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夜访 “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薛翦自曲水亭回来以后, 在床上躺了半日,那封从薛晖手里拿到的信便一直搁在案上。
大约是怒火无从发泄,全都挤塞心底, 但沾软衾,很快便睡了过去。
夕阳欲坠, 四周帘幔轻垂,一片黯淡的柔光照进屋内, 不多时便彻底消沉。竹蹑着手脚在案边点灯,借着半昧灯烛去瞧帐中的身影,仿佛隔了一世尘烟似的, 只看不真切。
回想起上半晌在亭中发生的那幕, 仍然心有余悸。她自陪伴薛翦身边, 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像刀锋上凌凌划过的寒光, 锐利冷鸷。
一思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低头瞥见案上未及拆读的信,便犹豫着把它先收整好, 等姐心绪转和再拿出也不迟。
恰值此刻, 窗外徒然抖入几道细微的动静。仔细听去,竟是猫的叫声,当即眉黛一颦。
府中何时养起猫了?
她推开房门出去, 唤来院中当值的侍女问话,皆道不知怎么回事。
思忖稍顷, 方低声吩咐:“这听起来也不像一只两只的,你们且去附近看看,若寻到了,先捉去去校场放着吧, 可别惊扰了姐休息。”
几名侍女垂首应下,不一会儿便分作两边散去。
碧痕院忽然空荡下来,难免增添几许凉意,竹朝周围淡淡睃巡一圈儿,见并无异处,这才阖拢门守在外面。
薛翦醒来时,身上捂出了一层薄汗,不消想也知道是竹那个丫头又把她的衾被掖得严严实实,眼底不由浮现些许笑意。
继而撑坐起来,待要将两侧帐幔挂起,未料手才抬至一半,就见案前立着一道坚阔的背影,头稍低垂,似在瞧她案上之物。
“哥哥?”薛翦挑眉唤道。
须臾,男子转过来,面上显见有些惊讶,仿佛怕她喊出声,连忙牵起食指压在唇间。
他刚从窗外翻进时,见屋内空无一人,便以为自己来错了,却未料在那张案上看见一角古黄。
等她不再启口,方走近几步,低声问她:“是我吵醒你了?”
少年浓眉轻锁,嗓音狭着歉意,因薛翦还未下榻,身上衣衫也稍有不齐,故而不敢再走上前。
许是随他动作,空气里渐渐漫上一层磬香,薛翦还在懵怔中,只含混地问了句:“怎么是你”
李聿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抹落败之色,半晌才反诘道:“你不希望是我?”
话落,薛翦回转神魂,撂下账幔整理衣襟,复趿鞋轻声坐去案边。
“不是好要专心春试么,你怎么会来?”
这话时眼神略有闪躲,汗意未净的颈侧又教晚风一吹,不禁冷得咬了下唇。
“有些想见你,便来了。”李聿温声道,不露痕迹地将她脸色一量,眸光微深。
早在陆衡她没有回信时,他便已经感到不对,直到看见那封尚未拆读的信,这股直觉才真正落实。
他坐去薛翦对面,状似不经意地问:“心情不好?”
薛翦搭在膝上的手隐约一颤,终究没有吭声。
何止是心情不好?
她原以为昏睡一趟,心中的愠火或可浇淋些许,哪想非但半点儿没褪,在见到李聿后,反而燃得愈发凶旺。
可这到底不是冲他,只得勉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想是道行太浅,只闻耳边传来一句:“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他的嗓音清越霸道,充满了少年独有的气息,倏令薛翦眉心轻展,终是笑了笑,“我自己能讨。”
李聿却皱起眉,“可我想帮你。”
台上的烛火被夜风吹动,承去帘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曳,一室静默中,他的无奈伴着她骤起的心跳沉沉传来。
“薛翦,你在我面前无须隐藏什么,你是明白的罢?”
恍然间,薛翦只觉压在心上的镣铐又收紧万分。顿了许久,她抬起眉来,“我就是今日在校场多练了一个时辰,太累了而已,你别担心。”
李聿目光灼灼看着她,二人各揣心事,却偏停止于此,听得他道:“你没事便好。那我回去了,叫下人进来摆饭罢,想你睡到此时,定还没用过。”
言讫站起身,尚未迈出两步,就被一双玉手推进床边的衣柜里。满目皆是女子罗裙,腻滑的缎料铺在面上,惹得他心头一热,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蓦然,柜门“砰”的阖上,复有一道焦急的声音接连而至。
“姐你醒了?我刚听见房里有动静,不会是教那猫儿跑进来了吧?”
薛翦微愣一瞬,“哪来的猫?”
