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赠画 “我瞧着李聿是吃味了。”

A+A-

    午后的庭院里尚有几分凉意, 薛翦一路从空旷之所疾步走进树荫,裙摆一下一下扑鞋面,震出悉索的锦帛声。

    适才她跟李聿

    仅是一片画面闪过, 薛翦便倏地攥紧掌心,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一时心跳如鼓,难以停歇。

    不防身后有人唤住她的脚步, 恍然回头。

    树影婆娑,金光斑驳,直往碧痕院的石板路上正有一道急影行走。

    少顷, 那道身影如风似地刮到她身畔, 站定脚后, 枯着眉头道:“姐不让我伺候便也罢了,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要去哪儿, 让竹一通好找。”

    着,视线款款定格在薛翦唇边,迟疑开口:“姐吃什么了?怎么妆都吃花了?”

    薛翦万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 星眸愕然顿住, 难得露出一许窘迫,转瞬便按捺下去,微抬下颌, 摆出往日心高气傲的模样,“你来找我, 可是前庭出了什么事?”

    竹闻言当即哦了一声,“是我方才撞见太子殿下身边的公公,他殿下请姐到曲水亭一聚。”

    “太子?现在?”薛翦挑眉,不自觉朝曲水亭的方向掷去一眼。

    一会儿都要开宴了, 有什么话不能在宴席上?

    竹一面颔首,一面盯着她妍红欲滴的唇,支吾道:“要不姐还是先回去补补妆?左右曲水亭离咱们院子近,耽误不了多久。”

    话音甫落,即见薛翦幽深的目光冷冷睨来,似恼似嗔,引得竹连忙垂眸,到底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金轮西偏,缕缕斜晖铺陈在亭心的石桌上,将各类珍馐承映出强烈鲜艳的色泽,惹人垂涎。

    亭角阑干下横着六块大约一尺宽的漆板,呈六边环绕,薛府下人为款待太子,便将薛翦数月前留在石桌上的残棋挪到周围。

    亭边风声渐紧,两旁枝叶缓缓撩动,拨在闻者耳畔竟莫名卷起一丝烦闷。

    自碧痕院出来后,薛翦眉间略显黯淡地去了曲水亭,在亭外驻足行礼,待里面的人点头,方才举步入内。

    她看一眼桌上整齐未动的菜品,神思微顿,低问道:“可是这些不合殿下胃口?”

    高成淮抬眸看她,沉默片刻,又垂下眼,把视线移去对面,“坐罢。”

    薛翦听他语调颓唐,不由愣了须臾,依言坐下后,复偷偷量他一会儿,暗道,他该不是心情不好,遂欲借机拿她发泄吧?

    如此想着,黛眉倏然一沉,试探着出声:“殿下,臣女斗胆问一句,是何人招了您?”

    这声音一落定,对面那双冷漠的眉眼慢慢掀起,颇有讥色地住在她脸上,只差将“你”写在眼底。

    薛翦怔然。

    细细回忆起来,她也不过在前庭见了太子一面,怎么就成了讨他不快的祸首?

    难不成是怪她先前怠慢?

    瞧她眉结紧锁,高成淮脸色稍霁,侧首示意梁安把御剑图递给薛翦。

    见状,梁安忙扯出一个谄媚的笑,从另一名随侍手上取过画轴,展开在石桌上,“薛姑娘,这可是我们殿下为了您的生辰,特意作的丹青。殿下知道您喜欢舞剑,便画了这么个剑仙出来,您瞧瞧。”

    画中男子衣袂猎猎,青丝如锦缎般向后飘延,手持玉笛,双足一前一后点在剑身,因其纤薄而愈现缥缈,如若踩在云上,前方泻着黎明的第一束光线。

    薛翦只知道太子殿下极擅书画,却不知他笔下风采究竟是何模样,如今看来,果然传言非虚。

    梁安看她目露惊叹,含笑退回高成淮身侧,拉着细柔的嗓音道:“我们殿下的书画放在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千金难求。”

    他不还好,一完,薛翦的神思即刻被他唤回,颤了两下浓睫,方恢复眼中清明,起身道:“殿下此礼贵重,臣女不敢接。”

    此言作罢,梁啾恃洸安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几乎不敢去看高成淮的表情,僭越猜到,大约是很瘆人的。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向来在宫里养尊处优,矜持自傲,何曾在一女子身上下过这般功夫?竟还屡屡被其辜负,在他看来,薛姑娘此举多少要叫人上一句不知好歹。

    如他所想,身边人的神色阴沉似雨,一双长眸乌云缭绕,指尖轻轻抵在杯沿,仿佛只要他稍动一下,那只精巧的茶杯便会当即支离破碎,气氛骤然凝降成冰,泠冽至极。

    未几,听得他冷哼一声,反诘道:“你有何不敢?”

