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父爱
苍茫无边的天际阴沉似混沌初开的宇宙, 青瓦房檐下, 靳霄披着的如血色一般殷红斗篷, 在罡风之中猎猎摇曳。
眼神笃定,手中握着一把青锋宝剑。
戚容看着 桌上已经热了三次的饭,再看看门口的靳霄, 只得走上前去:“殿下,林姑娘走的时候吩咐老奴送您去南村, 您不肯走, 但好歹把饭吃了。”
“走?往哪走呢?”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倘若林舒曼今日谋事不成, 他又怎么可能独活呢?
“可您自己拎着把剑,以一己之力,又能与谁对抗呢?”
靳霄冷冷一笑:“起码,我能自我了断。”
戚容见这话聊到了死胡同里, 也值得噤声作罢,把心底能想到的神佛拜了个遍,只求宫里一切顺利吧。
暴雨的声音将靳霄隔成了一座孤岛,直到满身湿透的内侍, 在宫人的引导下跪在了靳霄的跟前, 他才意识到,刚才仿佛有马蹄声若隐若现。
“如何?”
“回太子妃, 太子吩咐奴才转告您一切安好。如今太子监国,有诸多事务要理清, 可能晚些回来,太子嘱咐您多添衣裳,吃些暖身子的。”
靳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悲喜,双眸只定定地看着内侍脸上的雨水兀自滑落,半晌才问出一句话:“父皇……允太子监国了?”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靳霄有些措手不及,可他还是保持了淡淡的镇定。
仿佛,是一个真的太子妃一般。
“是,圣上身体抱恙,恐不能亲政,授权太子殿全权代理朝政。”
抱恙?按照前世的记忆,洪武帝离世,还有两年有余的时间,而前世的洪武帝,至死都没有让任何人,监过一天的国。
“父皇……身体如何?”
内侍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被靳霄敏感地捕捉到了,他吩咐道:“但无妨,我不会透露出去的。”
对于皇帝的病情,作为一个下等内侍,他怎敢过多置喙?可这内侍年纪不大,心思却活络,想来如今太子监国,又只有一个太子妃,眼前人迟早会入主中宫,成为未来的皇后娘娘。
如今有着这般便利条件,心一横牙一咬,决定先混个脸熟,抱上这大腿。
“是,回太子妃,恐怕圣上……中风了。”
靳霄盯着那如天幕一般的缠绵大雨,身边缕缕升腾的熏香让他有些恍惚,他掌心骤然一紧,刚染了豆蔻指甲的指尖死死地抠进了肉里,疼痛将他的三魂七魄又生生拽了回来。
“中风了……”
靳霄转头看向戚容,吩咐道:“带他下去喝口热茶吧,你安排一下。”
罢,便回身将房门死死地关上,逼仄空间里只剩下靳霄自己,兀自出神。
对于洪武帝,靳霄是有恨的。恨他在生死攸关之时,用年幼儿子的命换自己的命。恨他玩弄权术,最终害得靳霄身败名裂。恨他一生决绝无情,不信忠良,却偏心奸佞。
重获新生,靳霄每时每刻都想赢,把前世丢失的,一件一件拿回来。
可真的成了的时候,心底却是空落落的。
他看着一缕青烟从香炉回旋而上,渐渐飘散,渐渐虚无,最终散在无边宇宙之中,化为了空寂。
他却发现,他恨不起来了。
他的父皇,在他年幼时的一次次把他举过头顶,在他脱离虎口时眼角闪烁的泪光,以及这些年,为了缓和二人的矛盾,洪武帝所做的一次次的让步。
都一时间涌上了靳霄的脑海。
到底,无论靳霄其人有多偏执,冷酷,乖戾,可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依旧是脆弱的。
他咬着下唇,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悲伤,咸腥的味道在味蕾上蔓延开来。
他知道,他与前世不同了。前世的他,无论输赢对错,都可以一力承担。可今生,他不想让林舒曼单薄的肩膀,支撑起他的脆弱。
无论最终身体能否换回来,靳霄都希望,他不要做一个窝在避风港里等食物的雏鸟。
靳霄起身,开房门,只见戚容正笑意盈盈地为那内侍安排回宫的车驾。
那内侍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想来在八面玲珑的戚容处,也是赚得满盆满钵。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烈马嘶鸣的声音,一道人影穿过雨幕,想靳霄所在的方向奔来。
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拦了下来,又挣扎着在地上起了滚。
就这样乱哄哄地闹了许久,靳霄着油纸伞,来到了门前。
定睛一看,眼前滚得如同野猪一般的男人,是谢老的儿子谢靖先。
见“太子妃”出来,那谢靖先也不知怎地生出一股子力气来,挣脱宫人的钳制,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拽住了“太子妃”的裙角。
靳霄身量,被拽了个踉跄。一时间侍卫全部涌了上来。
被靳霄拦住了。
“太子妃殿下,您行行好,救救我父亲!”
