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春雨 “你说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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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杳杳一股岑寂浮荡在屋子里, 陆衡抿紧唇,记起她的原话,索性未再言声。

    单瞧这副模样, 李聿便清楚他已是捡着最中听的话来回禀了。嘴边漫起一抹淡笑,略有苦涩周旋其中。

    难怪薛翦那日不让他帮, 还称自己能讨回来。

    原是如此。

    她是觉得他不动薛相么?

    思讫,心里忽然生出道不清明的烦闷, 身子往椅背一靠,半晌才吩咐陆衡:“你去城南买两盒栗子糕送给薛翦,叫她别担心, 等我春试过后”

    话一半戛然而止, 阖了阖眼, 改口道:“就这些罢。”

    “是。”

    薛翦再度行至书房时, 日头正高, 廊柱上新添的漆油曝在白光里,折出几道模糊的光圈,刺得人心里胆怯。

    她往闭拢的房门望一眼, 轻轻折眉, “爹爹还没回府么?”

    适才赵管家让她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她便足足捱过了晌午。来回不停劝自己,只要问清楚就没事了。

    这一番等待, 心像被人攥在手里,格外憋得慌。又恐再拖一会儿, 自己会失了勇气去问。

    亮堂的焦虑写在脸上,被赵管家悄声捕入眼底,猜想着接道:“按时辰,大抵快回来了。姐可有急事要找老爷?”

    徒然听他问起, 薛翦没来由地心绪慌乱,按耐好一阵,鹘突不定的眸子方显清明。

    她抬抬袖,僵硬莞尔,“也没什么,既然爹爹不在,那我晚些时辰再来。”

    罢转出半步,倏又定足回首,有些不自然道:“赵叔,若爹爹回来,不必向他提起我来过。原就没有什么大事,不便叨扰爹爹。”

    话落,赵管家微怔一霎,不知姐这唱得又是哪出。可瞧她面露正色,半点儿不似玩笑模样,终究应承下来。

    得他颔首,薛翦不安的心才慢慢归于平静。

    虽不耻于退堂鼓,可她等的时间实在太长,拥有无数臆想的机会。这一多想,引申出的畏懦便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好像再近一步,她的光明坦荡就会被尽数洗濯,余留一张虚假的皮囊与世争持。

    穿了,她是心有动摇,没那么确信爹爹不会做腌臢之事。

    毕竟宁逸只是一介商贾之子,哪怕性情再古怪,能耐再高,总做不到杀了人还可以平安无事。

    必定有人替他周全。

    薛翦不敢想这人是谁,抑或,她不必想。

    思绪间,已回到碧痕院。不远处笃笃走来一人,至薛翦跟前行了礼,“姐,府外有人找您,是个男子。”

    闻听此,薛翦堪堪抽回神魂,不豫道:“没问清是谁么?”

    “问了,他只有话要当面同姐讲,别的一概未答。”

    那厮虽低垂着头回话,面容却是万般难堪。心知姐这样问,是在嫌他没有规矩,忙不迭地将自己从莫须有的过错中摘撷出来。

    竹抬头将薛翦暗窥一眼,轻声道:“不如我替姐出去看看或发了?”

    薛翦今日情绪不佳,她是察觉到了的,遂想着要做点什么为她分担。

    倒未料她揉揉眉眶,丢下一声乏力的“不妨事”,即提步朝府门旋去。

    春日的阳光纵然顶盛,多少还是温柔,拂在身上并不感觉灼热。陆衡便是披着如此金辉,手拎一架镂雕食盒静立薛府门外。

    未几,两扇朱门由里拉开,幽幽转出一抹倩影。陆衡见状上前几步,将手里食盒递给竹,又回身向薛翦低道:“公子让我给姑娘带一句话。”

    薛翦没想过会是李聿的人上门找她,神思稍滞。此刻听他完才聚目抬首,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但闻三个平淡的字音从陆衡喉间发出,然后便没了下文。

    ——别担心。

    薛翦手微颤,捏紧了袖角。

    久久之后,唇边漩出一枚坦诚的笑,“我知道了,谢谢。”

    虽不清楚李聿所言“别担心”是指哪件事,但却莫名起到了安神的作用,以致她的苦恼霎时消去大半,仿佛卸了一口气,连带身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陆衡顿了顿,破天荒的做一回主,替李聿问了句:“薛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公子的?”

    斜阳淡照,门外响起一声“公子”,接着就见陆衡的身影掠进来,似有话要禀。

    李聿将刚作出的试题放到一旁,墨迹尚未干透,便又拿手随意扇了扇。忽而想起自己吩咐他办的事,忙闲下来问道:“送去了?”

