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既知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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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倚虚峰,清韵亭。

    身量颀长英挺的黑衣男子立在扶手栏杆前,神色冷郁地望着满池的红鱼白莲出神。

    青墨色的腰封贴合着他紧实劲瘦的腰身,猎猎翻飞的衣摆下,少年漫不经心挺直的长腿蓄着力气,莫名带着阴煞与张狂的意味。

    陆离抬起幽黑冰冷的一双眼,透过远处殿室的一方明净花窗,注视着里面的人。

    身材高大健硕的陆折熹面色发白,冷汗滴滴落下,似乎在咬牙坚持着什么。

    陆离别开眼,眼眸低垂了垂,余光带着冷漠与嘲讽。

    他又抬头看了看满天飞舞的雪花,一时又出神了片刻。

    “苏遇寒……”陆离低沉的尾音下落,沾染上一些微不可察的孤寞。

    意识到自己叫出了什么,陆离挑了挑眉,压抑下去胸口暗暗翻涌的心绪。

    陆折熹推开寝室的门,大步朝向着陆离的方向走来。

    陆离侧脸看他:“怎么样?”

    陆折熹不无哀默地摇了摇头:“消散了……都……召不回……”

    陆离眼梢垂了垂,神色晦暗不明地低头捻了捻自己的指节,忽然道:“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折熹听了一时有些失控,不由分地攥紧了拳头砸向陆离:“你还敢!”

    陆离没有防备,被得一个踉跄,侧过头来阴狠狠地盯着陆折熹:“我为何不敢。”

    陆折熹死死拽住陆离的衣领,眼底一片猩红,眸光冷彻:“如果不是你……!”

    陆离戏谑地勾着唇笑着,修长的手指按着陆折熹的手腕向两侧掰开:“我怎么了?造成如今这局面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陆折熹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手上力气又大了几分,带着明晃晃的恨意:“我有何错?”

    陆离微眯着眼,下颌的肌肉紧绷着:“你存在着就是错。”

    陆折熹神情一晃,陆离借着这个空挡,掰开陆折熹的手,紧跟着砸去一拳,嗤笑道:“还敢我?如今的你比得过我一根手指?”

    陆折熹摔倒在地上,抬头满怀恨意地瞪着陆离。

    陆离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外乎我阴险卑鄙。”

    “可是……”陆离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知道我是如何的人,还能被我暗算分蚀到这般地步,不是你活该了?”

    陆离垂下眼去,低声啧了一声:“本以为你可以唤醒他的……他不是只认你的吗……”

    陆折熹瞥见陆离眼中的神色,忽的开口:“你到底……”

    陆离揉着脑袋,蹲了下来,叹了口气:“陆折熹,按理,这个恶人本来是你来做的,可为什么……”

    是我害死了他呢。

    陆折熹眸色阴沉,缓缓才道:“你去剥魂吧。”

    “那灵阵,里边应该是混了不干净的东西。”

    陆离呵呵地低笑起来,只觉得郁涩良久的胸口终于通透开来。

    脏东西吗?

    可那才是山神折熹扭曲的本质。

    陆离脑袋突突地抽痛起来,他一直隐隐记得的,那时候被迫在灵阵中回忆起百年前折熹的旧事,有道阴冷的声音对他讲:

    “终于回来了,我的山神。”

    莫大的归属感与不甘同时汇聚他的胸腔,似乎有什么阴煞却令人愉悦至极的力量与他的本源融为一体。

    他睁开眼睛,只看到苏遇寒跟着陆折熹走了,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失落。

    恼怒。

    心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愤恨,叫嚣着:“既然他抛弃了你,你也该抛弃他!”

    “抛弃他!”

    “撕裂他!”

    撕裂苏遇寒,吞噬陆折熹。

    他本来便与苏遇寒过得好好的,如果没有陆折熹,他兴许再用上几年便可以过上自己设想的生活。

    苏遇寒执笔,他为他掌灯。

    阴雨天,苏遇寒在他怀里缩成一团,他的手掌可以慢慢地拍抚在他单薄的背上。

    苏遇寒不用太厉害,也不用太聪明,他不嫌弃,因为他会对他好的,他会保护他。

    他可以压制住苏遇寒体内苏彧的力量,他也可以一直乖巧懂事,只要能一直这样下去,总不会太坏的。

    可是陆折熹出现了。

    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苏遇寒。

    还当着他的面带走了苏遇寒。

    出于对同类的了解与忌惮,陆离明白,他和他只能留下一个,只能有一个占有苏遇寒。

    陆离不知道陆折熹在盘算着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是对苏遇寒有利的。

    陆折熹和苏彧是一伙的。

    陆折熹惦念着苏遇寒体内的苏彧。

    而他要保护好被盯上的苏遇寒。

    白栖山那一夜,他是带着私念的,也是有些失控的。但如果不那样刺激苏遇寒的话,苏彧怎么会露出破绽……他又怎么能一举消除苏彧、保护苏遇寒……

    只是……他没有想到……

    苏遇寒也会受到伤害,而再次醒来的会是两魂相融的苏遇寒。

    他对他没了办法,接下来发生的种种更是让他猝不及防。

    他被迫着往前走,似乎跳进一个个暗暗埋伏好的陷阱。

    于是……神渊山的灵阵中,他听到自己心底阴恶的声音。其实这道声音,自他安心待在苏遇寒身边后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了的。

