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生子
兰雪堂
香炉内青烟缭绕, 淡淡的冷梅香气不绝如缕的熏染着衣裳,花窗旁悬着白玉珠帘,上好的越窑白瓷中插着几支莲花, 两三朵都尚未绽开。
裴景倚着圈椅,曲起中指微不可查地叩了叩桌案。
随着一声啪嗒落地, 有一身形精瘦穿黑色劲装的男子从外面翻窗跃入, 动作灵活连外面院中守着的丫鬟都没惊动。
“大公子缘何没有赴约?”他身手矫健,三两步跳到案前花窗后, 复又直起身来。
从外头看,房里只有裴景一人的影子。
“蠢货!”裴景轻嗤, 环过瓷盏的手骨微微攥紧,抬眸,对上那人显然不悦的神情, “露出马脚都不自知,亏你是晋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
裴淮当日信口一问并非没有根据,彼时裴景心中暗暗吓了一跳, 虽面不改色, 却着实知道厉害。
他乘马车去的是曲江池畔的一处书肆,因里面有雅室可供赏读品鉴, 且年久失存的古籍也总能觅到踪迹,故而算得上合理的去处。
晋王有间别院挨着书肆, 为了便于来往, 两人从书肆与别院之间的密室通道见面, 院子是晋王买的, 密室则是在裴景授意下,特意挖就而成。
起经年往事,过去已有五年之久。
晋王从起初的不相信, 到如今对他奉若上宾,裴景花了五年,可自去岁裴淮自京畿拜访归来,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却又翻天覆地的发生变化。
本已能跟东宫势均力敌的晋王府,忽然就被连连压制。
朝堂官员属意晋王的几乎被折损殆尽,倾向投靠的则瞬间转了风向,一致倒向东宫,文帝命太子监国,更是让本就削弱的晋王势力再遭压。
令裴淮声名鹊起的扬州挟官案,正是出自裴景之手。
对于今岁的春闱,他谋划了三年,若能成事,趁春闱科考大可笼络新臣无数,年前已有许多考生通过各种渠道与晋王攀上干系,原指望礼部尚书独占主理之职便宜行事,谁想裴淮去了趟扬州,一切都变天了。
“叮嘱你主子,二郎在查晋王府,最近便不要再与我联系了。”
“当初是大公子让主子笼络宋星阑,言之凿凿他妹妹可用,可现下呢,网子撒下去了,一条鱼也没见着。”他言辞间虽注意,却还是露出急切的谴责。
裴景睨着他,骨节如玉的手指松开瓷盏,继而垂在自己膝上。
“他妹妹自然在做她该做的事,急什么,越是损兵折将,越要用用脑子,别上蹿下跳将所有底牌都抖落出来。”他心烦的是,此人不经传信便擅自到侯府见他。
亏得今晚是中秋,众人都在永春园赏月,他才找了个借口道身子乏,得以见他。
若裴景不得空,难不成他要一直等下去?
那人抱起手臂,面上微冷,他是两面受气,心里丧的很。
“我承诺你们主子的事,定会办成,转年开春,让他等着看戏。”
......
裴淮与顾宜春在永春园坐了不多时,长公主便以更衣为托词,转而去了内院。
大哥身子不爽利,也早早回去兰雪堂,园中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陪着淮南侯。
往年中秋,他们会出门看花灯。
今年冷清了些。
淮南侯瞥见儿子儿媳相敬如宾,心里头也是高兴,只是总觉得他们两人不似自己与长公主那般恩爱,客气有余,疏离更甚。
吴管家备好了马车,淮南侯起身朗声道:“今夜二郎陪宜春去街上逛逛,前几日便听会很热闹,从南面来了好些个舞龙队,还有耍把事的,我去看看你母亲,便不跟着凑热闹了。”
两人登车后,马车沿着侯府大门往繁华之地缓缓行驶。
顾宜坐的端正,途中忍不住挑起帘子往外看,她今日穿了身浅粉色襦裙,外面罩着纱质披风,腿间的裙裾层层叠叠,撒开柔美的弧度,捏着帕子的后遮不住她雀跃的心情。
裴淮扫了眼,往前看见萃仙居的招牌。
抬头,一道劲拔儒雅的身影探出二楼包房,似已等了许久。
下车前,裴淮递给她帷帽,轻声道:“你若是想提前和离,只管与我开口,我依旧会照看你爹和你兄长几个。”
