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贰拾捌 云凰姑娘,随贫僧一同前往北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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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八, 周府大喜。

    一时间,周二公子丧妻不足一月便另娶佳人一事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大街巷酒楼茶馆议论纷纷。

    “国公府里的厮对外啊, 这婚事之所以办的这般匆促,都是为了给国公爷冲喜嘞, 听自从先前那位惨死在大火里后,国公爷就一病不起, 请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病症, 后来找人算了算, 是府里阴气太重, 得尽快办喜事冲冲煞气才行。”

    “嘁,这种话你也信?”一布衣男子撇撇嘴,故作玄虚地挥挥手, 众人忙伸长了脖子。

    “了都别往外传, 我有门远房亲戚在苏将军府上做事,他,那苏姐早就跟周二公子暗结珠胎,这时间久了可就藏不住了,可不得早些嫁过去。”

    “呦,那秦家那位主真是可怜呐!”

    “唉,冤孽, 都是冤孽啊!”

    ……

    此次周子濯大婚府中并未大办,而苏将军更是连面都未露一下, 可见是被苏月遥气得不轻。

    管家重新拾掇出一间院子用作婚房, 连侍女仆人们都是从别处重新调遣的,只因苏月遥提前嘱咐过,她所在之处不得有秦漪半点痕迹。

    婚房内静悄悄的, 苏月遥头顶红盖头端坐在榻前,待七姑八婆散去后便将那碍事的东西一把扯下,接过侍女玉英手里的肉干咀嚼起来。

    “姐,您也太任性了,为了嫁给姑爷不惜拿自己的名声做赌,大将军和少将军都被您气坏了!”

    “谁让他们非关着我的?还搞一出比武招亲,那些个蛮人徒有一身子力气,各个肥头大耳模样丑陋,本姐看了饭都吃不下!”

    玉英深切了解她的脾性,如此惊天动地的事也只有她家姐做得出来。

    周子濯回到房中时已近深夜,他浑身酒气喝的烂醉,洞房花烛夜本该是良辰美景人生大喜,何况身下的人又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

    可今夜,他只觉难熬极了。

    他面前频频浮现秦漪的身影,忽而是她美艳动人的面庞,忽而是她委屈落泪的模样,忽而又是她断发明志的决绝,最终又都变成一具被火烧焦的尸体。

    他心口一滞,紧紧闭上了眼睛,苏月遥绯红着脸看向他,唤了声:“阿濯,你怎么了?”

    熟悉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震,他缓缓起身,将苏月遥安抚两句后便穿衣离去了。

    翌日清,苏月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全然忘了给公婆敬茶一事。

    她在府中向来懒散惯了,苏将军夫妇又极其宠溺她,寻常女子需习的那些规矩她从未学过。

    洗漱罢正用膳时,俩侍女搀扶着一女子来到她房中,此人挺着大肚子行动蹒跚,凝脂肌肤因女性光辉而越显莹润。

    苏月遥一眼便看到她那与自己十足肖似的眉眼。

    “她是谁?”

    玉英忙凑过来悄声道:“姐,这位就是奴婢之前跟您的念月,她之前是个通房丫头,后来……后来怀了身孕就被抬为了姨娘。”

    苏月遥闻言哼了声,朝念月勾勾手指,“你离近些,让本夫人看个清楚。”

    她语气嚣张神色跋扈,念月心知这人不好惹,可她只是个妾室,今日也是万不得已才凑到跟前来。

    与此同时,她也十分清楚,这位就是被少爷惦记了多年的主,如今正主回来哪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奴给少夫人请安,愿少夫人身体康健,诸事安好。”

    念月笑吟吟地着吉祥话,身子刻意离远了些,苏月遥眉头一皱,猛地拍向桌子。

    “你是聋了不成?本夫人叫你离近些!”

    念月脸一白,被这气势吓得腹缩了几缩,忙用手托着肚子。

    见情况不对,玉英适时提醒道:“姐,时候不早了,您还得去给周夫人请安,先……”

    “去什么去!”

    一声怒斥,念月浑身一哆嗦,她早就听闻此人性格火辣,今日得见才知传闻过然不假,不禁暗暗担忧起往后的处境来。

    幸而周子濯出现及时替念月解围,她一刻也不敢多留,脚下生风般匆匆离开。

    待人一走,苏月遥忍不住发作起来。

    “那女人可是你命人寻来的?”她两手抱在胸前,一如出阁前的模样,“我看见她心里膈应的慌,你把她赶走!就今日!”

    周子濯满眼疲惫,抬手揉揉眉心:“莫要无理取闹,她如今身怀六甲,你让我把她送到何处去?”

    “我不管!”苏月遥大喊一声,“我爹这辈子都只有我娘一个,我倒不求你也像我爹一样,你想纳妾室不是不可以,可那女人就是不成!”

    周子濯昨晚一夜未睡好,此刻被她吵得头脑发涨,语气不自觉的也重了些:“够了!她再过几月就要临盆了,你怎忍心这时候把她赶出去?就连绾梅也不曾过什么,同为女子,你为何这般狠心?”