谢老?谢老会有什么危险?如若林舒曼在宫中行事成功,谢老则是辅佐新君的肱股之臣,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呢?
“怎么回事?”
“父亲从宫里回来,便闷闷不乐,到家之后便……上吊自缢了!”
自缢!前世的谢老在身败名裂之后,无颜面对靳霄,也是选择了自缢谢罪。可如今乾坤扭转,他为什么还会是这样的结果?
“谢老现在如何了?”
“幸而颜若卿到我府上来拜访家父,正撞见,救下来的及时。可家父此时依旧在寻死,家中人丁都在极力劝阻,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寻太子妃的。”
靳霄来不及思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于筹谋至今的他而言,绝不可能看前世的悲剧再一次重演,直接吩咐戚容备了马车,赶紧往谢府开去。
在车上,谢靖先吞吞吐吐地将今天发生的一切讲给了靳霄听。他没有表现出过分地惊讶,只冷冷问道:“老三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背叛你父亲?”
谢靖先一脸赧然之色:“他……他许我一匹西域进贡来的汗血马驹。”
靳霄气结,伸手便朝他脑袋拍去:“汗血马驹!你谢家都穷成什么样了,你有那马场给它跑么!”
穷穿金银富养马。谢老两袖清风,无甚家底,如何供养得起这般金贵之物?
再者,西域进贡汗血马,皆是备用战马,即便是马驹,也得丁是丁卯是卯入国库账的。连兵部侍郎林擎英家中,都不曾有一匹。
老三哪里得来的?
“是叶大人赠与他的……”谢靖先的声音越来越低,也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也是怕再挨。
靳霄这次倒是没算他,只点了点头:“马在哪儿?”
“在……在我家马厩里呢。”
妥了,这回又有叶家私扣贡品的证据了。
靳霄到了谢府,终于见识了谢靖先口中的“劝阻”了。
怕执拗的谢老再做出过激行为,颜若卿直接把谢老五花大绑困在了柱子上,连嘴里都用破布塞上了。
靳霄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一眼颜若卿,你子,肯定是谢老当年你手板,这是回来报仇来了。
见到了“太子妃”,方才还如疯魔一般嚎叫的谢老突然安静了下来,躲避了靳霄的眼神,兀自看向潮湿的地面。
“谢老,怎么,几天没见,玩得有点大啊。”
靳霄挥退了所有人,与谢老单独待在柴房,蹲下身子,把谢老嘴里的布取了出来。
“不是都成了么?为什么还要自戕?”
谢老的眼睛如同燃尽的死灰一般黯淡无光,并没有过分激动,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三皇子,杀人罢了,还要诛心啊。”
“谢老这是何意?”
“老朽这一辈子,自视甚高,目下无尘,自以为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呵,如今看来,笑话一般。”
“你是因为谢靖先当着众多同僚面揭发你,所以心绪难平?”
谢老摇摇头,“我何时是看得上那些虚名之人,面子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靳霄不解,也不着急发问,只等谢老自己道来。
“我不屑于权斗之争,也从不教太子殿下权谋之术,因为老臣总觉得,公道自在人心,天道自有轮回。”
谢老长叹一声:“老朽以为,这世界上有比权力金钱更重要的东西。看来,老朽错了。”
“如何错了?”
“我视他为心头肉,一声不在乎金钱,却为了他差点铸成大错。可在他眼里,我这个父亲!都不如一匹马!”
