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肆拾玖 云凰姑娘想要的人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店肆伙计都已开始准备烊,栖凤居依旧灯烛辉煌, 人影幢幢。
二楼一雅间内,乌则钰临窗而坐, 琥珀色的眸子闪耀着星辉,清瘦的身影在月色下更显寂寥。
“巴柘, 云凰姑娘让你查探的人可有消息了。”他随口问道。
巴柘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衣披在他肩头, 又将窗子稍掩些才答道:“回少主, 属下已查探出来, 那人就被关在南山一处庄子上。”
听闻此言,乌则钰平静的面容浮出一丝笑容,苍白的肌肤总算有了些许生气。
“那还等什么?”
迟疑许久, 巴柘低头抱拳:“属下不明白。”
乌则钰端茶抿了一口, 茶水放的有些凉了,入喉之后他轻咳几声,巴柘立即将茶盏接过,转身向门口的厮斥道:“怎么回事!”
厮点头哈腰忙去换上热茶,乌则钰疲惫而无力地仰靠着软枕。
“这几日无戏可看,本少主乏味得很。”他嘴角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眸光微动, “命人把那人带出来,权当送云凰一份大礼。”
巴柘试了茶温才送到他手边, 退离半步后沉吟道:“少主, 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温茶下肚,身上的不适消减许多,乌则钰轻轻挑眉:“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少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大费周章来到西临, 这不像少主的性格。”
巴柘低着头,一如往日那般恭敬,“少主莫非爱上那女人了?”
“你云凰?”乌则钰大笑出声,略显费力地动了动右腿,“你从跟在我身边,该是最懂我的才对,这世上谁都能沾情爱,偏我不行。”
“少主莫要这样想,您的病……”
巴柘试图安慰他,可他就像早已看破红尘似的,不在意地笑笑:“不必多言,此事我自有算,你只管照做就是。”
见此,巴柘不再多言,只道:“属下遵命。”
……
秦漪沐浴罢就要歇下时,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候在外间的宝画听见动静忙披上外衣走出去,大老远就看见巴柘带着俩男子朝这处走来,而那俩男子身上似乎扛着个什么。
“宝画,出什么事了?”秦漪绕过屏风朝外间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是巴柘大人来了。”
这月黑风高的,他怎会突然过来?
抱着满腹疑问,秦漪穿戴整齐来到外间,恰在这时,巴柘几人也被宝画引进来了。
不等开口,身后的两男子将肩上物什往地上一扔,只听里头传来一声闷哼。
抬眼看去,那麻袋鼓鼓囊囊的,装在里头的东西不断动来动去,还有低呜声不时响起。
“这是何物?”秦漪问道。
“人。”巴柘言简意赅地回答。
见她不解,巴柘又补充一句:“云凰姑娘想要的人。”
他微一抬手,身侧男子执刀上前将麻袋解开,里头装的原来是个女子。
还是秦漪十分熟悉的女子。
“是你?”嘴里布条被拿掉后,那人震惊地瞪着秦漪,脸上表情活像见了鬼似的,“你没死?”
这般突然的重逢让秦漪略感措手不及,不过她只花了片刻时间便定下心神。
“好久不见啊。”她唇角微翘,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更是冷若寒霜,“念月。”
“你为何没死?”念月惊恐万分地看着她,扭头四处张望,“这是哪里?你们绑我过来是想干什么!”
“知道的太多可没什么好处。”秦漪抬脚走到她面前,这张跟苏月遥肖似的脸还真是让她难忘,“你这条命我还想留着玩几天,你可莫要自寻死路才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瞥见候在两旁的几个大汉,念月情不自禁哆嗦起来,连声音也微微发颤,“如今我已被赶出周府,你就算有仇有恨也寻不到我头上来!”
秦漪莞尔一笑,从侍从手里拿过匕首,冰凉的刀刃缓缓贴像念月的脸颊,后者早已吓得忘了反应。
“怎么?一年不见你就全忘了?”