    陆衡应是。

    轻起的眉头这才徐徐展开,依稀了一个“她”字,后头的话却倾数倒回腹中。

    陆衡见了,难得恰合时宜地开口:“薛姑娘,公子不必忧心她,顾好眼前便是。”

    话音坠地,李聿抬眉看他一眼,瞳眸尽显惊讶。

    从前他让陆衡办事,那作派可谓雷不动的呆板、不懂变通,几次问他薛翦可有什么,他皆以摇头带过。故而今日也没存希望,一腔思念单单止于一个“她”字。

    谁知不多时,竟又听得一声:“薛姑娘还,愿公子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哪怕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于李聿而言都是动人春锦。心弦拨弄之余,笑意也默默潜进眸中,暂时顶去了他的烦郁和不甘。

    春闱就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考生入住号房,待试考结束方可出来。吃用都在那长宽均为四五尺的芝麻地儿,便是再耐苦的人,一连数日也大多难熬。

    这日偏巧十五,第三场的头一天。苏缘像是算准了薛翦在家待着无趣,特意赶着巳时的尾巴套车来找她。

    出门那会儿还艳阳高照,临下车时便见空中飘起细雨,顺着窗格往车厢里钻。

    苏缘撂下帘子踯躅一刻,到底将心一横,躬身出了马车。

    冰冷的雨点在身上,像几缕细丝密密麻麻扫过,蛰得她后颈一缩,整个人瞧上去立时落魄两分。

    眨眼的功夫,马凳还没来得及踩,头顶徒然遮来一把墨竹纹理的伞,把那周身寒意都给驱散。

    苏缘惊愕一瞬,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下站着一名男子,手臂微微举过眼前,宽大的袖摆在春雨中不住垂动,再往上,是一只白皙颀长的手施力握着伞柄。

    “薛公子”薄唇张了张,犹自局促地垂眸望着他。

    薛植羡身上衣衫大片晾在雨中,因着刚从翰林院回来,一身朝服未及换下,衬得他益发端正清贵。

    他似乎淡淡应了一声,继而将手中绸伞转递给苏缘。很快便有厮提着灯笼、伞从府中跑来,亟亟把他护住引进门去。

    仍如往常。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在苏缘的心海里掀起一阵狂浪。

    以至于到了碧痕院,那对雪腮还是蕴狭胭脂颜色,教薛翦看得眉棱一挑,困惑道:“是我房中太热了?”

    苏缘听了只怕她会看出端倪,连忙起身躲到屏风后,支支吾吾地回她:“不是,不热,是我”

    延吐半天儿也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翦顿时失了兴致,便将两腿一蹬,腰肢一陷,俨然变了副闲懒富贵的模样,手里慢慢着一只新收的橘子。

    “你不是有趣事要讲与我听?敢情是要离我这般远才方便讲不成?”

    着,往嘴里送了一瓣,像是嫌酸,又搁至桌上拿巾帕揩了揩手。

    苏缘压下心底的惊慌,敛正神情坐了回去,稍稍抑声:“听闻宫里进了一位精通炼丹的道士,这才没多久,已经将陛下的身子给医好了。太医院那么些能人都办不到的事儿,竟教一道士给做成了,可不奇吗。”

    薛翦睃她一眼,大抵以为她在玩笑,语气显闻有些敷衍:“你从哪里听来的?”

    苏缘的目光朝窗外探了探,做贼心虚地掩起唇,“我爹同几位大人在书房议事时,我碰巧经过,就顺势听了一耳朵。”

    自上回苏世濂给她议了门极偏的亲事,每逢见到年纪与他一般的男人,苏缘就会变着法儿地去“刺探敌情”,生怕哪日他又把自己许给什么人。

    薛翦闻言笑意凝顿,半信半疑。

    “丹药么,陛下还用这个?”

    自古至今,总有那么几位贪图长生美色的君主,她从前都是在书册里见得,看两眼便也过去了。时下却有人告诉她,今上或露寸许昏君的影子,教她如何反应得及?

    何况以她对陛下的印象,纵然时远模糊,却也断跟昏聩沾不着边儿。

    “我骗你做甚?”苏缘端起眼来,望一望神色狐疑的薛翦,续言道:“你姑姑不是皇后娘娘吗,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晓?”

    “娘娘又没召见我。就算见了,能同我这些么?”

    “也对。”

    苏缘点点头,以手支颐,脑海中又浮现出马车下的场景,羞赧道:“你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话音甫落,就见薛翦睇过来,颇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是没应。

    窗外雨势渐大,由房檐一颗颗坠到地上,听得人心里发愁。

    “也不知那号房可挡风雨”薛翦犹自喃喃,视线直直望着白幕,将醇厚的情意望在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