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外人看来，他天资聪颖，医术、灵力各方面在同辈之中都出类拔萃。

    可是没人知道，背地里他要遭受多少非人的折磨。

    他时常要被那老东西扯着胳膊割腕放血，次次都切在一个刀口上，天长日久，右腕上有一道褪不去的红丝，微微一碰就是锥心的疼。

    这还算是好的，若是那老东西心情不好了，尖刀会扎进他的后颈，刮刺着他的脊突，挑剥他的经脉，他活像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屈辱又可悲。

    寒冬腊月的雪夜，他还会被那老东西扔进清韵亭前的冰池。刀割般的寒气深入骨髓，等到全身都挂上冰渣，双腿再支撑不住躯体，那老东西便会丢给他一把匕首，示意他放血。

    苏彧半抱着身子，口鼻仅在水面上一寸。血口自发凝结，与因寒冷冻结，两者不知道哪个会先一步来。但一旦其中一种出现了，他还要继续割开自己的皮肉，不得停歇。

    真的好疼啊。

    低下头去就可以解脱了。冷水会浸入他的口鼻，可能会有些难受，但总比这样要好吧。

    可人就是贱。

    即使这般疼痛了，苏彧也想要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有筹码。

    才能有报仇雪恨的筹码。

    他要让这老东西付出代价。

    苏彧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一天天地增长，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天天地冷却了下去。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苏彧静坐在书案前，眉间坠出一滴浊液。苏彧缓缓睁开眼，绿金色的瞳光稍瞬即逝，沉淀为清澈凛冽的墨色。

    苏彧展开案桌前的信纸，少年稚嫩中带着些不羁的笔迹飘洒开来：

    “苏哥哥，你什么时候可以来看看我呢？家里的李子都结了三次了，你都没有回来过。

    “我长高了很多，苏哥哥你长个子了吗？娘亲她之前远远地见过你，你变得更加风度翩翩。她人们都叫你‘苏仙师’呢！

    “我好想见见现在的你，苏哥哥。我想当面感谢你。还要再抱抱！”

    结尾处还画了一个张大的双臂，画得还挺认真的样子。

    那孩子给他写了许多信，从开始的扭扭歪歪到现在勉强可以入眼，已经有一摞高了。

    什么琐碎的事情都一股脑写给他，也不管他想不想看的。

    不过，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想见他。

    要去见么？

    苏彧屈指扣了扣桌面，垂眸微微思索了片刻。

    他虽然每封信都回过，但不过是例行公事地不想让孩子的期望落了空，他也并没有多么在意这个男孩子。

    所以现在有必要见面吗？

    苏彧下意识掐指推算了一下，虽然卦象有些不明了，但似乎……有必要去。

    “在看些什么?”

    苍老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身后，苏彧连忙遮住，站了起来：“师尊！没……没什么……”

    “没什么?”

    苏彧脸上一阵燥热：“是……凌空峰的孟岚师妹……写的……”

    苏彧脸红的模样不似作假，倚虚长老呵呵冷笑了几声，将一摞书籍扔到苏彧怀中：“你还是先学好如何讨男人欢心吧。”

    苏彧道了声是，翻了两页忽然磕巴道：“师……师尊……我有必要学这个吗……?”

    倚虚长老笑了笑：“山下有个倌馆，我送你去那儿学？”

    苏彧的脸色苍白了一瞬：“不用了，弟子……可以学好的。”

    苏彧以为这老东西完这几句也该走了，谁知他面色戏谑地拍了拍苏彧的肩膀：“你也该去白栖山了吧？”

    苏彧刚想是，就听得倚虚长老不紧不慢道：“不是有人在等你吗？”

    苏彧背后的冷汗霎时生了一片，凉津津地汇进他深陷的腰窝。

    苏彧抬头，神色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师尊的意思是，他便是……？！”

    倚虚长老冷冷地哼笑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苏彧暗松了一口气，将深深掐进掌心的手指一根根放开。

    苏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按了按眉心。

    提笔，苏彧写道：“明日清，我们在白栖山见吧。”

    翌日，薄雾渺渺，群鸟躲在茂密的树丛中浅声啼鸣。

    “苏仙师！”远远的，有个少年向苏彧跑来。

    他的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好看的桃花眼弯出了动人心弦的形状。

    这笑容很具有感染力，连苏彧见了都不由得跟着浅浅地笑了起来：“跑慢些。”

    苏彧不知是不是自己神情恍惚了，他竟觉得，泛着凉意的雾气在那少年跑来的途中慢慢地消散了去，旭日在他身后忽而升起，放出万丈光芒。

    少年边跑边喊，笑声明澈：“你来找我啦？”

    “不要乱叫，”苏彧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着急地辩解：“让人听了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啊？苏哥哥在我心里最好了！”看着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脸上扬起讨人喜欢的笑容，张开双臂往苏彧怀里一扑。