    薛翦身形一凛,心知他眼下当是怒极,却始终低垂着头,抿唇未言。

    纵然圣上诏书已下,太子妃一事已成定局,可私心里,她不喜太子,亦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能避则避。

    静默良久,高成淮忽而搁下手,雍闲地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幅画罢,你若不喜欢,随意置到别处便是。”

    他这般浑不在意地出来,倒让薛翦心里徒然腾起两分愧疚,思虑片顷,唇边到底牵起一个半高的弧度,向他行礼道:“臣女多谢殿下赏赐。”

    高成淮没看她,语气平平:“你并不诚心。”

    薛翦刚迈一步准备坐下敛画,眼下闻言,生生将腿顿在原处,一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姿势诡异难堪。

    不由腹诽道,太子今日怎么这般咄咄逼人!

    树上时有三两鸟嗡鸣浅唱,抑或展翅而飞,掠过枝叶勾出飒飒响声。

    薛翦不动声色地收回腿,站直问:“不知殿下唤臣女前来,除此事外,可还有别的吩咐?”

    话落,高成淮挑起一侧眉,微微仰头盯着她,半晌才道:“很着急?”

    薛翦对上他的眼睛,不明所以。

    又闻他语带戏谑地了一句:“莫非你适才没有寻到那位‘朋友’?”

    末了,刻意将那二字咬得重些,尾音晕着几许莫名的敌意。

    薛翦这下全明白过来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受不得人冷落,恼她于前庭时对他爱搭不理,极其敷衍的行径,于是大有不满,逮着空档便要将火气悉数折返回来。

    低低嗤笑一声,多少掺了些鄙夷的味道。

    却不料她这一下,被当事人听了个完全。

    薛翦反应过来,连忙垂目,正声道:“殿下误会了。”

    她所的误会,自然是那道目无尊卑的嘲笑,可此言坠到高成淮耳畔,竟有些模凌两可起来。

    他下颌微动,任风卷起发梢,亦带出一抹极微的笑,转瞬即逝,“既然不急,那便陪本宫在这下盘棋好了。”

    言毕,目光投向漆板。薛翦无言反驳,只得从命。

    丹霞浮涌,天色渐浓,熙熙攘攘的前庭里觥筹交错,酒肉香气漫人鼻稍。魏氏专门为薛翦请来的戏班子在庭中支台,数人手持长竿,踏着洞箫鼓板声缘竿而上,热闹非凡。

    薛翦却撑脸静坐在席间,仿佛与众人隔了几重山水,神情颇有些索然无味。

    和魏启珧比武输,和太子下棋还输,她薛翦的命数里就离不得这个字了么!

    亏得今日还是她的生辰,简直晦气。

    想到此节,薛翦心中更生郁闷,雪腮被她的掌心紧紧抵着,连同左边嘴角一起懒懒上扬。

    正出神,忽然有人掣了她的袖口,悄声问:“听你是跟太子殿下一起过来的?那李聿呢?”

    薛翦扭头,见苏缘一张脸在烛火照映下半隐半明,眼底兜现出幽幽冽冽的流光。她拧起眉,“谁的?”

    “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在。”苏缘径自坐到她旁边,伸出半指在空中朝对面戳了戳,语调悠长:“我瞧着李聿是吃味了。”

    一面低声议论,一面拾箸夹了块酥骨鱼肉滑进嘴里,“其实李聿也不是不好,但你已然这样骄纵,还是太子殿下那般沉稳的男子才守得住你像你兄长一样,灼灼璞玉,温文尔雅。”

    薛翦根本无心听她念叨,早在她第一次提到李聿之时,目光便顺其所指望了过去。

    霎时间万籁俱静,仿若只剩他二人在烛影华灯中脉脉相视。少年神色未动,斜斜支颐回望着她,隔得尚远,看不分明眼底情绪,却觉得他周围的微光将其烘得愈发深沉。

    薛翦震了震,星辰一般的眸中不单有不知所措的茫然,尚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急迫。

    适才她一入内,席面便随即开了,她又沉浸在输棋的抑塞之中,到底忘了朝四下去看。至于太子,不过是补敬宾客之礼罢了。

    这些话,终究没能在此时与李聿讲清楚。

    月色斑驳一地碎银,烛火通亮澄净,庭外蓦然传来一阵亟亟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出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影,在院首张望一圈,随后径直朝高成淮步去,在他身后还吊着几个脸色迷茫的薛府下人,是自府门口追着他一路而来。

    这会儿戏台上还在演着,欢声沸腾,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突发的插曲。

    直到那人躬身在高成淮耳边了什么,即见他骤然起身离席,背影里有着他鲜少展出的紧张慌乱之态,以及扑朔迷离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