竹挪了挪身子,循着桌案旁边走过,摇头道:“不知道哪儿出现的,适才一直在院中叫唤,我怕吓着姐,就让芷岚她们四处去找了。”
至此停下脚,重整笑意:“不在屋里就好,既然姐醒了,可想吃点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不知怎的,那句“不在屋里就好”竟让薛翦听出了一点歧义,顿时只想发竹,把李聿从那方寸之地拯救出来。
略思片刻,她忽然开口:“方腊鱼。”
末了又补一句:“倘或做不成,我便不吃了。”
眼看竹睁大瞳眸,暗想着姐这又是耍哪门子脾气?这个时辰突然想吃方腊鱼,教人如何呈得上?况且从前也不见姐爱吃这口呀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敢不应,遂苦笑一声,“是,姐,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薛翦背过身,端的是骄纵任性。
听着脚步渐行渐远,这才卸下姿态踱步至衣柜前,掣开柜门道:“人走了,里头很闷吧?”
她上回去探望李聿,也曾恐被人发现躲进衣柜里,那种沉勒的感觉,实是难熬了些。
李聿一步跨出来,盯着她有如锦绣的脸,唇边笑意终难消散,“原来你喜欢吃酸的?”
明知她是信口胡诌,还是忍不住调侃一句,就盼着能得她展颜。
果然,薛翦微默一刹,便渐渐笑起来,眼神往窗外淡睨,“外面那些无名猫是你弄来的?”
“姑娘明鉴。”李聿始终望着她,眼中唯有她的倒影,“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进得府门,却进不了你的院子?”
最后半句话得极轻,无端腾起暧昧的意味徘徊在二人中间。
薛翦只觉耳根发烫,心跳渐渐乱了规律,没多久又笑了笑,举眸嗔道:“这是谁想出的怪法子?我可不管,你那些猫尽给本姑娘拿走,落一只也不行。”
“怎么,你怕猫?”李聿蹒步靠近,阔挺的身形将她笼在阴影里。
薛翦挑起下巴,一张明媚的脸庞在薄光下仍似星月。
但闻她不甘示弱地哼了声,语调却是越坠越低:“你才怕猫呢”
李聿附和着点头,“我那些都是叫陆衡放进来的,他若还没走,我定让他帮你捉回去。”
完又添了声:“一个也不留。”
薛翦此时哪还有心思去琢磨薛晖的话,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目含狡黠的少年,忽而失了脾气,只笑:“我可当真了,他若不帮我,我就怪你头上。”
闻言,李聿勾起唇角,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好,当真。”
竹再回来时,所幸不辱使命,一骨碌将食盒里的方腊鱼摆去案上,攥起玉箸递给薛翦,“姐快尝尝,可是你想要的口味?”
薛翦撑着脸,盯着眼前品貌新奇的菜式,倏然搁下碗箸,“拿去喂猫吧?”
她原不过想借这道菜支走竹,顺为她和李聿延捱些时间罢了,本就兴致缺缺,看了下便更不欲动箸。
一听这话,竹眉枝立时拧紧,攒着迟疑将她细细量,撑直腰道:“我就知道姐不爱这个,专来哄我玩呢!”
着又嘟囔起嘴,满目怅怏地蹲到薛翦身边,两手揿在她的腿上,仰头央劝:“姐,你再怎么和老爷生气也不能不吃东西呀,饿的又不是老爷大不了,你就别跟李公子来往了吗。”
李公子与姐的情谊总是抵不过父女亲情的罢,她暗暗道。
却不想薛翦拂开了她的手,目色一霎褪去娇俏。
竹是见过她动怒的,摆在明面上不可怕,冷着一双眼、缄默不语时才真像城中盘旋数日的雨意,湿冷慑人。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错了,眼里莫名涌出委屈来。
片刻沉静后,云翳散开,响起薛翦有些无力的嗓音:“我没使性子,你刚刚的话,以后别再提了。”
月上竹梢,墨色漆漆兜在头顶,知寒院的灯笼倒是长久不灭。守在外面的几人不时对望两眼,只觉公子今日静得出奇。
顷刻间,听闻草木沙沙作响,掩去了窗扇开阖的动静。待反应过来,已见公子从房中走出,手里拿一本卷册称是要去书房。
守侍并未言声,只顾埋头跟上。
李聿侧目睇一眼,继而将视线不动声色地偏向檐梢,微微颔首。踅入洞门的当儿,陆衡已自后边遥遥追来,依旧按刀侍奉左右。
行至书房,陆衡挑过灯盏照在前头,李聿不紧不慢趋进,见余下几人都退避门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你寻个机会,去找一趟薛翦身边的竹姑娘。”
他语停少顷,忆起薛翦刚醒时那幅强忍痛楚的模样,眼睫一垂,“听清楚她今日到底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