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本心 “是薛相拦了公子的信,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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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翦, 你怎么了?”

    苏缘急怯的声音扬在耳畔,薛翦却久久未能回神。

    仿佛眼下就在那条西口巷,充耳仅有几道嘶哑绝望的喊声, 但得雾霭浮过,便缓缓现出一个人影横躺在那, 双目死死瞪着前方。

    而他身后,一双革靴招摇行去, 遗留下的便是那角被振到墙上的白玉。

    薛翦原以为她那日没看见凶徒,如今想来,却是她不愿看见罢了。

    “在外不要多管闲事”, 这是她自在薛晖那听得最多的教导, 便是再心奇, 到底也是惧怕的。

    “薛翦?”苏缘握住她的肩膀摇了摇, 柳眉紧紧一蹙。

    她的脸色褪如霜雪, 神情惶然。最后是在苏缘一声声推喊中脱离幻象,面容染上消沉,“你今日先回去吧, 我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可是又受寒了?”

    苏缘凝眉望住她, 隐约察觉有些不对,于是拉起她的手,“我先陪你回屋, 多半是你这病未好透彻。”

    “不必了。”薛翦施力脱开,嗓音与她的手一样寒凉。

    苏缘在家也是享尽伺候的大姐, 从来只有旁人关切爱护她的份,何时见她这般紧张过谁?

    薛翦竟不领情。

    她心里登时生了气,可抬眸一见薛翦那张煞白的脸,不知克服了多久, 方从喉间转圜出一声低弱的:“那我改日再找你?”

    便见身边人轻轻颔首,面色依旧低落。苏缘默立半晌,终是提裙踅去。

    天清日朗,远方跳来一只雀驻在阑干上,躬着尖喙朝石隙里啄。薛翦垂目看一眼,却好像透过它看见宁逸辞去前那副志满意得的笑,尖利得像是一把刀。

    他是刻意的。

    那块玉佩,是他想让她看见。

    薛翦攥紧拳,脸上慢慢恢复血色,心脏却仍鼓动得急,尤其不敢相信宁逸所为或受命于爹爹。

    这种杀人的勾当,爹爹怎么会

    怔忡良久,她在和风中渐渐松开掌心,腰背依旧直挺,乍眼望去似与平日别无二致。可斑驳树影跳跃在她的眼底,像簇簇幽明的洞火。

    第二日清早,薛翦睡起欲去书房向薛晖讨问实情。

    昨日种种,皆因宁逸那块玉佩而起,未得爹爹亲口应下,做不了数。况且就算他是为爹爹做事,却也难那具西口巷子里的尸体便与爹爹有关。宁逸此人本来阴晴古怪,未必不会因泻私愤而下杀手。

    当下走到书房,赵管家就告诉她薛晖不在府上,让她晚一个时辰再来。薛翦折起眉,犹豫一刹,终归应了声“好”,便舍下他踅去楼亭。

    此时东宫后苑,薛晖由一名内侍引领至太子身畔,见他负手立在名花佳木前,神情疏懒,于是静静待在一边候了好一会儿。等他侧首,方才行礼道:“臣薛晖参见太子殿下。”

    高成淮伸手制止,微微笑道:“自去年入秋后,舅舅倒是极少来我这里。”

    不在陛下与臣工面前,高成淮对他素来以“我”自称,哪怕二人的猜忌早已摆上明面,这个习惯竟是不曾改动。

    薛晖稍顿一刻,旋即垂首应道:“臣无事,不敢叨扰殿下。”

    高成淮低眸看着薛晖苍郁的眉眼,脑海浮现少时自己向他求教的场景,心湖轻起波澜。

    “舅舅坐罢。”他移开视线,抬头望向内侍刚置来的木椅,声色平静。

    薛晖思量须臾,欲要开口时,又闻他道:“舅舅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樾州?”

    郸城疫病猖獗,于朝中早非隐晦之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薛晖会特地为此而来东宫。

    “殿下英明。”薛晖暗蹙眉头,顾不上请罪便直言道:“想必殿下已明晰女去郸城所为,此事是臣管教无方,臣知罪。但她去郸城一趟,不仅误染奇毒,还曾遭人暗箭袭击,那支羽箭”

    话至此,抬眼看了看太子的神情,见他眸光微黯,颔首示意:“舅舅但讲无妨。”

    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卷皮纸递去,是他在薛翦回城那日,照着那半截羽箭亲自画的。

    在高成淮开时,一面低声道:“除此之外,女沾染的毒,臣也已有了解。此毒名唤桃耆,若人长期食用便会有魂魄出窍、昏迷不醒之状,与郸城所谓‘疫病症候’一般无二。”

    高成淮的目光在皮纸上凝定一瞬,指尖忽而紧了紧,抬首望向薛晖。

    “舅舅是,郸城的疫病实乃有人投毒所致?那表妹她”

    “所幸她中毒尚浅,已经无碍,多谢殿下记挂。”薛晖稍展眉目,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高成淮定下心绪,手中的扳指往上轻推了推,浅声问道:“那这投毒之人,舅舅怎么看?”