秦漪抬了抬手,巴柘自觉带着两个侍从离开,宝画宝珍看到这人的脸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化身成为那把利刃,狠狠割花这张令人憎恶的脸,也好替自家姐吃过的苦头偿还回去。
“你设计陷害让我在祠堂白白跪了一整天,让我因为你被送到别苑囚禁,难道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秦漪冷冷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回想起那些痛苦往事时身子不住地发颤。
“秦……秦姐。”念月艰难吞咽着口水,声音里带了哭腔,“囚禁你的不是我,你不该把这怨气撒我头上。”
“不该撒你头上?”秦漪冷笑一声,万般厌恶地瞥她一眼,心头怒火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若非这女人作恶,她如何会被送去别苑,冷初又如何会因为她而惨死。
直到如今,那场大火在她身心留下的痛苦都无法泯灭,她甚至不敢想起冷初这个名字来,多少个日夜,她如在逃犯人般带着满身的伤躲躲藏藏,这一切,皆拜这女人和周子濯所赐!
这般想着,她手一动,那锋利的刀刃登时割进念月细嫩的肉里。
“你疯了!”念月痛苦尖叫,眼泪霎时流淌出来,碰到那渗血的伤口更是一阵刺痛。
“没错,我就是疯了。”秦漪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过往经历的苦痛,她如今定要一一还回去,“把她关到地牢好好跪上几个时辰,若她不跪,那就到她肯跪为止。”
她站起身来,用帕子将匕首上鲜血拭去,嘴角不断上扬,“对了,地牢空无一人,咱们的念月定耐不住寂寞,记得多捉几只耗子放进去,长夜漫漫,也好跟她有个伴不是。”
看看地上痛得表情扭曲的人,宝画宝珍总算狠狠出了口气。
对待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就得比她更狠。
待念月被拖走,秦漪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抬脚来到门外将匕首归还回去。
“巴柘大人,有劳你亲自跑一趟。”
巴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少主交代,此人还有用处,云凰姑娘莫要把她弄死。”
秦漪略感诧异,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细细思索时又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她只知道,那位少主断不是出于无聊才会如此帮她。
*
得知秦漪要去周家赴宴后,观南次日一早就赶了过来,进门便:“明日我陪你同去。”
秦漪微愣片刻,反应过来后笑道:“你匆匆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嗯。”见她还在用早膳,观南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进食,抬脚在她对面落座,自顾自拿起碗了勺清粥,“周家如入虎穴,我如何放心你孤身前往。”
秦漪略感好笑,想到近日的风言风语却又笑不出来。
坊间传曰,陛下欲要为晋王择王妃,大抵就这几个月的事。
“观南,你如今身份特殊,若堂而皇之与我同行,难免让城中百姓些闲言碎语。”
“那又如何?”观南皱眉反问,“满城百姓皆知我心悦于你,云凰,事关于你,我从未惧怕过人言。”
他认真的模样让秦漪不出话来,而那道阻挡在她与他之间的鸿沟,她也不知该如何提。
不必想也知道,他身上承担的压力不比她轻,不论是来自陛下的阻力,还是世人的指点,这所有一切,他向来在默默一人承受。
“你不必担心,明日有木娅陪着我,况且,我身边那几个丫头身手不凡,定不会有事的。”
她柔声劝道,见他眉头皱得更深忍不住凑过去,抬手覆在他眉峰轻轻抚平。
“如今你才开始接触朝务,定要万事多加留意才是,人心难测,你如此良善免不得遭人蒙骗,况且……”
“况且什么?”他笑问,一双眸子盈满笑意。
“皇宫之事我自幼也听的不少,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你回归宗谱势必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所以,诸事定要万家心才是。”
秦漪越越心惊,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浓郁的忧色,又心生一抹愧疚,若非因为她,他又何必淌这尘世间的浊浊浑水。
观南心有所感,垂眸浅笑一声,而后抬手攥住她手心。
“云凰,我素来欢喜你这般替我操心。”
他目光炽热,清明的眸子总是如此赤诚,“可今时不同往日,既入红尘,我便早已做好算,此前在慈云寺时,我虽为佛子,却也见惯了千人千面。”
秦漪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未什么,观南捏了捏她柔软的手心,安抚道:“莫要忧虑,不论如何,我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否则,他又谈何护她周全?