顾宜春脸一热,摸过帷帽戴在头上,她不敢抬眼,却又期待着再次与那人相见,礼数上,她分明是不该去的。
可又默默服自己,是裴淮推她去的,不怪她。
“郎君珍重。”
她下车后,裴淮撩起帘子,道:“你若是不回去,便叫他在包房外挂条帕子。”
话音刚落,顾宜春的脸简直要烧起来。
她福了福身,提腿就赶忙逃也似的离开。
墨玉阁
长公主进屋后,便眼扫视逡巡。
房中布置雅致矜贵,上好的紫檀书案,上面置着和田玉雕的凉瓜摆件,左侧的笔筒,翡翠纹路与雕工完美契合,竹叶兰纹交相辉映,纸镇用的是墨色美玉,此时正压着宣纸一角。
笔挂上悬着几只极品狼毫毛笔,还未启开沾墨,笔尖莹白似雪,没有一丝杂毛。
地上靠塌的位置,铺着金丝软垫,便是不着鞋走上去,也不会生凉。
房中每一处布置,不可谓不用心。
长公主却是越看越心惊,整个墨玉阁,已然不是从前的模样,虽侯府底子厚实,却没有把通房搁置到如此高的惯例。
扭头,她掩着胸口坐下。
月宁自她进门后便一直福着身子,待长公主终于坐下,她觉得腰仿佛要断掉,站立的姿势便轻微晃了晃。
李嬷嬷道了声:“殿下,月宁还带着身子呢。”
长公主笑了下,抬手慢慢抚上唇角,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月宁约莫知道,长公主是要来训话的。她咬咬牙,不敢起身,腿肚和腹部相继如同抽筋一般。
在她快要撑不住时,长公主悠悠道:“起来话。”
月宁如释重负,后脊冒了层冷汗,眼角也有些痒,她擦了擦,复又温顺地站在堂中,低眉顺眼。
如从前又不似从前,长公主量着她,总觉得那份乖巧里,似乎多了几许韧劲。
“今夜我是避着裴淮来的。”
意思,今晚的话,只你我二人知道。
“可着大夫瞧过身子,胎像如何?”
“回殿下,一切都好。”
长公主听出她话里的敷衍,审视的目光倏地瞥了过去。
“我听二郎,转年三月是产期,到时恐怕还是得委屈你住在这儿。”
顾全大娘子颜面,毕竟正室都未有子嗣,通房先有了,跟直接上去了人一巴掌无异于两样。
月宁嗯了声。
长公主摩挲着腕上的镯子,又道:“还有一事,我今日要同你讲明。”
“待孩子生下,你便不能留在京城了。”
月宁抬起眼眸,明亮的眼底晕出淡淡的浅光,长公主叹了声,不愿看她的眼睛,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为着裴淮的后宅做恶人。
风袭进窗户,碧色桁架上薄纱夏衫来回晃荡,月宁笼着广袖,慢慢跪立在长公主面前。
......
墨玉阁的膳食一向谨慎,饶是如此,在临出远门前,裴淮仍过来添了两个厨,有做甜食的,有做京城面点的,调着花样伺候她日渐刁钻的胃。
月宁夜里睡不踏实,白日又吃的极少,月份逼近腊月里,她的身子越发疲惫倦怠,浑身的肉仿佛都长在腹,原本白嫩如玉的脸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烛火,恹恹的不见光彩。
正是年尾大理寺最忙的时候,偏偏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王妃的妹妹柳芜柳二姑娘,于年夜被发现沉尸枯井,据下去捞的人险些没命上来,柳二姑娘后脑被锤了个洞,至死眼睛都瞪得滚圆,手指如枯槁的树枝,佝偻着蜷曲起来,那人想悬绳将她拉上去,谁知甫一翻过身来,被吓得当即昏死过去。
柳二姑娘的腹部被人掏空,简言之只剩下一具枯架子。
她死状极惨,刑部又派了两人下井捞尸,顺带将昏过去的仵作一同拔了上去。
传言甚嚣,各种法层出不穷。
裴淮从大理寺下职已是接近宵禁之时,他骑马径直去的墨玉阁。
还没进门,就远远看见月宁坐在亭榭中,身上裹着氅衣,腿上盖着厚厚的被衾,脸蛋若隐若现的挡在兜帽中,被一圈细细软软的狐绒衬的愈发娇。
事实上,她最近瘦的厉害,只腹隆起,从后看,纤腰跟从前一般宽窄,裴淮的大掌贴过去,轻而易举能护在掌中。
