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县衙 “小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
元景二十三年, 腊月十四,樾王接受诏令前往封地就藩。动身前夜却再度造访薛府,其中用意彰明险恶, 让人措不及防。
时过更阑,阵阵寒瑟潜入厅内, 拨散了茶盏里的热气,但见男人端坐主位, 神情冷肃阴鸷,似乎对刚刚那名不速之客大有敌意。
自上次太子与他出言试探,他便猜到二皇子先前毫不避讳地来他府上的是什么主意。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二皇子会狂妄至此, 离京前仍要给皇帝留一把软刀, 顺便还将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推到涯尖。
若太子信他, 今日一事便无关痛痒。
若反之
思讫, 薛晖目色愈深, 转头望向身边的管家赵恒,道:“翦儿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他因忙于朝中之事,数日宿在书房, 不曾过问碧痕院, 故而对于薛翦离京一无所知。
赵管家也是送走二皇子之后,刚从庄兰口中听到姐私自离京的消息,回来时又见他面色凝重, 这才缄口未言。
现在听得此问,犹豫了一下回道:“姐她三天前带着一名侍女从侧门出去了, 至今未归。”
他将话得委婉,薛晖却知道这“至今未归”大约是出了京城,眉心微微一震,骤然拍案起身, “胡闹!之前罚她跪了祠堂,还以为会有所反省,却没想到她竟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悔改!”
言罢吩咐赵管家:“赶紧命人出城去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赵管家躬腰道,正转过身欲退到厅外,不防薛晖突然问他:“润初呢?”
他收住脚,“回老爷,这个时辰公子大抵歇下了,要差人去唤吗?”
话落,薛晖静了半晌,拂袖走出,“不必了,我亲自去一趟,你先紧着寻翦儿的事罢。”
东院与前厅相隔尚不算太远,薛晖心下焦急,步伐便加快了许多,沉凝的面庞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衣上的绣纹不时映射出耀目的光。
少焉,行至院内,几名守立的下人见到他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多时才想着要去屋里跟公子通个声儿。
薛植羡听外头有人唤“老爷”,遂将书卷放回案上,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房门由外开,走进来一道寂冷的人影,无端令人惶然。
薛植羡向他行了礼,然后低声问道:“父亲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薛晖见他故摆疑态,也不发作,在一厮伺候下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翦儿离府多日,你知晓罢?”
杯底搁至桌面,摩擦出些许刺耳的响声。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薛植羡更是自宠惯薛翦,替她掩护的事情干得也非一次两次了。他若无意帮薛翦兜着,自己何至于今日才得知?
“是。”薛植羡半垂眼睫,寒风卷了飞雪从北边洞开的窗户掷进屋内,消得半室暖意,恍如薛晖投来的目光一般,冷峻地扫在他的脸上,“那你可知道她去哪儿了?”
话音消弭,屋内一片沉默。
薛晖也不着急追问,就这么静静等着,视线如针似芒。
不多时,对面的人终于抬起眼帘,挥手遣退厮,门扉开阖间钻进几缕冷气,迷离了案上摇摇欲坠的烛火,他的嗓音也在朦胧中变得略为低哑:“郸城。”
二字入耳,薛晖容色顿变,曾想过她会去临州或是旁的周边城肆游一二,却万没料到她此行竟是往樾州去的。
就算她不明白樾州利害,薛植羡又怎会糊涂如斯,放纵她去了呢?
念及此节,薛晖暂时压下眉间怒火,语气深刻冰冷地向他道:“如今朝中局势诡谲,若教有心人拿她做文章且先不这个,倘若翦儿在樾州出了什么事,那儿可不比京城,你以为谁能帮得了她?”
一席话听下来,薛植羡的表情像是被刀刃划了一下,终于绽出忧色,“是孩儿思虑不周。”
薛晖重哼一声,“你哪里是思虑不周?”
罢,提起杯盖负气般压在碟边,就着渐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见状,薛植羡忍不住避开他锋锐的眼神,愧声应道:“孩儿已让人在暗中护翦周全,如若樾州有变,他们定会将翦平安带回。”
薛晖看他一眼,漠然开口:“她为何会去郸城?别跟我你不知。”
话音未完,薛植羡便顿了顿,霎时间竟有些踌躇要如何同父亲解释,过了一会儿,终见他舒展眉眼,摇首告饶:“父亲恕罪,孩儿当真不知。”
郸城的气候在接连不断的雨水中渐渐凉了起来,街道两边青苔湿润,水坑颇深。
薛翦一行人抵达郸城时,已是腊月廿一。此时城内十分平静,往来者渐稀,车夫在一家客栈前挽绳吁马,侧首向里头询问:“姐,今日要在此歇脚吗?”
