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意外 展臂一揽,十分郑重又温柔地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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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清依旧是一派咄咄逼人的肆虐景象, 檐廊下哨声四起,细细听去似是百鬼鸣啼。

    苏缘昨夜原本宿在西边客房,却在半夜里突然发了一场荒唐噩梦, 是以仓皇逃到薛翦房中,红着脸让薛翦留她一夜。

    翌日, 熹微的光线自窗格透进屋内些许,将帷幔映出一点鹅黄。苏缘甫一睁眼, 下意识地摊手滚了一圈,半晌才发觉身边并无旁人,发怵似地爬起身。

    “休息得可还好?”

    一声轻笑自帐外传来, 苏缘偏过头, 见外面抄手站着个修长的身影, 故而撩开纱帘挂在一旁金钩上, 趿鞋落地, “你是何时起的身?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面着,已然披衣坐到桌旁,瞧着门外走进来两名侍女, 似是替她端汤净面。

    薛翦闲庭信步地在她身旁绕了半圈, 眉梢浮着少年人特有的轻慢,“就你那睡相,怕是地裂了也颠不醒你。”

    昨夜自苏缘来后, 她便没有一刻睡得安宁,不是喉间贸然搁来一只手, 就是腹上徒然摞下一条腿,任她如何推放,始作俑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遂寻思着换个地方凑合一夜,可正当坐起, 心底便倏地涌上一股无名愠火,分明是在她的地盘,凭什么让她挪位?

    于是便揣着这口恶气,倔强地在苏缘旁边皱眉躺了一夜。

    她的声音一落定,苏缘就讪讪地埋下头,自觉羞愧难当,良久未言。

    却听得头顶飘来一句:“你当真不算回去?”尾音里绵延着一丝淡淡的顾虑。

    “我回去做什么?等着被嫁到那个弹丸之地么?”苏缘循声抬起头来,眸光微顿,“你不是后悔了,不愿将我留在这了吧?”

    薛翦低声嗤了一下,横腿勾了椅凳坐下,“我岂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不过是担心你爹娘找不到你,在那头干着急罢了。”

    毕竟她出来已久,苏府此时必定知晓她不见一事,若她迟迟不归,到底惹人忧心。

    苏缘听言张了张口,嗫嚅片刻又垂下眼帘,室内一时只剩下侍女窸窣的脚步声。

    薛翦见状也怔了一会儿神,随即展眉笑道:“你想不想吃黍府白玉汤?”

    “你会做?”苏缘讶异道。

    薛翦没有反驳也没接话,仅是以一副平淡无波的神情瞧着她,须臾就见她撑大眼睛问:“你要出去?”

    她如今的处境,怎好跟薛翦到外面闲逛,忙往后蜷了蜷身子,“这么冷的天,我还是在屋里看我的话本吧”

    不及罢口便被薛翦脆生生地断,起身朝衣箱走去,信手翻了翻,“成日待在府里有什么意思?你过来换身扮,保准外头没人认得出你。”

    金乌悬挂,横照人间。

    鸿聚轩外悠悠停了一辆马车,管事的刚招待完一贵客上楼,便又眼尖瞧见外面走进来两位行头贵气的女子,其中一位身穿兰花纹圆领长裙,头上戴着一顶竹帷,颇有些江湖侠客的味道。

    只见她悄悄掣了把同伴的衣角,低声道:“这里会不会太多人了,我们换一家吧?”

    薛翦瞥她一眼,巧笑调侃:“你不是不喜欢那等‘立锥之地’么,还是这里贴切,便别挑拣了。”

    苏缘听言立时虚跺了两下脚,心知薛翦是在拿她先前‘不远嫁去那弹丸之地’的话堵她,没好气地哼了声,跟那管事的沿着长梯而上。

    方行至半途,却见薛翦收了脚步,目光直直投向楼下最近的一桌人,听他们道:“昨儿忽然起的大火,一股子焦臭味,吓得我以为是天灾降到自个院门,紧忙从屋里跑出来察看,没成想竟是李府!”

    话之人身穿一袭墨色锦衣,面上挂着些微感叹。

    闻者蹙起两道长眉,猜测道:“兴许是这气候太燥,没去注意吧?”

    “那可不一定——”锦衣男子转了音调,咂舌:“我出来时隐约瞧见一人从李府院墙上跳下来,三更半夜的走墙头这条路,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话得耐人寻味,他身旁之人听后低低道了句:“你的意思是”

    正此时,眼底蓦然闯入一抹浅绯花纹,未及抬头就听见少女剔透的嗓音落在耳畔,“敢问公子适才所的李府,可是李尚书的府邸?”