月宁睡不着,胸口闷堵的喘不上气,房内燃着地龙,烤的如同春日一般。
她躺下后,便觉得有人捏住她心脏,血液渡不过去,便是启开嘴,也如同快要憋死。
她只得披上衣裳在房中来回转圈,起初还好,后来也没甚作用,越走越烦,提到嗓子眼的气堪堪透不过,她急速喘息,却还是像暴雨来之前,河面拼命往上蹦跶的鱼,很难受的窒息感。
这几夜,她索性裹好衣裳到院里吹冷风,横竖能正常喘气了。
身后投下漆黑的影子,继而便有双温暖的手揽住她肩膀,整个儿将她环在鹤氅之中。
月宁动了下,手里托着的暖炉早就不温。
“你身上有腐尸气味,别碰我。”
月宁声音着颤儿,在他环过去时,四肢骤然变得僵硬紧绷,她排斥他的靠近,尽管那体温让她几乎舒服的想要喟叹。
裴淮没松手,去也没与她反驳。
下职前,他特意去大理寺净房用冷水洗了三遍,身上只剩皂角气,哪里还有腐尸的味道。
他知道她只是在找借口拒绝靠近。
冷风漫过氅衣,很快两人都冰凉了身子。
雪禾命厮抬着炭盆过来,仰头看见裴淮进了亭子,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该等着,幸好,他很快与月宁分开,坐在对侧的石凳上。
本来咆哮的风,被他挡住了去路,拐了个弯,往斜对面的梅枝上放肆。
两个厮躬身将炭盆放下,又把燃尽的默默抬走,上好的银骨炭,灌进风后烧的更加旺盛,没有一丝烟气。
裴淮低下身去,手摸到月宁的脚踝,月宁几乎下意识躲避,反应过来抬脚又想踹他。
裴淮没避,肩膀吃了一记,闷声道:“你再乱动,我就绑了你。”
罢,他抬起眼眸,盯着月宁零星闪光的眸眼,用手慢慢脱去月宁的锦鞋,随后在月宁的惊讶下,双手捧着她的脚,塞进氅衣内的中衣中。
脚趾肚甚至能真切感受到他肌肉的热度。
月宁不敢动,双手却往后撑着揪紧袖子。
“大夫,孩子很好,会足月出生。”
月宁过的话,裴淮不是没听到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丝后怕,只是他要这个孩子,在所有事情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他明确知道,自己不想放弃他。
“三月莺飞草长,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好。”裴淮低头,专心给她穿好鞋袜,将炭盆挪到她脚跟。
月宁合上眼,自能察觉到胎动后,她就刻意不去关注孩子,她知道一旦有了慈母之心,走的时候便会心软犹豫,属于自己的唯一机会也就彻底没了。
大夫每日早晚诊脉,这几日更是调换了药方,临睡前都要喝满一大碗的苦药,虽然难喝,可想到能让孩子好点,她就忍着全部灌下。
她不喜欢苦的东西,自然也不喜欢这苦到心里的汤药。
“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裴淮牵起她膝上的手,似乎憧憬着孩子落地时,其乐融融的场景,“他一定会很乖。”
着,掌腹贴到月宁腹。
本已消停的孩子忽然抬起一脚,正好踹到裴淮掌心。
他惊得笑了下,眼中俱是不可思议。
“明日我去京郊转一圈,约莫半个月光景。”也就是不在京中过年了。
月宁没接话,只冷冷望着被灯笼映照发红的枯枝,默默算着离开的日子。
“你有什么事,找阿满或是雪禾,不要找管家。”
月宁低头,对上他郑重的视线,她忽然想起被灌药的那日,嘴唇翕动,终是没忍住:“是他?”
裴淮瞥了眼四下,确定无人后,淡声道:“十有八/九。”
侯府挑选管家向来严苛,曲江别院的两处园子,也都是长公主亲自从身边人挑出来的,在侯府有着至少十几年的做事经历。
后半夜,月宁想回屋。
裴淮伸手抱她,她退后,绕过他的手,心翼翼下了台阶。
房中开着窗牖,透进来细微的空气,月宁睁着眼,能从身后人的呼吸声中,知道他也没睡。
“柳芜是你杀的吗?”
