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猜疑 “此事并非殿下见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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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交申时, 赵管家才引着窦医官来到碧痕院。大约诊了两盏茶的功夫,见男人收回手,沉吟半晌道:“薛姐可曾误食桃耆?”

    薛翦的目光跟着他, 眉棱轻挑,“桃耆是何物?我倒未曾听过。”

    “此果乃是生长在极寒啾恃洸之地的一种毒物, 简单煮熟吃下,便会出现头晕脑胀、周身麻痹的症候, 如若长期食用”

    窦医官顿了顿,拈髯摇首道:“魂魄出窍,状同死人。”

    话音才落, 耳旁已经响起竹扯袖跺脚的声音, 薛翦默不作声地扫她一眼, 眼底露出安定之色, 回首慢问:“先生的意思是?”

    窦医官正了仪态, “薛姐放心,你体内虽有桃耆之毒,但幸在毒性尚浅, 我这儿给你调两副药按剂服下, 不日便可清除。”

    话罢,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碧痕院的下人交代两句, 便复由赵管家引去前厅。

    薛翦凭窗而立,淡淡望着院中的山茶花, 被绿枝拥着傲挺盛放,却在心下想起她在郸城外所见到的尸堆,神色沉郁至极。

    袁姨曾与她过,郸城中凡饮用井水之人皆长睡不醒, 若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她能免于此难,但那些郸城的百姓何其无辜。

    思及袁姨予她的善举,心中感佩。她定定神,向着屋外一名侍女问:“爹爹还在前厅吗?”

    待送走窦怀后,薛晖收回视线,差了两个人去把消息告诉魏氏,随后便踏上长廊朝书房行去。

    府中飞花灿烂,最是动人心魄的时节,薛晖入眼却颇感烦躁。

    “翦儿回来一事,想必殿下那边也已经知道了,指不准明日皇后娘娘就会召她进宫。她这一趟出去,规矩肯定散了不少,又不晓得要添多少乱子。”

    他一面,一面蹙起眉,转念又想窦怀同他提的病状,到底在赵管家问“可要把姐唤来”时,摇了摇头。

    “罢了,她心里肯定还在怨怪我呢。”

    及此,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他哪里不知道呢,自己上半晌在魏启珧面前没给薛翦保存颜面,瞧她那乖顺却不吭声的模样,定是觉得受了委屈。

    此时再叫她来学规矩,保不齐要将那身反骨拿出来显摆。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教出这样一个顽劣的丫头。

    见状,赵管家稍怔一霎,鲜少在老爷身上寻得什么有温度的笑,于是垂下眼,宽言道:“姐正当青春,是贪玩了些,等过两年便会明白老爷对她的用心了。”

    薛晖轻哼了哼,两袖微微一抖,负去身后,“以她的性子,再等几年都无用。”

    话间,已至书房,薛晖随手翻开一张帖子随意看了看,又丢去一边,开始忙起公事。

    以至于房中进来一人都浑未察觉,直到那声语气紧张的“爹爹”传入耳中,这才抬起头,微诧道:“你怎么来了?”

    薛翦撩起裙摆往前进了两步,“爹爹,孩儿有事想跟您。”

    “你的状况,窦医官已经同我讲过了,怎么不在屋里好生休养,出来做甚么?”薛晖皱起眉,目光隐隐透着忧虑。

    薛翦喉中一噎,那股逆着血液流动的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拢在袖中的手分明一攥,“爹爹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染上这毒的吗?”

    话落,薛晖持卷的手顿了顿,思量一会儿,方才吩咐下人将手炉递给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凳示意她坐。

    薛翦的掌心覆在胎壁上,抵来一阵微烫的热意,她坐直身,把郸城的荒凉和城中井水的邪都讲了出来。

    见薛晖神情凝肃,停了须臾,方转换语气道:“孩儿知道不该私自出京,可是我在郸城所见所历无一不蹊跷古怪,孩儿以为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些。”

    “郸城是樾王的地盘,先前欲要抓我的人也有可能就是樾王派来的,虽不知他此举目的何在,但是爹爹”

    不及完,就被上首投来的目光震慑住,默默低下头。

    薛晖撇了眼旁边洞开的槛窗,起身过去亲自阖上,这才转回来道:“这件事情我会派人去查,你没跟旁人提起过罢?”

