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蓄意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
薛翦不置可否。
此次宴会, 她本就是帮苏缘约的哥哥,至于自己会不会去,还当另。
车内足足静了一刻, 薛翦依稀感觉到一束目光辗转在她脸上,故而缓缓抬起眼, 不出所料地衔上了竹的视线,好笑道:“你看我做甚?既受人之托, 便不可不终其事,这个道理你总明白罢?”
闻言,竹努了努嘴, “姐出门还是公子替姐得掩护, 如今却要被姐蒙在鼓里给卖出去, 也不怕寒了公子的心么。”
见她仿佛哽了许多怨言, 薛翦没来由地笑了笑, 继而坐起身,语气揉着一丝揶揄:“照你这么,你家姐可真是罪大恶极之人, 不会哪天也把你给蒙了去吧?”
话罢, 竹立时机警起来,轻轻一哂:“姐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薛翦揭开果盒随意往嘴里塞了一块,没再理她, 眼睛直直盯着车帘底下涡风的缝口,神思复又飘回岳迟身上。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师父亲自下山, 寻了数月也要去见上一面?
当真是他的友人么?
冬月初四。
金乌西坠,城东一辆褐色的马车缓缓驶近。
末了抵至薛府,厚重的车帘被门下守立之人稳稳掀起,见薛翦步出, 复抬起手臂让她借力。
却见薛翦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到一旁,随后径自跳下马车,两袖环在身前,似乎掩着什么东西。
目光往旁处稍稍一瞥,见门前还另停了一辆华盖马车,随口问道:“府里来了客人?”
门房收回手,微微呵了点腰身,“刚来不久,赵管家前会儿才将他们引进去,眼下应当正在前厅,姐还是去老爷书房先候一候吧。”
“爹爹这么的么?”长眸顿时掠起一道惊色,让她一回府便去书房等的,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门房听了只是陪笑道:“人只管照赵管家吩咐办事,旁的”
顿了须臾,复摇了摇头,“人也不大清楚。”
薛翦看过去的眼神中尽是轻浅的嫌弃与不耐烦,遂不再多问,护好袖中之物朝游廊上去。
尚至半途,自余光里蓦然横进一道牙白色的身影,虽是背对正门而立,窥不见容貌,可那一身威严贵重的气度在薛翦心下登时划过二个字——
太子。
他不在东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仅是一瞬,薛翦便再度拾起脚步,分毫未停地往书房走去。
薛晖掀袍迈入厅内,朝那道牙白色的身影拱手揖道:“不知殿下折节来此,微臣惶恐。”
男子闻声转了过来,虚托了薛晖一把,“薛相不必如此拘束。”
待他站直身后,又看着他笑了笑:“是本宫不请自来,还望薛相包涵一二。”
厅中男子生了一张与东宫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只是下颌更加尖洁,眉眼微微上挑。正是当朝二皇子,高成霆。
“殿下言重了。”
薛晖亦是淡淡一笑,嘴角浅漠的弧度里始终嵌着一点轻蔑的态度,偏又教他难以察觉。
继而伸手请他上座,片顷才问:“不知殿下屈尊至此所为何事?”