    听得她问,男子撩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目光微有愕然,心道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丫头如此莽撞,却又见她面显急切,不忍不答,“自然,这京城还有几个李府”

    “自然”二字甫一出口,那姑娘便瞬时踅身而去,消失在两页漆门之外。

    许是气候愈加严寒,日头反倒强烈起来,却独有其势,照在身上不感一丝温暖。

    李府经历昨夜一事,阖府上下皆悬着一颗心,仍有余悸。大多数人都在东院前后忙活,旁的地方便骤然变得摧颓起来。

    侍女掀开帘子,里头弥漫的药气伴着寒意迎面扑来,手提药箱的郎中将方剂递去李聿手里,细细交代了两句便复由管家引出李知的卧房。

    见父亲并无大碍,李聿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卸了下来,朝里间探一眼,侧首对陆衡道:“跟我出来罢。”

    清冽凉气袭面,登时令人神思通明了许多,李聿将凌乱的衣摆抖搂两下,沉声道:“还未来得及问你,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陆衡敛眸低答:“回公子,昨日大约戌时三刻,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外面翻进府中,属下恰好经过前院,以为是那些久守于外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潜了进来,便动身前去,想要将其追回审问。未料他们不止一人行动,待属下反应过来时,书房已经”

    及此,他眉间折痕愈深,最终掀袍欲跪,“属下失职,但凭公子责罚!”

    李聿忙伸手托住他,眼底颜色森冷,“你可有与那人交手?”

    “那人身手敏捷,一直立身于檐上,属下”

    “我知道了。”李聿收手负在身后,视线转到陆衡身上时,神色微微缓和下来,“此事不怪你,你也在这守了一天了,回去收拾收拾,歇会儿罢。”

    闻言,陆衡迟犹了一瞬,继而得令退至长廊,步履沉重地朝南房走去。

    李聿收回目光,暗自思量着陆衡所言。

    如此一出声东击西,若想要的还是那本账册,大可趁夜半无人时进书房搜寻,何至于此?

    况且父亲还在书房中,那人是想连父亲一起烧净不成?

    思及此,李聿修明的骨节在袖下微微铬撞出几下闷响,听身后传来陶氏难得放软的嗓音,这才松开手,慢慢转过身。

    “聿儿,你先回去吧,你爹爹这里有人照看,别担心了。”

    李聿垂下眼眸,浅声应了,对陶氏告礼后方抬脚踅上游廊。

    长风席卷枝叶,发出沙沙回响,忽然闻得有人提声喝阻,不由举目望去,见廊道上疾步行来一名女子,穿着绯色收腰锦裙,青丝半挽,身形里透着稠郁的惶恐与着急,似是瞧见自己,足下一顿。

    渡边的金光镶在少女身上,一双长眸静静淌在阴影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仿佛听见她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失而复得的喜色,又攒着一缕复杂的情绪。

    李聿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下,转而阔步朝那道身影跑去,在她跟前停了下来,望着她忧色尚未褪全的眉眼,想的话一时俱哽在喉口,久久未言。

    那几名一路从府门口拦过来的下人忽见此状,皆缄口退了下去,幽静的回廊下便只剩得这对无声相视的少年少女。

    绯色的衣袂在冷风里微微飘荡,薛翦倏而扬起一点嘴角,嗓音很轻:“还好你没事。”

    方才在来的途中,她脑海里尽闪着些令人心乱的画面,生怕李府出何变故,更担心李聿

    还好他没事。

    李聿怔了怔,只觉身上渐渐生起一团暖意,似是不经意点得一把烈火,自心口不断蔓延。

    到底没能克制住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展臂一揽,十分郑重又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梢,声音在寂静的长廊里,如同山涧隐现一甘清泉,润朗澄净,“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突如其来的温热笼罩一身,将薛翦那满腔难以言状的感情缓缓平复下来,良久,她才抬起手挣开他的怀抱,神色认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府上可有人受伤?你爹娘他们”

    不待她问完,李聿便按下眼角笑意,端正起来,“幸好救火及时,大家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父亲眼下还未醒来,大抵还要等一等。”

    薛翦听言点了点头,忽又漩起秀眉,隐隐不安道:“这火是意外吗?”

    话锋回转,李聿那双深邃的眼睛又黯了下去,阴霾密布,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少顷,他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安抚一般道:“还未来得及查,但愿是罢。”

    那笑容漾在少年脸上,无端让薛翦心神一恍,却也不出什么宽慰之辞,只得牵住他那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

    细腻又赤诚的触觉滑进掌心,似是在他心上化了一场无法割舍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