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嘘,我的乖徒儿
两个男子相并而行的身影逐渐远去,禅房内,本一片被暴力摧毁的死寂之地,缓缓地重组回原来的模样。
宋月单手护在普野大师的面容前,很明显地,刚刚的致命一击是被她挡下的。
宋月神色迷茫,没回过神来:“我怎么会……”
宋月收回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普野大师。
她疑惑的不是为什么一向温良谦恭的陆离突然对他们下手——毕竟这世间行走的人都披着伪善的皮,而是更让她感到心神不宁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她感觉刚刚那一瞬间,自己体内充斥着巨大又混沌的力量?她为什么会能这么敏锐地感知危险并且做出防护,而且还会下意识地去护救身边的司盟?
女人的直觉向来准,宋月试探着开口问道:“司盟……我是你的本源吗?”
普野大师平淡的眉眼凝滞了半晌才道:“是啊。”
宋月倒是因他的直率不知作何反应了:“这……怎么会呢?”
普野大师笑呵呵地交叉十指,声音平稳又冷静:“昉娪,我和司慎的神格可都是你亲手赋予的。我们因你而生,因你而异。”
宋月一时被这话唬住,但纵使与“普野大师”一直知根知底,却没办法完全相信他的话。
普野大师觉察到了她的狐疑不解,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好诧异的吗?你两次断神念为个体,分裂出我和司慎来,很难以置信?”
普野大师略显沧桑的眼眸冷漠下去,盯着宋月:“后来的事才更应该让你难以置信才对吧?被自己的分身剥夺了神权不,竟还因一个凡间男子将自己作践成这样。”
男人冷笑一声,鄙夷又刻薄:“昉娪,我都替你觉得丢脸。”
宋月攥紧了自己的手指,低声快速地反驳,像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我只是一个宋月罢了,你不要再用那样奇怪的名字称呼我了。当不起。”
昉谓光明盛起,娪谓佳人绝色。
听来便是只应属于世间最为尊贵荣耀的女子的,她一介俗人,为情爱痴迷,碌碌又无名,当不起。
普野大师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可以算作为另一个“自己”的女人什么心思,无非是妄自菲薄一番,温善着,扭捏着,退缩着,然后便把本该属于她自己的荣耀双手献给无功者。
若不是如此不求上进,怎会落得如此哭天抢地、尊严全无的境地?
两人沉默了片刻,普野大师再次冷笑道:“不承认也罢,司慎可正是盼望你永远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呢。”
宋月听出他有后文要讲,但却不敢接着往下听了。眼前的男人温和的面孔一如既往,却恶劣又坦率得令人心生寒意。
并且她也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要颠覆此虚妄人世。虽然仅凭前些交谈,即便是有待考据的,甚至是荒诞不经的,也足以推断出太多匪夷所思的真相。
普野大师乜斜了宋月一眼,似乎也不坚持什么。兀自捻来一杯热茶,没有饮下,径直往桌面上一泼——丝丝缕缕的白烟盘旋直上,桌面上的部分花纹影影绰绰地虚勾连在一起,竟像是什么阵法被破除的样子。
“我给你提的醒也是够多的了——”普野大师的腔调诡异地温和了下来,让宋月听着总觉得他接下来要再嗔怪着喟叹一声“你这不争气的孩子”。
这绝对不会是对自己讲的话,莫不是他在隔空与什么人讲话?
宋月心地去观察普野大师的神色,发现他的眼睛依旧在盯着桌面消弱的白烟,只是琥珀颜色的瞳孔中折射出几道可以是凶厉的冷光。
“太慢了,”普野大师自指尖弹射出两道金光,缓声道,“我助你早些成事。”
金光拖着瑰丽的尾迹,隐没在晴空碧野中,分向赴往被界定好的终局,带着些许悲壮的意味。
时至未时,苏遇寒在陆离被掌门等人叫走后,独自在书房里翻看起了阵法古籍。
金色耀眼的阳光蓦然照亮了隐秘角落处整齐排列的方形书脊,古朴又毛躁的顶边装帧细闪着光点,像是在招引他过去。
苏遇寒走过去蹲下身来,取下书来随意地看了几眼,后又索然无味地想要放回去。
只是他的动作随着目光一滞,这里面还有个暗格。
苏遇寒把一摞书抽出来,又侧着身子伸进手去摸摸索索,寻着印象按下一处机关。一个黑漆漆的木盒慢慢出现,下面还压着几本厚厚的书。苏遇寒看着那书很是眼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是什么来,便一股脑地抽出来垫在屁股下坐着,然后捧着那黑盒子开来看。
里面全是信,每个信封都被塞得满满的,似乎承载着什么人沉甸甸的热忱与期望。
苏遇寒看着这些曾经被心翼翼藏起来的心思,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了。
相隔百年回望,字字鸣荒唐。
苏遇寒取出一封信来,本来只想去看落款的,目光却止不住落在了那些个稚拙又落拓的字上。
“雪夜里的树枝很美,他虽飘摇,却决不折服。他倔强的模样很像你,瘦影凄寒,身姿颀挺。
“娘亲教授了我不同颜色,什么鸦青月白,什么绛紫雪青……各个是雅丽至极的辞,单是读着便觉得温柔旖旎。我时常在想,什么颜色才能配得上你呢?