……
黄昏之时,看守念月的家丁忽然来报,她跪了一天一夜后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嚎着要见秦漪,扬言有要事要对她。
宝珍听罢忍不住嗤笑道:“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到现在还不忘卖可怜!”
“无妨,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秦漪来到地牢,这里阴森可怖一股霉味,当初之所以买下这座宅院也是看中这处地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处了。
阴暗的房中空荡荡的,一旁火炉噼啪燃烧,上头烧着一把铁烙,布满蛛网的墙上挂满刑具,就如人间炼狱一般,换作胆点的女子见了定要被吓晕过去。
念月形色憔悴地躺在地上,满身皆是污垢,凌乱的发丝与枯草交缠着,瞧着活像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这点苦头就受不了了?”
秦漪不加遮掩地嘲笑一声,在下人搬来的软椅缓缓落座。
听到动静,面向墙角的念月身子瑟缩一下,许久后才起身坐直,扭头望向秦漪,脸上的伤口已经凝血,即便这般狼狈,却仍不抵她当初万分之一。
“吧,为何想要见我?”
念月攥紧手指,凌乱碎发挡住她的眼睛,脸上神情让人看不太真切。
“我知道那场大火是谁派人放的,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并帮我把我儿子从周府带出来,我就将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听闻此言,宝画宝珍相视一眼,都在怀疑她这话有无可信度。
秦漪轻轻挑眉,手中把玩着发簪,淡淡道:“你有证据?”
念月咬牙摇头,瞥见她眸底的嘲笑忙又道:“若你不信我,这辈子你都休想找到凶手。”
“威胁我?”
秦漪顺手从炉上捞起铁烙,末尾那一端被烧得通红发亮,她漫不经心地将它按压在地上的一团枯草,一股青烟缓缓升起。
“如今我为王你为寇,你,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
念月看着她手里的物什心中一惊,可这是最后一个求生的砝码,她已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一试。
“我知道,你这一趟定是为复仇而来,我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我知道不少细节,得我相助,你必能将凶手送入大牢,我所求并无其他,只要你让我母子重聚,放我一条生路!”
秦漪唇角微扬,放下铁烙后拍拍手心,门外立即走来两个厮。
“给她送点东西吃,毕竟少主有交代,不能把人给饿死了。”
罢她抬脚离去,念月愣了一下忙冲她背影大声喊道:“喂!你到底答不答应?”
回应她的只有厮凶神恶煞的目光,还有空旷悠扬的回声。
与此同时,周府书房里瓷器玉器碎了一地,侍女自觉退到门外将门紧掩住。
“你什么?”(丽)
周子濯目光冷沉,紧紧盯着周福又问道,“好好的如何会被人劫出庄子!”
“回少爷,的……的也不知道啊,晌午庄子上的王婆来报信,的一听就赶忙去找您,可都快把这城中几条街寻遍了也未见您。”周福硬着头皮解释道。
“一群废物!”周子濯低吼一声,心头怒火熊熊燃烧,这几日他诸事不顺,秦漪的事还未解决,竟有人猖狂地动到他头上来了。
而他手底下养的这群人竟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看见。
他努力压下怒气,揉着眉心吩咐道:“此事不许外扬,派人悄悄查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狂妄!”
“是!”
周福走罢没多久,苏月遥携玉英推门而入,眼就看见一地狼藉,而罪魁祸首正扶额坐在案几前,浑身充满戾气。
“出了何事?”