到这,浑浊的老泪划落,靳霄也终于明白谢老心死的原因是什么。
靳霄命人将谢老松绑,搀扶着他回了房间,其间偷偷嘱咐了颜若卿几句,掩上了门。
谢老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众人敬重他才学,却并不喜欢他的性格,所以一直以来交心者甚少。
老了老了,竟与这太子妃投缘了。
无论是名贯古今的大儒,还是山村阡头的老妪,其实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对于孩子的爱,都是无差别的。
与“太子妃”投机的谢老,一时间拉开了话匣子。在靳霄的引导下,如数家珍地回忆起自己与儿子谢靖先的点点滴滴。
他带着幼子春游时放过的风筝,把不爱读书儿子哭后又偷偷给儿子塞过的糖,儿子所作的第一篇文章,第一次发现儿子比自己个子高了……
他得既兴奋又凄凉,而一旁的靳霄,也早已红了眼眶。
终于,第一声哭嚎传来,不是靳霄,而是门外被颜若卿拽到门口静静听着的谢靖先,忍不住发出的声音。
他冲进房间,一把跌倒在谢老的床榻之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过,而谢老则更是老泪纵横,狠狠地拍着儿子的背,一遍一遍地哭诉道:“你怎么忍心伤为父啊……你怎么忍心……”
父子互相谅解的戏码靳霄一刻都看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这,总觉得浮世是热闹的,而孤寂只留给了他自己。
雨稍稍了些,靳霄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慢慢踱着步。
雨水湿了鞋袜,湿了裙角,可依旧没有让靳霄有丝毫上马车的意思。
东宫的马夫也不敢再劝,只能牵着马跟在身后,静静配着“太子妃”走回去。
可终究,“太子妃”没有回东宫,却是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绕到了宫门口。
思来想去,靳霄将身上的腰牌解下,经过了繁杂冗长的审核之后,被准许入了宫闱。
林舒曼正与上次靳霄所的可以委以重任的几位大臣商讨接下来的朝政,听闻“太子妃”冒雨进宫,心中颇有些意外。
待她耐着性子处理完所有的琐事,撩开暖阁帘子,看到湿透了的靳霄坐在榻前的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宫中典仪了,冲上前,攥着靳霄的手,语气上颇有些责备的意思。
“怎的不知道等雨停了再走?也不叫他们给你换件衣裳?”
到这,加了句“下次肚子再疼,可别找我哭唧唧。”
靳霄惨白的脸上扯开一抹笑意:“我也不想肚子疼,可再要是疼了,也只能找你哭唧唧。”
靳霄罢,让宫人便退下了。收敛了笑意,几度欲言又止。
“你怎么也学会吞吞吐吐了?冒雨进宫找我,什么事儿?”
靳霄低敛眉眼,内心纠结万分,“父皇……中风了?我想去看看他。”
林舒曼一拍脑门,对啊,她与洪武帝没什么感情,但毕竟那是靳霄的亲爹!她也是事出从急,竟忘了把靳霄接来了。
“好,我这就命人带你去看。”
靳霄依旧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林舒曼:“曼儿,父皇既然已经中风了,你能不能……不要他的命?”
及至此时,林舒曼才明白靳霄这般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看上了你蔺朝的江山?”
靳霄摇摇头,却没有话。这份沉默彻底激怒了林舒曼,她一把推开靳霄,满腔的怒火烧得她腔子生疼。
“靳霄,我筹谋这么久,不过是为了把你被人拿走的都夺回来!我们一步步复仇,如履薄冰,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你都忘了么!”
林舒曼脖颈处的青筋暴起,双眼腥红,死死盯着靳霄。
靳霄也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压迫感,身心异常累,走上前,轻轻抱住了林舒曼的腰,将头埋在了她的怀中。
“我知道,珠玉皇冠,不如眼前人。我心似你心,我怎么会不知道?”
两个乍然面对复仇胜利的灵魂,都在虚无与空晃之间挣扎徘徊了片刻,可最终,无须万语千言,却能给彼此一个肯定的答案。
浮世繁华也好,泥泞也罢,到底,心里,唯彼此而已。
林舒曼安排靳霄去见了洪武帝一面,想要把他留在宫中入寝,可靳霄还是拒绝了。
“你只是监国,为了公务住在宫中,这无可厚非。我也搬进来,怕落人口实。”
到这,靳霄俏皮地狡黠一笑,然后轻踮脚尖,在林舒曼唇上落下一枚香吻。
冰冰凉的,却让人心旷神怡。
“我等你。你可不许乐不思蜀哦。”
林舒曼扯开邪魅的笑意,俯身凑到靳霄耳畔,呼着滚烫的气息,问道:“你等我?怎么等?在哪里等?”
暧昧的分为在暖阁的热气之中弥漫开,撩拨着方才还乍喜乍悲的靳霄的神经。耳根直接就红了起来。
林舒曼知道,这家伙也就是纸老虎,从来都是外现于形的,心理极其脆弱。
“嗯?你怕什么?”
靳霄咬着牙,红着脸:“谁怕了!林舒曼!等你再回东宫的时候,老子一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再!展!雄!风!”
呵,再展雄风?林舒曼邪魅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角,“好啊,你最好让我哭出声来。”
就这样,林舒曼继续留在宫中办理公务,而靳霄则踩着月色回东宫了。
一路上秋雨凄凄,折腾了一天的靳霄也有些困倦了,依在车壁上起瞌睡来。
待再睁眼时,周身已经没有一块肌肉能够动弹了。
他艰难地环视了一下眼前逼仄的空间,他四肢瘫软,显然被用了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黑洞洞的天地,竟没有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