这些天他们为了赶路几乎鲜少停休,西南之地又阴雨绵绵,路是难走极了,终于到了城里,难免想要卸一口气。
薛翦微撩车帘,隔着雨幕往外看去。旁边是条白色的道路,在银丝下发着晦暗的光,后面坐列三五商肆,其中最周正的,名唤石远楼。
忖度片刻,忽而落下车帘,起身推门而出,竹立时秉伞跟去,站在轼上环视一眼,看着周遭与京城全然不同的景色,不住叹道:“我们真的在郸城了”
薛翦没言声,径自撩起裙摆踏下马车,甫一落地,鞋面便被那摊雨水迅速沾湿,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此时,余光里蓦然瞥过一块黛绿的衣角,偏过头去,却见道旁除了几个身披蓑衣的男子,再无其他影迹。
“姐在找什么?”
闻言,薛翦回过神来,浅浅摇头,继而迈进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哪怕是在此等城,又有霏雨不断,一楼仍旧客来客往,商贾颇多。故而薛翦未做停留便直接沿梯而上,换去一身女装后,才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
味道青涩沉闷,依稀伴着一股柴火气息,使其当即咂嘴拧眉。
竹连忙走上来替她倒一杯温水,不及递去就看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就待在客栈吧,我去外面看看。”
这十日过得煞为艰难,若再让他们陪自己一同出去,恐他们难以承受。更何况,她一人行动也方便许多。
思及方才那抹转瞬即逝的人影,薛翦没再多待,长身而起,大步朝门外踱去。
出了石远楼,雨势愈见衰退,薛翦在檐下掸了掸衣裳,长剑半匿袖后,面上做出一派坦荡侠客之姿,提脚踅入长街。
眼看年关在即,街上却没有一丝暖洋喜庆,联想到从前在临州过的新年,薛翦不免感怀,未觉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
俄顷,瞧见街边站着一个挑竿贩卖的老妪,她敛正容色走了过去,径自选了个模样奇特的泥人买下,一面掏钱,一面问道:“你们这儿向来这么冷清吗?”
那老妪不忙收钱,仔细替她将泥人装入匣中,笑道:“瞧姑娘一身华贵,该是初来此地吧?”
薛翦闻言愣了愣,握着钱币的手尴尬顿在半空,又听得她改口:“公子有所不知,前些天城里莫名出现几具尸首,把大家伙吓坏了,这才没什么人出来走动。”
她将木匣伸到薛翦手中,“好了,多谢公子照顾老妇生意,这匣子原是不赠的,老妇见公子合眼缘,倒也不妨。”
薛翦穿男装还没有让人认出来过,不禁耳廓微热,收回手后,复低低问道:“那些尸首可是在雁尾巷发现的?不知现下处在何处?”
她记得哥哥给她的信上写着,师父是在雁尾巷去追一道黑影之时与其交手,本已负伤,周围却又冒出一群蒙面之人缠斗不休。
倘若得知他们的身份,或可探出师父此行缘由,更重要的是早日寻到师父。
老妪听了她的话,怔忪片刻,随后暗暗量着启口,后半句隐约藏着喟叹:“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那些个死了的人多半该在衙门里,或是乱葬岗随意埋了也未可知。”
官府能查明白的,自然会往死者家里送去,若是查不明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牵去乱葬岗已是大德。
薛翦在心下思量去处,未几,抬眸向那老妪听衙门所在,继而道一声多谢便匆匆旋身,背影缓缓溶入晚霞之中,逐渐消散。
天色昏暗,几家酒楼陆续支起大红灯笼,将这座城照得通亮些许,逐渐透出一层薄薄的烟火味来。
薛翦沿着主街一路向前走去,步伐时快时慢,偶尔停顿回首。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似乎自她使下马车之际便没能甩开。
眼下去县衙她只有过墙入内这一条路,绝不能教那人搅乱,失了任何寻到师父的线索。
斟酌须臾,薛翦按了按腰侧长剑,眸光比月色更冷地向后扫了一眼,接着轻身掠入别道,驻足于砖墙后拔剑以待。
白驹过隙之间,剑尖直指来者咽喉,但闻她嗓音泠冽:“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