    薛翦摇摇头。

    “好,此事你权当不知,往后莫要再提。”

    如今圣上病重,不理朝政,太子大权独揽,手握重兵,却偏与他生了间隙。

    他所培植上来的官员已有几个被太子明升暗降,或贬或免。若他能查清樾王所图,观其能否成事,倒不失为一条退路。如樾王势败,他仍可以借此示于太子忠诚之心。

    薛翦闻言挑起眉,沉默有时,终究颔首应下,“爹爹没有别的吩咐,孩儿就先回去了。”

    罢等了一会儿,方施礼退下。

    刚一跨出房门,就见赵管家蹒步至薛晖身侧,躬下腰来附耳些什么,隐约听到“宁公子”三个字,不由眸色一深。

    翌日,冬阳和煦,薛翦才用完朝食,便等到皇后娘娘召她进宫的口谕,微微失神。

    她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面见皇后了,从前总是亲昵地喊着“姑姑”,如今却因为她欲撮合自己与太子而疏远许多。

    刹那间,仿佛又回到去年六月,她回京后第一次入宫的那天,身子便莫名有些寒噤。

    一路至翊宁宫,薛翦都不曾开言,绰约蹙着额心,愁云密布。

    入得殿内,这才抬眼待要行礼,却见殿中伫立之人并非皇后。

    薛翦一愣,见他转身,连忙自觉退后两步,见礼道:“太子殿下。”

    高成淮立在原处,目光深邃地游移在她身上,眼底似有万缕情绪难以按捺。

    想到前几日,得知她或葬身于郸城疫地,他竟生了几分慌乱,一时不辨悲喜。若真是舅舅使她去樾州谈诚的,自己对她该无任何怜悯才是。

    可他那颗沉寂许久的心居然划出裂隙,冷风钻入的疼。

    时下再见到薛翦,声音仍然柔和平静:“听闻表妹前阵子感染风寒,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薛翦当即眸光轻滞,抬头望了他一眼,随后恍恍明白过来,所谓风寒大抵是府中为了掩人耳目而散出的辞。

    可太子明明知道她这一月不在城中,如此问,是在试探她么?

    梁安一直服侍在太子身侧,此刻见薛翦默然不语,忙掂量着出声:“薛姑娘,殿下正问您话呢。”

    一言既起,薛翦方缓下神思,垂了垂眼睫道:“劳殿下关心,臣女无碍。”

    高成淮微微点头,稍走近些许,“你这一病,本宫可是遣了不少太医去为你诊治,竟也要拖一月多才见好转,到底是他们无能。”

    薛翦怔了怔,不经意又往后避开,心知太子在拿太医的话头威胁她,胸口不免涌上一股畏惧,暗暗收紧指尖。

    “臣女没有那么金贵,毋庸殿下与太医院费心。”

    高成淮淡看她一眼,笑了笑,“表妹无需过于紧张,你既已病好,他们也不算一事无成。”

    话落向梁安轻轻颔首,随后就见他从另一个宫人手中接过一把短匕,呈与太子。

    “本宫近来又新得了一把匕首,你近前看看,可喜欢?”

    他眼眸微觑,极有耐心地负手等她,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薛翦不消走近,便认出那把匕首乃是李聿所赠,当时嫌他刻的“聿”字太过张扬,故自己换了一套革鞘,重题了她的“翦”字。

    而太子今日此举,无非是想迫她承认自己上月不在京城。

    薛翦面上淌过一缕不堪的笑,配合他问:“臣女斗胆,我的匕首,怎么会在殿下这儿?”

    高成淮挑起眉,嗓音依旧平淡,“这便奇了,此物乃是本宫的人在樾州所得,本宫瞧它铸造精细,遂留了下来。”

    话声稍顿,瞥来的目光狭裹寒意,“竟是表妹的么?”

    “臣女未敢欺瞒殿下,殿下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直言。”

    薛翦语气坚硬,是认下她曾去过樾州一事,也是疲倦了与他搭台演戏。

    高成淮冷下眸子,脸庞亦无温润之色,“你可明白樾州是何地?”

    “樾王曾在离京前特意至薛府拜谒,而表妹偏偏在那个时候‘感染风寒’,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么?”

    他这样挑明出来,显然是不顾忌她将此状告诉薛晖,他对薛家的疑心,早已经彰彰而示。

    但薛晖淫浸官场多年,每一句话都有两面,猜不准何时为真,何时是假。

    薛翦与他不同,她的话,兴许是可以相信的。

    殿外忽然起了风,急骤而来隐有掀天之势,却终不及宫内砖瓦坚牢,只渗进一缎湿冷便无力退去。

    薛翦撑住身子站直,已是听出他的话下之意,微微抬眸看去,眼里尽是通透澄明。

    “此事并非殿下见到的那样。”

    虽不知樾王离京前找爹爹是为何事,但以太子今日的情态来看,樾王所为多多少少是谋了离间之心。而自己去郸城一趟,竟无意中遂了他的筹划。

    一念及此,心中愧惭难当,只盼望太子能够听进她的解释,勿将一切定为爹爹与樾王勾结的罪状。

    话音落下,高成淮似乎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庆幸般松开身后攥紧的手,嗓音掺着蛊惑。

    “那你告诉我,它原该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