高成霆手里的乌骨折扇一下一下搭着右手掌心,浑然一副闲雅之状,“也没什么旁的事,不过今日出宫一趟,恰巧经过薛府,想到从前还不曾拜访过,便寻了今日来薛相这里看看。”
他如此一,薛晖便也就着一听,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今日到访,确有所图。
便是这么在府中待上一阵,若让人传了出去,或是被东宫知晓,少不得又是一场盛烈风雨和无声猜忌。
下人奉上新茶进来,薛晖只是喝了一口,既不再多问,也不怎么回答,就等着这尊大佛主动离去。
哪想高成霆今日尤其耐得住,有一搭没一搭得同薛晖聊了好半晌,恐宫门落了钥方才起身辞别。
薛晖驻在门外,瞧着那辆马车朝皇宫驶去,直到缓缓消失在眼底方才回身,面上神色晦暗,沉寂得令人齿凉。
不及走到书房,就见薛翦拢袖立在檐廊下,似是远远瞧着自己,便旋即将头埋了下去,待他走近方低低唤了声爹爹。
若她再早一个时辰回来,兴许不会触上薛晖生愠的时候,私自离京一事便也可以惩了之。
但偏不巧,就让她给撞上了。
萧肃的身影停顿在薛翦身前,寒气随着他的走近而肆意挥长,周身一时悄静下来,如同一潭死水,扼得人手脚发麻。
许久,头顶落下一句:“怀里兜着什么?拿出来。”
薛翦眉尖轻蹙,只觉他此刻的嗓音冷得骇人,缓缓将袖袍一展,蹲下身去将路上捡的刺猬放在地上,复起身端正站着,回道:“它是我在城外拾来的,我瞧外边天寒地冻,不想让它”
话未尽,便教薛晖厉声截断:“七年前你年纪尚,还能称上一句不懂事罢了。眼下你已及笄,却仍像儿时一般胡闹,成何体统!”
薛翦知道他是在自己又一声不吭去了临州,却也不愿解释,只垂眸道:“翦儿错了。”
见他未言声,复将语调稍抬:“翦儿知道错了。”
她这一贯做派,薛晖素来熟悉,冷哼一声:“你哪回不是这样的?”
有一便有二,复再有其三。
正是因为一次都没真正惩罚过她,才养出这么个骄纵任性的气性来。
薛晖徒然一抖袖,从她身边径直步入书房,行动间带起的风声啸然拂过薛翦耳畔,听得他道:“今晚你便去祠堂里好好跪着,待何时跪清醒了再让人来报与我。”
话落,薛翦薄唇紧抿,捱了半天才将足边的生灵抱起,一言不发地提脚前行,颀长的背影经烛火一照,映在廊道上余留两分顽劣之色。
这样的天在祠堂里罚跪,自是冷痛极的。
尤其到了夜里,浸湿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刀割似的难捺。
竹见她一句话也不肯,还没来得及回趟碧痕院就直接来了这里,既心疼又着急,声音都着了一丝颤:“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罚过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怎么还不过来”
“没用的。”薛翦忽然淡声道。
“他既铁了心想罚我,谁求都没用。”
“可是”竹正欲替她分辩,就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受得住。”
七年前肆意离京未得他惩戒,权当今日补了回来,如此一想,倒也不亏。
思及此,她复将领口裹紧了些,依旧跪得笔直。
竹却哪里肯走,膝盖点着地砖往薛翦身旁又挪了几分,别的没学到,一身倔强脾气倒是习得了个十成十,轻轻扯住她的袖角,道:“我陪姐。”
翌日,薛翦半睁开眼,绒深的睫影下带着一点懒散神色,意识混沌了半晌,才哑声唤了下竹。
不消片刻,竹便端着一碗热汤从外面进来,步子又急又稳,不出的奇怪。
“我不是在祠堂跪着么?”薛翦撑起身,自衾被下探了探自己的双膝,一阵锐利的疼痛骤然传来,惹得她眉心狠狠一拧。
竹忙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守去薛翦床边,“是公子把姐带回来的。”
薛翦看她一眼,眼底情绪微微一动,不过多久便轻轻点了点头,下床穿上袜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一站起,膝头便又递来一阵沉冷细密的痛感,像是有极寒之物紧紧吸附其上。
“巳时了。”竹皱眉道,抬手扶在薛翦身侧,“方才表少爷还来了一趟,是找姐去城郊马球会的,姐昨夜跪了一宿,哪里还能再跟他出去闲玩呀!”
她着,心中又是一顿不平,“老爷真是太狠心了。”
银丝缝沿的靴尖勉力勾过椅凳,落座后才让竹给她净面净手,热气腾上眼梢,薛翦懒懒问了句:“启珧走了么?”