    他未提樾王,心中却已十分了然。

    薛晖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借樾王罪状向他表明本心。若薛晖手里没有一定的证据,断然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沉默有时,见高成淮挥退后苑宫人,又看了自己一眼,方肃声回道:“臣以为,这是樾王对殿下施的障眼法,樾王之意不在郸城——若要调动南军,除非有陛下的符节在手,如此,樾王想要兵马,只能自己去招。而郸城不过樾州一隅之地,居者仅数百家,青壮男丁稀少,越王以此地为弃子,图的无非是拖延时间罢。”

    薛晖仅言于此,派人从樾州搜集到的罪证并未呈上。

    高成淮淡淡盯他半晌,点了点头,“舅舅所言,我也多半猜到了一些。”

    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中蕴着一缕杀意,转眼便又恢复如常,“樾王将我派去郸城的医官悉数关押,用的却是冒犯皇室为借口,不可谓不蹊跷。我已令命一众人马私往樾州各地查探,越王若真有反心,我自知该如何处置。”

    薛晖听完他的话,亦扶着案沿起身,望着那道威严修拔的背影,轻笑了笑,“殿下长大了。”

    话音甫落,即见眼前人的肩膀微微一颤,连忙敛容告罪:“臣无状,僭越了,还望殿下宽恕。”

    高成淮偏首过来,阴影在他的侧脸上,掩住了一半面容,嗓音却是比之前愈暖两分,“这里太晒了些,舅舅不如随我去殿中喝口茶。”

    时近晌午,阳光从窗户里大片滑落进来,金芒中弥漫着浅浅檀香。

    书案后,李聿着一拢青色锦服,头发整齐束至玉簪,通身金贵端严。却维持不了多久,但见他一手撑去额骨,另一只手搁在案上执笔刻画,眉间丘壑渐愈现愈深。

    自幼时起,一旦碰见什么难解之题,总有几张宣纸逃不过被那支狼毫蹂辱的命运。

    李知便是这时跨进屋内,觑起眼来将他量一番,“春试准备得如何了?”

    李聿循声抬首,不过俄顷,又皱眉低下,“依父亲所见,孩儿正在奋力读书。”

    李知冷哼一声,寻了张梳背椅自顾坐下,仍旧一副严面不改:“你这睁眼瞎话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但这眼前春试,你心中可有半分把握?”

    话间已有下人进来奉茶,才至跟前便被他摆手推拒,一双黑目牢牢扣在李聿身上。

    闻听此,李聿圈儿的笔稍顿,眼底摆出个略微不屑的神情,道:“父亲笑罢。若孩儿只有半成把握,何至于读到今日?不如早早歇了。”

    言讫转转手腕,黄白的宣纸上倏而勾勒出更多大不一的线圈,全部混杂一处,犹如他不得指引的思绪一般。

    李知看他态度恶劣,庞然的怒意在其一双浓眉中迅速滋长蔓延,“你这是在与为父置气么?”

    话罢,一拍扶手,振出一道闷重的木击声,随着他的训斥阴阴散开:“你私拿我的腰牌入宫,如此目无王法!我是念着让你入仕才没断你的腿,仅仅将你禁足一月,你竟还有怨气!”

    一通谴责劈头盖脸落下,李聿不免怔了怔,哪里知道他的怒火自何而起?便乖顺地答一句:“孩儿不敢。”

    引得李知艴然站起,指向案后的手指不住抖了抖,又收成拳掷去身侧,“好、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我看你春试以后也别想出府!”

    完就拂袖而去,显然气得不轻。

    陆衡刚从外面回来,听见老爷在里头教训公子便没敢进去。目下见他出来,垂睫喊了声“老爷”,却被他冷凝一眼,刮着衣摆从旁踱过。

    待他走远,陆衡方才迈进,望着李聿不甚在意的模样,试探出声:“公子,老爷他”

    听言,李聿点点头,继续琢磨黄先生给他出的试题,“无妨,父亲也就信口一,当不得真。”

    陆衡哑然稍刻,想想到底不敢反驳。不一会儿,又见他挑起隽眉,不耐烦地问:“怎么?”

    登时聚神回禀:“公子让听薛姑娘那日发生的事,属下已经听到了。是薛相拦了公子的信,还”

    “还有什么?”李聿坐直身,嗓音添了几分狐疑。

    回想起那日在薛翦房中看到的信,不曾拆封,徒然明白她为何心绪郁怏,随后便有不安之意在胸腔缓缓荡漾开来。

    “薛相不想薛姑娘与公子交往过切。”

    李聿兜在暖阳中的眸子分明冷了下去,沉声问他:“竹姑娘这样跟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