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偏颇 “你不必惶怕,本宫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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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缘听得窸窣脚步声, 侧首向院门望了过去。

    静好的阳光洒在那人身上,披镀一层薄薄的金,衬着月白直裰, 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苏缘先是一滞,旋即垂下眼帘, 慌忙整理仪容,便未曾观到他眼底那一抹恍若淡烟的困扰。

    薛植羡本是来告诉薛翦, 魏、姜两家婚事已谈到请期一环,吉日定在今年六月十三。她与魏启珧自幼情谊深厚,遂猜度着她会想去道一声喜。

    未料苏缘也在府上, 蓄含浅笑的眸子逐渐割出一缕雾色。

    他站在院门外, 眉峰攒聚, 目光不易察觉地投去薛翦身边, 那个正偷偷捋扫衣袖的少女身上。

    他并非迟钝之人, 自然明白苏缘对他是何心意。那种温泽又仰慕的眼神,他从前见过,也曾欢喜过。正因如此, 才更加觉得苦恼。

    却不知薛翦折在他们中间有多难做。

    既不愿牵动哥哥的往事, 又不想苏缘枯守一颗不会动摇的心。

    当下烦闷的功夫,苏缘已站起身,不着痕迹地往她背后蹭了蹭, 声道:“你兄长来了。”

    “不用你。”薛翦语气冷淡,绰约蕴着一些郁怏, 搁下手,懒懒起身。

    苏缘不知自己哪里招她了,先还鸟雀般欣喜的神色顿时降去半成,谨跟在一旁, 不再吭声。

    薛植羡走到石桌前,相互见礼后,方才开口对薛翦道:“是启珧的喜事,还没人告诉你罢?”

    骤听“喜事”二字,把薛翦的不豫尽全驱散,扬扬嘴角问:“他与姜姑娘?”

    舅母替魏启珧相中姜家姐之事,她一直知晓,只不过听人婚事该在来年春天举办,就给搁置下了。

    此时闻言,难免添上一许猜测,欲问他可是定了日子,就听他道:“是,迎亲之期就定在六月十三。我也有许久不至舅母跟前,翦可想与我一道过去?”

    “这么快?”薛翦顿了顿,暗思六月是否太过着急,转而又想他后面所问,拿眼睨了睨苏缘。

    “哥哥是今日便去舅母那儿?会不会仓促了?”

    薛植羡行事向来礼数周全,眼下一语仅为借口脱身罢,遂敛容温和道:“是我未思妥当。如此,我先回去阻一下拜帖,你跟苏姑娘慢聊。”

    言讫即点首离去,从头至尾都没再看那双澄澈纯善,尤似故人的眼眸。

    然而苏缘盼望见他多时,此番得他疏冷,总觉有什么和往常不太一样,心口蓦起一阵酸涩。复强迫自己清整神情,提裙追了上去。

    “薛公子留步!”

    听闻身后尖锐女声,薛植羡怵然驻足。

    侧身等了半晌,看着苏缘捉衣攥拳跑来,耳坠偏摇,发髻垂散,两三缕微微贴至额前。

    他的眉宇微不可察地蹙起。

    苏缘止住脚,略略平定呼吸,仰头望着那张温湛轩明的脸,声音响在曲荡的长廊下:“薛公子可是厌嫌我?”

    只此一句,足以撼动人心。

    她是姑娘家,这样罔顾礼节向他质问,看似嗔责,密封其中的情字何等昭彰?

    薛植羡怔忡良久,低下头,一齐软下的还有他硬朗凝肃的眸光,似乎听他无奈地叹了声,“苏姑娘何出此言?”

    苏缘预设过他的回应,只是这幅温柔如水的意态,把她堪堪修筑的坚毅一击瓦解。

    话到嘴边便只剩下一个“我”字,慢慢热了颊腮。

    自悔适才举止冲动刁蛮,这样的言辞怎会出自她的口中?不觉绞紧衣袖,抿着唇没再续下去。

    见状,薛植羡心中了悟,抬眸望一眼碧痕院,轻声道:“苏姑娘回去罢,翦还在等你。”

    这一次完,他仍定立原处,面上虽无什么情绪,可那通身的不容拒绝到底震住了她。

    于是垂下头,将话音藏饰在吹拂的枝叶声中:“是我失礼了,还望薛公子勿怪。”

    继而,脚步被羞耻心所催,几近跑着回向碧痕院。

    三日之后,阴雨。

    高成淮等了数日,都未得片语关于陛下处置樾州的消息,遂整冠宽衣,算自去玉安殿探问。

    飘曳的宫灯在灰暗中狼狈前行,余复光遥远瞧见了,微微皱起眉。

    犹豫稍顷,方咬牙迎去,低声试探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陛下刚服了药,心绪不佳”

    话落,便见高成淮侧目睨来,锐利的目光使他心头咯噔一下,忙压颈道:“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实是今日不大方便,若殿下”

    不及完,就听头顶响起了淡淡一声:“父皇身子抱恙,本宫来看望父皇,常理之中,有何不妥?”