不等她答话,又径自道:“没走的话便让他等等我,我和他一起。”
“姐!”竹立时摊下巾帕,急声劝道:“你就别出去了,再你前两日不是也不愿意去吗?”
“你也了是前两日。”薛翦抬手指了指衣架上的雪青常服,“你家姐心情烦郁,须得出去解解闷。”
常家的马球会行于城郊,球场三面设有看台,多为京中贵妇千金踞之。
时近正午,球场外停聚着数辆华侈马车,薛翦起帘子往外头瞥了一眼,虽得热闹,面上却仍不现一丝快意。
步出车门,就见魏启珧抬手过来,压声道:“你千万当心些,我可是向润初保证过的,你出来一趟若是伤着哪儿,我没法交代。”
“还不至于。”薛翦拂开他,步态轻稳地下了马车,继而立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摆,行止间俱是端雅矜贵,仿佛昨夜跪在祠堂的并非自己。
魏启珧瞧她一脸骄慢的模样,不由一笑:“只怕姑父见了你这样,得寻思是他没罚够呢!”
薛翦听了没有答话,但情绪俱在她眼睛里明摆着,引得魏启珧连忙淡下嘴角弧度,扭头去找薛植羡闲谈。
待行至场内,薛翦径自寻了个人少的席位坐下,头顶的棚帐将阳光一挡,周身瞬时又冷冽两分。
竹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糕点,笑吟吟地往她面前递,“姐,这个我刚刚尝了一块,可甜了。”
“你吃罢。”薛翦侧倚在凭几上,目光只往糕点那投了一眼,似是胃口不济。
竹看出她还在为薛晖罚她一事感到不豫,却也不好上前多言,只得作罢退到一旁,静静望着四周光景。
周围多是女眷,谈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瞧着宾主皆已入席,却迟迟未有开始的苗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众人纷纷起身,朝着东边的方向量着。
有人率先喊了句:“臣见过公主殿下。”
继而充斥在耳畔的笑言逐渐被见礼声接替,薛翦秀眉抬了抬,眼看嘉阳朝自己款步走来,只好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嘉阳却迟迟不受,冷目盯着薛翦许久,清丽的嗓音才不紧不慢道:“短短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清减不少。”
但闻一道极轻浅的笑声自薛翦口中溢出,“公主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关心臣女的么?”
二人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口舌上犹争不过薛翦,遂思忖着暗地里给她一点教训。
得知常府在城郊摆宴,嘉阳立时遣人去宫外寻了常家姐,特意询问薛家是否回帖,若是有,届时她便可以在球场上好好“回敬”薛翦一二,以泄心头之恨。
“上回狩猎时你送了本宫一只兔子,本宫总惦记着要还赠你些什么。听闻今日常公设宴办了马球赛,本宫便想与你比上一场,你若赢了——”
及此,回身从宫婢手中取过一枚珍珠玉簪,“这个,就权当回礼赏给你了。”
珠宝首饰,薛翦从来不缺,语调凉得如同一注秋水,“不过一只野兔,当不起公主赏赐。”
薛翦的身量比嘉阳高上许久,同她话时总是低头俯视,加之态度平淡,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嘉阳嘴边讥冷的笑意愈发明显,“本宫若执意如此呢?”
“恕臣女难以从命。”薛翦对着她又行一礼,这次不等她有动作便罢手坐回席上,颈后慢慢泅出一层薄汗。
常大人见状,连忙使了眼色给常夫人,示意其去出言解围,复又吩咐侍女为宾客奉茶端酒,借此散了他们凑热闹的心。
这边常夫人左右为难,在旁趋奉半日,嘉阳却并不受用,凤目幽沉地量薛翦,似乎看出哪里不太对劲,正欲再上前,便教李聿开口折断。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玩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