    他:“做个约定吧。”

    “如果苏遇寒不要你的话,你也不要他了。”

    “如果他选择了陆折熹的话,你就亲手去粉碎他们的美梦。”

    “如果你什么都不算的话,那就让这个世界都失去意义吧。”

    “你应是此间最自由的最肆意的,你不该被任何事情束缚。”

    他难以抵抗心中的这道声音的蛊惑。

    于是他追问了,更放低姿态哄诱了。

    可是苏遇寒闭口不提一句。

    其实他又能期待什么呢,他也只不过是想听苏遇寒讲一句,不管语气怎样只要他讲出一句:“要你,陆离。”

    他想要苏遇寒一句肯定,他想和苏遇寒继续下去。只要是苏遇寒,无论是什么样的,他都想要。

    可似乎,是他痴心妄想了。

    苏遇寒或许根本没有喜爱过自己。

    自己认为的保护在苏遇寒眼中或许不过是拖累。

    他不是早早就和他约好了吗?

    陆折熹陪着他,而陆离护着他。

    陆折熹来爱他,陆离为他报仇。

    如果苏遇寒也是这么希望的话,那他……

    他不甘心他不服气他要耍赖!

    但他还是接受了。

    再次回到神渊山的灵阵中,他接受了百年前的任命。

    可是为什么,他抑制不住地想要撕裂苏遇寒的灵身,就像九十年前在白栖山斗时一般,阴恶低缓的声音蛊惑着他:

    “撕裂他!”

    “得到他!”

    他不知道是废了多大力气才能克制住这般冲动,也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百年前他自己虚晃一招后的一番釜底抽薪。

    他幼年被司慎活活抽取出生魂,自此被司慎困于白栖山已久。

    他知晓情爱可以带给他力量使他挣脱白栖山的束缚,也知晓唯有剔除情念加之吞噬苏彧的三分善魂才可以挣脱司慎的束缚。

    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一切也都是可以等待的。

    只要他最终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都没什么的。

    苏彧此子对他有情,还因他的消弭锁住了自己的执念。

    有机可乘啊有机可乘。

    百年前的折熹匿迹于山火中,阴恻恻地想。

    那这样的话,他可以吞噬被他疏忽的三道魂魄,而剩下的自可与陆折熹在一起。

    两不相欠,苏遇寒得到他想要的情爱,而他得到他想要的自由。

    陆离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他现在愈发地惯用百年前的思维考量。

    这般精于算计的人、这般阴险狡诈的人,当真是他吗?

    折熹。

    陆离想道,我便是你吗?

    可是苏遇寒的对,百年了,太久了。

    百年前的他真的还能算作是他吗?

    百年前的他还能决定现在的他吗?

    面前,陆折熹紧紧握住陆离的手臂:“一开始,我的确算计好了要助长苏彧的力量并蛊惑他吞掉苏遇寒。因为我明白,珍视我如生命的只会是苏彧,而非这个毫无心机的苏遇寒。”

    “而且这样的话,司慎再难对他下手,我也可以安心地带着他逃离这个阴恶的密网。至于你,我也的确并不关心,我并不认为我是你,我有自己的体魄,我也有自己的信念,我韬光养晦这么久只是为了救他逃离。”

    “但是我尊重他的意念,他选择完整的自己,我也不会阻拦的,我会竭尽我所有帮助他。甚至,在他神魂相融之后,他若是选择你……我也不会有异议……”陆折熹恶狠狠地摔开手,“但我若是能够早些明白过来,这一切的情深义重,一切的遗憾痛惘都是你卑劣的算计!”

    陆离像是被踩到痛脚,一拳又过去:“我没有!”

    陆折熹扑过来,狠狠击在陆离的胸口与下巴:“你没有什么!你重新吞噬我还不够!你为什么还要对阿彧下手!”

    “你为什么要害他到这般地步!你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他利用他!明明你也经历过这样的苦痛!你为什么还要加之于他!为什么要摧毁他!他消散了!彻底地消散了!至此以后!再不会有人!”

    “再不会有人因为对你的一丝丝利用与亵渎而自责内疚!再不会有人至死都要记得你、愿意为你生生受着魂魄钉孔的痛苦!再不会有人将你视为活下去的念想,更不会因为你崩溃掉自己的整个世界!”

    陆离翻身压上去,同样狠狠着陆折熹:“闭嘴!”

    陆离狠狠口耑着粗气:“……我会剥离他的。”

    “你什么?”陆折熹一时有些错愕了。

    陆离嗤笑道:“任何人也不能决定我,哪怕是曾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