    一席话让苏月遥目瞪口呆,而绾梅二字更是让她如遭雷击。

    话出口时周子濯已然后悔,可他生性骄傲,只别扭地道:“走吧,去给爹娘敬茶。”

    苏月遥死死瞪着他:“要去你自己去,玉英,关门!”罢甩袖回了里间。

    就这样,二人新婚第一天便闹出不快。

    晚上,直至深夜周子濯也未回房中,苏月遥皱眉问道:“姑爷人呢?”

    候在外头的侍女吞吞吐吐道:“回少夫人,少爷在梅苑歇下了。”

    梅苑,那是秦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周子濯亲手题名挂了匾额,除却宝珍宝画,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苏月遥咬牙切齿:“我不过与他拌了几句嘴,他就用这种法子来气我!”

    她本也性子烈,哪怕是自己的爱人她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软,正因如此两年前她才会负气离开。

    “让他睡去,看他能在那处待多久!”

    第二日,宝画携宝珍趁人不注意从梅苑偷跑出来,直奔向苏月遥住的厢房,俩人一进屋便跪了下去。

    “少夫人,奴婢求您放我们离开周府吧,姐逝世,奴婢们在这儿日日煎熬,求您开恩让我们走吧!”

    话音才落,看守她们的厮紧追过来。

    苏月遥皱眉问道:“你们关着她俩做什么?”

    “这……这是少爷下的令,的们不敢不从。”

    她不耐地摆摆手:“行了,不过两个丫头,何况还是侯府送来的陪嫁丫鬟,让她们走。”

    最主要的是,这俩人是秦漪身边的,如今在她眼前晃着没的惹她厌烦。

    “可少爷……”

    见下人不从,她压了几天的火登时窜上来:“什么,我这个少夫人还不能做俩丫鬟的主了?玉英,给她们拿些盘缠。”

    眼看能够离开这牢狱,宝画宝珍激动不已,连连跪谢道:“多谢少夫人!”

    *

    午时,宝画携宝珍来到慈云山上,在此之前,她二人特意在京城绕了段时间,就怕被周府的人暗地跟踪。

    待确认无事后,俩丫头逃命似的往后山跑去。

    与此同时,观南也正从寺里出发往秦漪那里走,因他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身后有个弟子在鬼鬼祟祟地跟踪他。

    此人向来眼红观南,这些时日他见观南总是早出晚归便起了疑心,今日特寻了机会暗中观察,以期抓到他的把柄。

    观南走到林中时忽闻身后有人唤他,转身看去原是释空和六净。

    他心头一紧却也只得佯装镇定,又见释空对六净了些什么,后者狐疑地朝他看了看而后离去。

    “法师,适才我见六净师兄一直跟着您便赶来特来提醒。”释空来到跟前解释道。

    观南蹙眉:“多谢你了,我眼下有要紧事,回头再与你细。”

    他步履匆匆地赶到秦漪那儿,入门时便见主仆三人正相拥而泣,他只能退出门外候着。

    一番激动过后,秦漪问道:“可是周子濯放你们离开的?”

    宝画回答:“不是,苏姐和他这几日闹别扭,奴婢们趁机向那苏姐求情,她许是本也不愿看着我二人,便同意了。”

    见她面色有变,宝珍忙问道:“姐,可有不妥?”

    沉思片刻,秦漪皱眉道:“此地怕是不能久留了。”

    待屋内三人差不多了,观南进门满怀愧意地道:“姑娘,都怪贫僧大意,适才被寺中弟子看出端倪,若三位再留于此恐迟早要被人发现,此处怕是住不得了。”

    秦漪浅笑两声:“我正准备告诉法师,今夜我们三人便要离开京城了。”

    她眉眼弯弯,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欢喜,可那眸底的疲倦和忧虑还是无法完全遮住。

    观南知道,她不会将自己软弱害怕的一面展于人前,正如救她回来的那晚,他守在门外时便听见她不时哭泣,许是怕被人发现,她连痛哭都不敢放出声音,而第二日又佯装无任何事发生。

    想到这,他只觉眼角不住发热,喉间亦涌上一股涩意,而心口处更是阵阵刺痛。

    “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三位姑娘又能去往何处?”

    秦漪轻叹一声:“我如今无权无势,只能暂且隐姓埋名换处地方生活,眼下能投奔的唯有外祖父家了。”

    实际上她连自己外祖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母亲出自门户,她记事起就没与外祖家有过来往,这样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放心罢了。

    观南垂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可你脸上的伤还未好,先前的药膏已用完,贫僧还未把新的做出来。”

    她笑笑:“无妨,法师不是过,容貌只是一副皮囊,有何要紧的。”

    这下,观南彻底不出话来,他木然地站在那儿,任由那触犯戒规的痛楚将自己吞噬。

    “恰好法师明日也要去往北越,今日便算作你我二人的分别。”秦漪将另一件未改动的僧袍递给他,原本想好的措辞在此刻却有些滞涩,“这段时日承蒙法师关照,此份大恩我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法师的种种恩情。”

    一席话入耳,观南藏于袖下的手指早已微微发颤,眸中亦是一片滚热。

    良久,他艰难地合掌施礼,妄图以最平和的语气与她告别。

    “姑娘客气,能助姑娘脱离苦海是贫僧的福分,愿姑娘日后诸事顺遂,万般皆宜。”

    ……

    傍晚时天突降大雨,似是在为离别的人而落泪。

    此时此刻的周府正如这狂风暴雨般不安宁,原来,周子濯回府后得知苏月遥擅自将那俩丫头放出了府,为此而大发雷霆。

    “谁准你自作主张放那两个丫头离开的!”