“我看见了山茶花,风雪那般的大,他立在枝头,与皑皑白雪一同摇曳,绰约又凛冽,温柔又孤勇。那个时候,我想起了一种颜色,叫做茶白。
“我不知道茶白与山茶有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好像突然间就是断章取义地非要认为茶白之色取自山茶,具有着山茶的风情与坚韧。我还学会了一句诗,写来与你听:
雪裹开花到春晚,
世间耐久孰如君?
“苏哥哥,长夜总是很孤寂,我很想你。”
落款处明明白白地写了名字:折熹。
木盒应景般一歪,发出一声闷响摔倒了地上,信封洒落一地。
苏遇寒觉得自己突然不受控制了般,经脉像是自内被利刃细密地割裂了,兀自惊惶地突突跳动起来。
苏遇寒忍住身体的不适,又拆开几封信来查看落款,无一例外都署名了折熹。
苏遇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扶着书架站起来,拎起木盒与从暗格里拿出的书,慢蹭蹭挪到了书案前,依次将东西摆好。
右手腕又开始针扎般地泛疼,似乎在抗议刚刚拎书的“体力劳动”。苏遇寒慢慢地揉了揉,神思也接着这一动作翻涌了许久。
静默中,苏遇寒的注意力被笔筒中露出的一截金色流苏吸引,他抽出那招摇得像是怕人注意不到的花笺,垂下眼去量。
“入眼山河皆寂寥,独见苏君携清光。”
字迹很新,几乎是与信封上一样的。但是并没有落款。
折熹自与他写信开始,就从未落款过名字。他眼前的这些信,都是被人伪造的。
很有可能,眼前的一切都是被人伪造的,而伪造的那个人不言而喻。
苏遇寒心里紧了紧,随即又坦然下来。
他心想,这还算是好的,至少他不至于稀里糊涂地死去。
苏遇寒又将普野大师对宋月讲的话又琢磨了一遍——他趁人不注意,接着桌子上原有的花纹,在桌面下绘制了窃听符。
结果这件事也只是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疑而已。
苏遇寒扶住额角,诘问自己:
真的不是你想多了吗?
真的不是你自己在找借口吗?
真的是幻境吗?
都是……假的?
苏遇寒来不及给自己崩溃的时间,又开始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在这些线索中找寻于自己有利的信息。
危险靠近之前,他可以浑然不知,但他不允许自己在已经知晓的情况下遗留漏洞、心存侥幸。
苏遇寒不知不觉中捏紧了毛笔笔杆,良久,他才堪堪落笔,推断出自己可以寻到生路的一个关键点:
昉娪。
苏遇寒本来还想以她展开一个关系网,只是还未再次起笔,就觉察到庞大复杂却又简单的关联已经在心里梳理好。
这么一大波脑力劳动很是伤神,苏遇寒却微微有些焦虑,依旧觉得不踏实,目光游离一遍又落到他还没有查看过的藏书上。
苏遇寒此时的状态类似于备考的心态,虽然重要考点都串连了一遍,已经有很大把握通过考试,但看到一些简单又不明晰的考点还是忍不住想去琢磨透了。
苏遇寒正要伸手去翻那几本有些泛黄的书,突然觉得右手手腕被刺骨的寒意激痛,忽然就湿乎乎一片。
苏遇寒低头一看,他的手腕再次流血了。鲜红的血珠转瞬浸透茶白色的布纱,淅淅沥沥落在他面前已经写了两个字的白纸上。
纸上的血迹有了生命一般,诡异地汇成了一行字:
我的乖徒儿,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
苏遇寒觉得背心一寒,而突如其来的血字还在自顾自书写着:
作为褒奖,为师决定拿去山上的一条生机。
苏遇寒的全身都在颤抖着,脸上的血色也霎时褪得干净。苏遇寒猛然扫下桌子上的东西,血珠溅了一道狰狞的弯线,他一时惊怒交具,爆发力堪比菜市场砍价的大妈,大骂道:“操!你个糟老头子!司慎!”
白纸飘到地上却还在不紧不忙地写着:
嘘,勿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