周子濯闻声望去,眸中不见半点喜色,开口声音越发阴冷:“念月是你派人劫走的?”
苏月遥微愣住,反应过来后险些被气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十恶不赦的毒妇?”
见此,玉英有心想劝解一番,可这两人都正在气头上,哪里容得下她多嘴。
周子濯收回目光,紧抿着唇未作言语,却又听苏月遥阴阳怪气道:“明日我要宴请客人,你记得早些回来,毕竟,我可是特意为你邀了栖凤居那位过来。”
这番话彻底将周子濯点燃,他猛地起身,怒目而视:“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月遥强忍下心头酸楚反问道:“怎么?我在府中办个赏花宴也有错?”
“那你为何平白无故邀请那个人?”周子濯冷声问道。
“那个人?”苏月遥嗤笑一声,“你不是日日夜夜想去见她?我不忍你饱受相思之苦,特替你将她请到府上来,你不该感激我吗?”
“你还要任性妄为到什么时候!”周子濯大步走到她面前,心中的愤怒快要将他吞噬,“你还嫌周家闹得笑话不够多吗!”
“姑爷,姐她……”眼看他怒不可遏,玉英忙插了一嘴,却被苏月遥冷冷断。
“闭嘴!”她侧头低斥一声,转过身时眸中已盈满泪光,“周子濯,我如今才算明白我哥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自从去年那场大火,你整个人都变了!你以前信誓旦旦告诉我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可秦漪死后你就像魔怔了一样!”
“你嘴上不肯承认,可这府里的人谁看不出来,你早就爱上了她!你像个疯子一样让人到处找她的侍女,不也因为她们是跟秦漪最亲近的人,你恨不得把一切跟她有关的东西绑在自己身边,可惜啊,你这番深情终究没被她看见!”
苏月遥倔强地抹去眼角泪水,因为动怒腹不断抽痛着,“如今可好,她又活了过来,你一听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去见她,你还敢你心里没有她!”
一番话毕,她早已心如刀绞,本以为自己期待许久的婚姻该是万般幸福的,可她如何也没想到,郎心早已不似曾经。
周子濯垂下眼帘,满身力气像被突然抽离一样,他缓缓坐倒在地,痛苦地抱住脑袋。
“是,我承认,我心里有她。”
良久,他低喃一声,“是我发觉的太晚了。”
晚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晚到他不得不伤害一个又一个人,他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可他不愿就此罢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眸轻声开口:“月遥,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一句辜负就能了事吗?”苏月遥冷笑道,“我为了你丢尽脸面,甚至不惜搭上我爹的名声,结果到头来就换个这样的结果,周子濯,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周子濯浑身一僵,这声质问何其熟悉,犹记得去年的时候,秦漪也曾这样哭着问过他。
他也曾问过自己究竟为何这般对她。
也许是因为,他将两家父母强行定下婚事这一过错都算在了她的身上,或许是因为,他怨恨她让自己和月遥不能相守,可到后来又变成,他怪她眼里有了别的男人,曾经口口声声此生不负君心的她,竟要不顾一切与他和离。
他害怕,害怕自己再次被抛弃,就如月遥几年前走就走,丝毫未给他任何挽留的余地一样。
那苏月遥呢?他又为何这般对她?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他还不曾想过,就像秦漪还在他身边时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挣扎痛苦却不愿细想原因一样。
但他知道,她们都没有错,是他错了,错的离谱,他还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头,一切,都太迟了。
周子濯颓废地坐在那儿,苏月遥满目苍凉,耳边只剩下他那句承认的话语,她扶着玉英的手走出门外,心底最后一丝挣扎也在刚才那一刻荡然无存。
她看着梅苑的方向,手心触向隐隐作痛的腹,低声问道:“我让你派人给豫王送的信可送到了?”
“回姐,已经送到了。”玉英应道。
“好!”她眸色阴郁满含疯狂,唇角不断上扬,“死而复活又如何?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几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