    他面色阴冷语气震怒,仿佛苏月遥做了什么万恶不赦之事,而苏月遥却对他这般举止有另一番见解。

    “莫非你还惦记着秦漪?主子死了,就靠俩丫鬟来追忆?”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想到这几日的糟心事更觉窝火,更别提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她最讨厌的月白长袍。

    怒上心头,她忍不住拿起茶水泼向他:“你啊,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有她!”

    周子濯冷不防被泼了个满怀,登时面色更沉,可他未再发火,只阴恻恻地看她一眼,而后走出房门。

    “来人,去把那两人找回来!”

    “是!”

    *

    入夜,慈云寺的僧侣们早已歇下,此时此刻,屋外雷鸣电闪狂风阵阵,观南双眼紧闭盘坐在佛前,心境却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算着时间,秦姑娘应快抵达渡口,今夜大雨滂沱秋风瑟瑟,不知她可有添衣,不知她可有带伞。

    此去经年,便是永别,他日后许是再也见不着她了。

    一如那次在西岭山一别,若非她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如今他与她早已是天人永隔,又何来这之后的相见呢。

    思及此,他猛地睁开眼睛,耳边风雨交加,眼前佛像沉凝,他手下一紧,念珠登时散落一地,“啪嗒啪嗒”的声响叩在他心尖,如有万千虫蚁在那处不断咬噬。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释空的声音传来。

    “观南法师,您歇息了吗?”

    他如梦初醒般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起身往外走去。

    释空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十分诧异,还未来得及询问便听他急声嘱咐道:“释空,我有要事去办,明日时你我二人在城门口碰面,有劳你将我的行李一并带上。”

    丢下这句话后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直冲向无尽的雨夜。

    释空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待看见满地断裂的念珠时心头一惊,又转身提醒道:“观南法师,外头雨大,您带着蓑衣啊!”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道坚定离去的背影。

    因白日人多眼杂,为免事端,秦漪特带宝珍宝画在夜晚离开,她们决定一路南下先躲上一阵子。

    这会儿渡口未见几个人影,偶有归来的渔夫高声吟唱,为这深沉的雨夜添了几分轻快。

    宝画好不容易寻着一个愿意夜间出行的渔夫,只是要价比白日贵上许多,正当秦漪犹豫不决时,宝珍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道:“姐,奴婢们跑出来时藏了不少您的贵重物什。”

    秦漪抿唇一笑:“还是你这丫头机灵。”

    如此一来,她们这往后的日子倒不至于太过拮据了。

    渔夫缓缓将船停靠岸,秦漪撑着油纸伞看向远处江河,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也是赋予她无尽伤痛之地,可她终有一天还是要回来,到那时,她将不再懦弱,她要亲手惩治那些让她受此苦难的人,更要替枉死的冷初和那些无辜仆人报仇雪恨。

    可她对这片苍凉之地终还是有几分不舍的,那人正在远处那座山上。

    她不曾告诉观南,从火海逃生后,在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她痛恨这世间的一切,她不信佛,可他是她唯一的神明。

    冷风吹起她面纱,点点晶莹从脸颊滑落。

    此去一别,便是永别,她虔诚地向天祈求,愿观南修得正道,做他想做的佛。

    “姐,咱们走吧。”宝画低声道。

    “好。”她低喃一声。

    正待上船,只听身后响起一阵奔腾的马蹄声,马蹄铁拍在雨坑里激起数千浪花,随之而来的还有男子的高声呼唤,一声更比一声急切。

    “云凰姑娘!”

    “云凰姑娘!”

    清越的声音响彻山河,一如神明冲破黑暗直抵凡间。

    宝珍奇怪地看了看四周,眼下这里只有她们三个女子,可无人名叫云凰。

    而秦漪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即转过身去,便见一人策马奔来,那模糊的身影渐变清晰,僧袍被狂风吹动,纠缠着在半空中飘摇,衬得佛子原本清瘦的身形越显伟岸。

    不等马儿站稳他便翻身飞下,而后立刻朝这处跑来,脚下溅起许多泥泞,而他一刻也不曾停留,转眼间便已站在秦漪面前。

    秦漪愣愣地看着来人,惊的许久不出话来,本能地举着伞朝他走了两步,试探地低唤一声:“观南法师?”

    观南不断喘着粗气,一双深眸紧紧凝视着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二人。

    雨水将他浑身上下都湿了,水珠顺着额头流个不止,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借着渔灯,秦漪看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挣扎,最后变成一抹坚定。

    他上前两步,从秦漪手中接过油纸伞替她撑着,目光在她脸上一瞬不移。

    “云凰姑娘,随贫僧一同前往北越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