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就这?就这。
“遇寒!苏遇寒!”
“别想了!别去想了!”
苏遇寒在一地破碎中极速下坠,四周一片黑暗,半点光亮都没有。
似乎是有人环抱住了他,似乎是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似乎是他自己在苦苦哀求自己不要继续这自虐般的回忆。
可是怎么会止住?
痛苦可以短暂封存,但无法保证永不决堤。
而积压的记忆,会比始终铭记更具有杀伤力。
一丝丝情感的眷恋,一点点末微的痕迹,都可能招致心中毁天灭地的浩劫。
哪能躲得过呢?
苏如许死了。
他也并不是在苏如许敲下“苏遇寒”三个字的时候回到现在的世界,他是在苏如许过世后。
似乎……也是死了之后,才魂归故里的吧?
可是这里又算得上什么故里呢?
苏遇寒于混沌中看空了一切,他道:
“苏彧,我知是你。”
“让我消失吧。”
苏遇寒听到了一声叹息,苏彧将额头贴到苏遇寒的头上:“莫要胡话……”
苏遇寒一把推开黑暗中的依靠,坚决且无望地往更深层堕落。
苏遇寒单薄的身躯在疾风下愈发虚弱空明,像是孤夜中逐渐黯淡下去的一颗残星。
意识逐渐模糊了,身体好像是在消散吧?知觉都淡了好多,只是心口依旧很痛……
谁在哭啊……
别哭了……
谁又在喊啊……
好吵……
“苏遇寒!”
“你给我挺住!”
“别哭了!”
苏遇寒浑然不知自己已泣下了颗颗血珠来,他只是空洞地望着这一派虚妄,一次次任自己的神魂在循环的回忆中撕裂、绞碎,撕出血、碎成沙,湮灭成混着血泪的齑粉。
没办法了。
我们不能相融了。
那便只能留一个了。
善念与凶悍,我们只能留一个了。
苏彧看着已无生志且迅速消散的苏遇寒,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豹纹腰带,倏而一咬牙,眼中迸出凶光。
苏遇寒,我也不想这样的。
但总不能让“我”再次成为神魂不稳的人吧?
雨夜。
白栖山。
夜色苍茫,乱云飞渡。
苏遇寒不知自己为什么又站到了四年前苏彧和陆离决斗的地方。
只见碎石地上躺着一个男童,鲜血在他的身下层层晕染开。
透过这个男童,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满身伤痕,在沙砾碎石上不顾一切地奔跑,他浓稠的血液在崎岖的地面砸出一朵朵绚丽的血花。
他在喊什么。
“阿……”
“阿彧……”
“阿彧!”
“跑!快跑!”
苏遇寒被虚空中的声音震了一下,而那声音叫着叫着就变了音调,各种音节扭在一起,那男人分明又是在喊:
“遇寒!”
“遇寒!”
弯月破开云层,狂风止住怒号。
苏遇寒看清了地上男童的脸,那分明是四年前陆离的模样。
苏遇寒的神魂骇了骇,接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喃喃:
“苏彧啊苏彧,你总要到无法挽留,才开始追悔。”
接着他不知是被何种情绪沾染,忽然将手中的长鞭一抖变作长剑,抬臂便将剑刃割向喉咙。
苏遇寒的全身都剧烈地战栗发抖,血从脖颈汩汩流出,苏遇寒再发不出清润的声音,却近疯狂般用着残破的、失色的、丑陋的嗓音凄楚地大笑:
“苏遇寒啊苏遇寒,枉你为一代仙师!”
“枉你殚精竭虑庇佑蝼蚁臭虫!”
“你做了什么?!”
“你都做了什么!”
“予止?他们便是这样称我的?”
四周忽然换了景象,苏遇寒又立在了倚虚独院中,推开窗看着清韵亭的株株白莲。
苏遇寒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戏谑与冷淡,但更多的是倦怠。
“是要提醒我,我如今以后都是个废人,所有的过往风光、前途期许都要止步于此了?”
苏遇寒摔碎了手中的瓷杯。
“倒也无妨,总归也是被他反感了的,也无妨了啊。”
苏彧的声音拖得很长,延滞颓宕犹如迟暮老人的叹息。
苏遇寒心底隐隐预感了些什么,果不其然,下一瞬,苏遇寒捡起瓷片握在手中,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脖颈。
血溅在窗柩上,青衣男子边用衣袖去擦,边哑声大笑,丝毫不顾扯到鲜血淋漓的伤口。
疯、疯子!
苏遇寒脑中刺痛,意识也逐渐在失血的困乏迷倦中走向衰颓。
白栖山顶峰之上,陆折熹和炽凰面不改色地探知着陆离与苏遇寒栖身之地混乱的灵力波动。
陆折熹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却衬得愈发殷红,细看之下,他竟将嘴唇咬出了细微的伤口。
炽凰高束的马尾被山风吹拂,她突然感受到强劲的灵力波动变得缓和,微挑了挑眉。
“苏彧他……?”
陆折熹浅笑了笑,眸光中沉淀着难以言喻的伤情:“他若要这般,倒也无妨。”
炽凰微叹了口气:“能甘心?”
“如何能甘心?”