    余复光噎了噎,知晓劝不动太子,更不敢顶撞,只得掩神进殿通传,复引太子入内。

    高成淮走到皇帝面前,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

    宫殿中,安静了一阵。

    幽凛寒意窜上背脊,逐渐贯穿至胸前,隐隐颤动。

    他今日一为看望陛下,二为探度天心,论起来,倒是后者更盛。故而此时不受陛下待见,只心冷一刻,稍纵即稳复如常。

    皇帝坐在案台后,视线逾过烛火,不轻不重地落在高成淮身上。

    他似乎比前几日清减了,弯曲的腰背在宽袍下依稀勾勒出形,未等口谕,便长跪不起,纵然无可挑剔,却仿在同自己置气一般,语色不由寒凉。

    “太子还来做什么?是要看着朕被你们兄弟俩活活气死,你才可安心?”

    “父皇明鉴,无君无父,实乃禽兽所为,儿臣若有半点此心,天诛地灭。”

    高成淮虽未抬头,但他字字铿锵有力,确无作伪。

    皇帝苦笑一声,抬手按上额间,“御史台那些奏呈,是受你之命罢?”

    一言既出,高成淮心底徒然激起千层浪花,十指微微一遏,勉力支撑着回道:“御史台负监察之务,掌纠百官善恶,非儿臣能以左右。儿臣令不动,也不敢令。”

    他慢慢直起上身,试图展露一副沉静不移的神态服皇帝,下颌却隐有绷紧,让整个殿室的气氛愈发僵硬。

    皇帝默然盯着他,许是光线昏沉,抑或年长衰弱,对他面上那缕慌色仿若未察,只神疲力倦道:“朕已下旨严查樾州一事,未必你弟弟不是受人蒙蔽。结论未定之前,太子就在东宫好生坐着,不必再来寻朕。”

    高成淮眼睫一颤,下颌的骨线因着施力过度而显得格外锋利。

    “蒙蔽”二字,蕴含的意义有许多。但此时此境,用在一个罪状累累的藩王身上,它的深意便瞬间缩,狠狠扎进高成淮心中。

    他滞顿少顷,嘴边轻轻挽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行礼起身,“是,儿臣告退。”

    辄返东宫时,风雨皆住。

    柔和的月光如烟尘,弥散在刚经涤洗的地砖上。几盏明灯摇晃,华影牵着步履,无声踏至高成淮身畔。

    “殿下,陈谓带来的两个证人,有一个死在了狱中。”梁安守着声儿,添道:“是自尽。”

    高成淮阖目一刹,嗓音殊无喜怒:“进了诏狱,有几人能扛过来?”

    言毕,复又暗哑一笑:“父皇心里明白,不会让他们存活于世。”

    这是要全天家颜面,要留樾王性命。

    夜晦如潭,亦将高成淮阔挺的肩背重重吞噬,显了世人都曾披露过的颓丧与无助,偏在高贵的太子殿下身上,极不相容。

    他的目光投在芯火中,语调沉寂:“梁安你,怎有人心可以如此偏颇?”

    闻言,梁安脸色剧变,疾止道:“殿下——”

    这样的话出口便是死罪,殿下何时成了糊涂偏激之人?

    他还待开言,就听高成淮笑了笑,“你不必惶怕,本宫没疯。”

    父皇的心一向如此,他该是习惯了。只是没想过,竟已移歪成这般模样,到底还是不甘。

    拐过廊角,骤撞得一宫女战战兢兢跪下,浑身抖如筛糠,以额磕响阒然的夜,“殿下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

    风声飒飒,天幕如织,像一张兽口撕咬大地,非要啖下血肉一般。

    高成淮睥睨着她,眸中滚过浓浓戾气,将宫灯慑得直欲熄灭。

    却未振下一句宽恕的话,连只字声响都吝啬给她。瞥了梁安一眼,径自朝寝宫踅去。

    梁安领会后,挥手招来两名侍卫,眼刀朝伏地女子漠漠一睐,便有哭喊求饶声陡发一瞬,很快就由闷泣顶替。

    三月中旬,春雷阵阵,雨水倾洒整个京城,纷斜而至,一时乱如朝野。

    因樾王不分清浊,受奸人蛊惑蒙骗,犯下滔天大错,皇帝盛怒于胸,将其封号永久撤罢,贬为庶人,终身软禁樾州。

    薛翦初闻此事,略惊愕一会儿,觉得何处存有古怪,却不及多思,便被皇后一道晓谕,召去了翊宁宫。

    细雨如游丝急切行走,渗透衣沿,逐冷指尖。

    薛翦在紫云持灯引领下,缓慢踏进宫室,乍得暖意扑面而来,原冻僵的手指忽然感到一片烧灼,连忙往袖中躲了躲,肃容欲待行礼。

    谁承想,除了紫云和她,殿内再无旁人。

    察觉有异,故不动声色地朝侧边扫了一眼,不防对上紫云含笑望过来的眼神,颇具安抚地向她道:“劳薛姑娘在此等候片刻,殿下很快便来。”

    “殿下?”薛翦眼梢微顿,惊诧恍恍悬浮瞳中。

    紫云颔首。

    方旋过身,袖角就被薛翦猛地掣住,豁思不妥,这才松开手,蹙眉道:“你能陪我吗?”

    宫人都在外面,独她单处一间,莫名使她忆起被薛晖罚跪祠堂的日子,关押似的孤寒。

    紫云倒没想过这一层,却也温和笑笑,“娘娘那边还需要奴婢,委实不宜多留。”

    随后,殿门一关一拢,默寞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