。”
提及已故皇后,陆祁庭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过去两年里,她从来不肯在我梦里出现,不管我如何日夜想她。这几日她愿入我梦,大概是,她也同意我做的决定吧。”
“只希望将来重逢时,她不会怨我。”
“……不要怨我。”
……
听得这话,赵琳琅死死盯着苏婵,片刻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凄厉又悲怆,伴随着他身上铁索颤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地苍凉。
“所以……”
他极力克制着情绪,一滴眼泪却夺眶而出,夹带了几分血气落到他嘴角,“你明知自己会死,也知你死后,陛下和太子都不会留我。你就用你自己的死,用你自己的死……去破朝堂两党多年相持不下的局面。你用你的命,去换了一个你自认为的、相对安稳的局面……”
“苏婵,你真狠啊。”
“你以为你这是在算计我么?不,你这是,在拿刀捅着陆暄的心窝子,把他的心从胸腔里剖出来。”
“当年他从皇陵回来后,亲手为你操办了丧仪。你那么心疼他,你想过没有?一生所爱之人为自己送命,你想过他的余生,会怎样度过吗?”
笑了半晌,赵琳琅突然狠狠地挣扎一番,在限定地范围内做出最大的反抗与嘶吼,摇得刑架与锁链疯狂作响,整个人好似癫狂了一般。
他红着眼与苏婵对望了半晌,收了视线,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后,缓缓抬眼看向门的方向。
苏婵觉察到,顺着他这个动作望过去,心中突然泛起不好的预感。
“世子,不,如今该叫你殿下,”果不其然,赵琳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讥讽的,足够门内外的每个人都听清,“听到了吗?这就是,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的全部。”
作者有话要:
来了,总结一下前世苏婵的死,一句话概括就是“极限一换一”,用她的死换走赵琳琅。
魏王(这时是皇帝)的立场是:想保太子,所以赵琳琅必须死,但他不想/不能自己动手,就先骗赵琳琅对苏婵下手,然后让太子来解决赵琳琅。
赵琳琅的立场是:想废太子,但不想苏婵死,火烧御书房是想伪造苏婵假死,但苏婵事先服了东西(那杯茶),所以真死了。
而这整个过程中,苏婵是半上帝视角,知道但又不完全知道,陆暄的视角可能要在前世番里解释。
就,前世的线和朝堂线大概就交代完了(求不要骂我呜呜呜,尽力了),可能后面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补充,但所占篇幅不会太大了,只会交代和感情线相关的。
放心!!肯定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