陆折熹反问,语气带着一抹自嘲与叹惜。
“可又如何会不甘心啊?”
“就这样了?”炽凰看着多年老友消瘦的模样,很想劝他自私地按计划来。
不为别的,单是这数百年的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筹谋与等待,也不该……
“就这样吧。”
陆折熹笑了笑,硬挺的鼻梁像是强撑着脸上疲倦松垮的面皮,此时他的笑容看着多少有些勉强的意思了。
陆折熹敛回笑容,抽出墨色长剑,对着山下悄然攒动的人群,道:“蝼蚁臭虫来了,我去为他清道了。”
男子的衣袍猎猎翻飞,挺傲的身姿一如初见时熠熠生辉。
炽凰无声地叹息,须臾,她用指甲刺破指尖,将血珠挥向陆离和苏遇寒呆的洞府方向。
“那便帮你一把吧,苏仙师。”
清冷中性的女声在山风中消散,红衣女子的身影也在顶峰的迷雾中消失。
“苏仙师!”
“你来找我啦?”
“不要乱叫,”十五六岁的苏彧脸一红,着急地讲:“让人听了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啊?苏哥哥在我心里最好了!”看着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脸上扬起讨人喜欢的笑容,张开双臂往苏彧怀里一扑。
“陆家伯父伯母待你还好吗?”苏彧脸上泛着淡粉色的光泽,他不自在地把手臂环上只到他胸口的男孩背上,指尖紧张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背好软啊。
少年苏彧想。
男孩点点头,抬眼看了苏彧一眼,又害羞地埋下头去,红着脸拿脑袋幅度蹭了蹭苏彧的胸口。
“哥哥,我长大后可以叫你‘阿彧’吗?”
“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母亲,亲近的人要有爱称的,就好像她管父亲叫‘阿醉’。”
苏彧轻易又红了脸,磕巴道:“也不一定要这么叫……待我成年后,师尊会赐字,你可唤我表字的。”
男孩手上的力气又使大了几分,像是要跟什么较着劲:“可我就是觉得……‘彧’字顶配哥哥……其他什么的,都配不上你……”
“……”苏彧闹了个哭笑不得,哄道,“那也好,随你叫吧。”
男孩开心地笑了,手上依旧没有松开苏遇寒的腰,仰起头将下巴垫在苏彧的胸口上,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阿彧哥哥,我也有了名字的,是我自己想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哦?来听听?”
男童拉过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道:“折熹。”
苏彧的掌心酥麻了几瞬,他晃开陆折熹的灼热目光,不理解道:“怎么会起了这两字?”
陆折熹踮起脚,嘴唇几乎要贴到苏彧的耳朵。
他了什么?
好像是……
“你不是怕黑么?”
“这枝头有熹光,我折下与你。”
哗然一声风略耳畔,苏彧再回神,已被高大的男子托举到了树枝上。
“你……你是折熹……?”
少年苏彧依旧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陆折熹却转眼变作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陆折熹轻柔地揉揉苏彧眼角的泪水,微微踮起脚,亲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带着血腥味道的吻,却又极尽温柔缱绻。
苏彧恍惚间想起来了,那是他十六岁随师尊、师叔出猎时候。
师尊遭师叔暗害,目的是要刨出他的灵核,吞噬他的灵身。
危难时刻,是陆折熹恢复了本体,救下了他。
陆折熹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子。
陆折熹是白栖山赫赫有名的山神大人。
陆折熹……
是他苏彧有愧于心的爱人。
错了,错了,好像一切都错了。
“抱歉,阿彧,吓到你了。”幻景里的陆折熹这样着,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容,“本想再等几年的,但你遇上了危险,我不得不如此了。”
“阿彧,你喜欢我吗?”
陆折熹逼近了几步,鼻尖抵住苏彧的鼻尖,灼热的气息洒满苏彧清冷的下颌。
苏彧低下头缓了缓,耳尖发红地微微点了点头。
“你放心,你师尊的仇,我会帮你的,不要怕。”
“山神大人……”
“叫我折熹,不用对我这般恭顺。”
“折熹……你受伤了。”
“无妨,”陆折熹捏捏苏彧的鼻尖,“我去水潭里冲冲,可别偷看啊苏哥哥~”
苏彧侧过头去,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
水潭位于瀑布之下,陆折熹简简单单地褪去了上衣,赤膊站在瀑布水流下冲洗伤口。
苏彧扭头望了一眼,被陆折熹的目光逮个正着。
晚风送来他低醇的嗓音:“苏仙师,你不乖啊。”
苏彧扭过头去,忽然又扭了过来,坐在树枝上冲他招手:
“折熹——”
陆折熹步步走来,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招手:“阿彧——”
“我心悦你——!”
陆折熹突然顿在原地,苏彧的眼中含满泪水,泣不成声:
“快……跑……”
“快跑!”
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浓烈,艳红似血。
血从天幕上流了下来……
苏彧猛然睁开双眼。
入眼是陆离焦急失措的模样:“苏遇寒!苏遇寒!我知错了!”
苏彧使出最大力气捧起陆离的脸颊,无声道:
“折熹,我殉你吧。”
苏彧接着脱力般又闭上了双眼。
血泪从他的眼角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