    苏彧下意识去接，被扑得后退了几步才能站好。他不知该些什么，只能较为生疏地问了句：“陆家伯父伯母待你还好吗？”

    少年的双臂紧紧搂着苏彧的腰，很珍视的模样。

    苏彧没被别人这么亲密地对待过，他的脸上泛起淡粉色的光泽，不自在地把手臂环上只到他胸口的男孩背上，指尖紧张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背好软啊。

    苏彧想。

    而且，他的怀抱很温暖啊。

    男孩点点头，抬眼看了苏彧一眼，又害羞地埋下头去，红着脸拿脑袋幅度蹭了蹭苏彧的胸口。

    “哥哥，我长大后可以叫你‘阿彧’吗？”

    苏彧没有想到男孩子撒起娇来也是这般可爱，一时觉得心口酥酥麻麻的，语气中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必会察觉到的温柔：“嗯？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母亲，亲近的人要有爱称的，就好像她管父亲叫‘阿醉’。”少年的眼睛明亮地望着他。

    苏彧轻易又红了脸，磕巴道：“也不一定要这么叫……待我成年后，师尊会赐字，你可唤我表字的。”

    男孩手上的力气又使大了几分，像是要跟什么较着劲：“可我就是觉得……‘彧’字顶配哥哥……其他什么的，都配不上你……”

    “……”苏彧闹了个哭笑不得，哄道，“那也好，随你叫吧。”

    男孩开心地笑了，手上依旧没有松开苏遇寒的腰，仰起头将下巴垫在苏彧的胸口上，带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阿彧哥哥，我也有了名字的，是我自己想的，你要不要听听看？”

    “哦？来听听？”

    少年拉过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道：“折熹。”

    苏彧的掌心酥麻了几瞬，他晃开少年的灼热目光，不理解道：“怎么会起了这两字？”

    折熹踮起脚，嘴唇几乎要贴到苏彧的耳朵。

    “之前写信的时候，你过的，你怕黑。”

    “这熹字亦作熺，明也，炽也，总之是很好的意思啦。”

    “你不是怕黑么？”

    “以后有了我便不用怕了，何处有熹光，我便折取与你。”

    苏彧的眼中闪过些许动容，他松开了手臂，边向前走边笑道：“童言稚语。”

    “真的！”折熹几步跟上去，拉着苏彧的手腕道：“我喜欢你呀，阿彧哥哥！”

    对方只是个孩子，话大概也没经考量，可苏彧却透过他那双笑吟吟的眼睛看到了很坚定的东西。

    苏彧望着折熹的眼睛貌似漫不经心道：“你喜欢我什么啊?”

    “我喜欢你身上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明净，举世浑浊，你是清光。”

    苏彧噗嗤一笑：“从哪个戏本子上学来的？对着姑娘就好了，可别讨我玩笑了。”

    “是真的！”折熹摇着苏彧的胳膊：“两年前，你随宗门救助瘟疫地区，别人都是走个过场，唯独你一个个地号脉，一份份地熬药。

    “还有去年，山林起火，有两个稚子被陷在了大火中，别人都不愿意废这份力气，唯独你闯了进去，废了两个时辰才救出了他们的吧？

    “还有啊，听闻，你在一个暴雨天给一间寺庙里的残破佛像撑过伞。那时正值雨季，阴雨连绵的，却突然之间，清亮温润的金光照耀满天。有人看见那金光是从你身上发散出来的呢。那一年，风调雨顺，再没旱涝。

    “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娘亲都向我讲过的，你就是很厉害啦！我喜欢你这份温柔无私！”

    苏彧有片刻的失神，这倒也不是厉害，只是不忍见到绝望求生的神情罢了。他自己已经有了够多次了，所以见不得别人垂死挣扎的模样而已。

    给残破的佛像撑伞也只是祈求他能庇佑自己少些苦难。

    而且，人怎么可能无私呢？

    只是还没有涉及到自己的利益罢了。

    苏彧敛了敛神色，就着溪滩坐了下来：“都是别人瞎传的，不要那么过分相信。”

    “那你救我总是真的了吧！”折熹也跟着坐下来，靠在苏彧的肩膀上，仗着自己年纪开始胡搅蛮缠，“我就是喜欢你嘛！我可以给你缝衣服哦～还能做饭，还能做好多好多～”

    “我会对你好的。”

    少年忽然安静地望着他，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幽幽的薄酒，似乎一晃神，便会醉在其中。

    苏彧不置可否，淡声道：“你怕是会后悔的。”

    “什么？”

    苏彧笑着揉揉折熹的脑袋，道：“光很美，熹光也是。”

    清亮炽热的曙光照耀着间的万物盛色，各般颜色映于斑驳的溪滩之上，光怪陆离，落拓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