裴淮似乎嗤了声。
月宁攥着溜滑的枕面,随即肩上一热,他伸手将她掰过来,面对自己。
房中只留了一盏灯,对床头高几上,逆着光,裴淮的面庞一半浸在黑暗中,一半迎着昏黄。
“在你心里,我竟是那般病态冷漠之徒。”
月宁别开眼:“坊间传的。”
什么的都有,起初是晋王,后来不知从哪日起,便慢慢转了风向,将矛头对上裴淮,甚至明里暗里提到戏园子那回。
柳芜怒斥通房,二郎挥刀护美人。
“他们只是想用流言掩盖罪证,不出两月,流言自会止住,而他们的目的,也绝不会达成。”
此番启程去京郊,为的便是查探猛火油动向。
他仿佛已经接近事情的真相,然所走的每一步,都愈发惊险诡异。
柳芜发间有猛火油的气味,据裴淮初步估计,应是她无意间听到什么绝密之事,换做旁人,兴许为了保命会悄悄走开,可柳芜向来没脑子,又与晋王有着勾连,不准想以此为要挟,让晋王给她名分。
弄巧成拙,连性命都保不住。
“柳芜应有了身孕。”
月宁颤了下,瞳底露出惊恐。
“他们挖去她的内脏,其实是为了掩盖柳芜有孕的真相?”
“嗯。”
月宁挣开他的双手,坐起来连呼了几口气。
裴淮跟着起身,扯过外裳披在她肩上,乌黑的发如绸缎般细滑,脸透着惨白,原本就细嫩的下颌更加巧,她扭头看着他,眼睛明亮惶惑。
“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似乎知道她在怕什么,裴淮覆向她隆起的腹部,承诺一般:“放心,我护得住他,也护得住你。”
月宁嘴角勉强扯出笑,“若他真动手,你又拿什么去护我们母子。”
裴淮沉下眼眸,声音虽淡却有种不愿被驳斥的强硬:“至少在我暗查的时日里,大哥并无任何异象”
同床异梦的日子,月宁早就习以为常。
月份大了,不能躺平身子,她便来回翻腾。
裴淮从后抚着她的后背,慢慢听见均匀细密的呼吸声。
脑子里,想的却是每一件看起来如常,细想却想不通的事。
比如,去牙行挑选丫鬟厮,向来都是吴管家一人的事,偏偏月宁进府那日,大哥在牙行外遇到吴管家,临时增了三个模样俊俏的姑娘,其中就有月宁。
而他那段日子时常去永春园请安,午膳晚膳也都陪在长公主身边,日久便会对初入府却能在永春园近身伺候的月宁产生同情,因为那会儿雪禾总是拉拢其他家生子还有进府多年的丫鬟,背地里踩践她。
泛滥的同情心用的久了,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喜欢。
看见她时高兴,看不见时紧张,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看她抹泪恨不得想把惹她伤心的人弄死。
那会儿的裴淮,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月宁。
起了阵冷风,夹带着刺骨的寒。
裴淮把她肩下的衾被往上扯了扯,遮住那削瘦的脊梁。
他满腔热血筹谋着如何同母亲开口讨要月宁时,大哥病入膏肓,偏偏母亲求告无门,信了冲喜一。
心上人变成了嫂嫂。
是巧合。
裴淮垂下眼皮,脑中所有线索渐渐明朗,甚至已然指向他最信任的大哥,可他还是怕自己哪一步算的有差,冤枉了他。
以己做饵,他要看看,究竟为了什么。
好的半月,过去足足月余。
这个年过的并不太平,宫里陛下生了场大病,太子日夜守在跟前。
长公主在大年夜也被传召入宫,与太子妃一同宿在幼时的琼玉阁。
文帝的病来的蹊跷,外头只道他内虚所致,宫里却人人自危,东宫彻查文帝的日常饮食还有寝宫内一切接触过的物件,被拘禁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
淮南侯携北衙六军驻守宫城以京城众多出入口处,南衙十六卫在此时亦不安生起来,晋王任千牛卫的舅子,更是屡次出入皇城。
剑拔弩张的前朝,越发呈现出分庭抗礼之势。
裴淮传来消息时,月宁正挺着腰身在案前写字,临的是书圣之作,旁边放着前夜抄写的佛经。
整日没有旁的消遣,活下去似乎也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
孩子愈发闹得厉害,半夜经常被他踢醒,大夫今早诊脉时,吩咐下人提早预备着生产需要的物件。
雪禾将桌案上临摹的书卷整理好,换了凝神的香料,若有所思道:“二公子走了一月多,竟也没个音讯传来。”
捏笔的手微微顿住,月宁想起他临行前的话。
雪禾又道:“也不知道宫里怎么了,坊间都传...”她悄悄看了眼四下,压着嗓音声道:“都传东宫和晋王要仗。”
“不起来。”月宁淡淡,搁下笔后,起来在房中踱步。
“为何?”雪禾不解,侧着脑袋问,“北衙和南衙的人前几日还起了冲突,险些当街开,我听出去采买的人,陛下怕是不大行了。”
距离前世陛下被鸩杀还有三年之久,宫中突发巨变,只能是有人设了圈套,大抵与裴淮脱不了干系。
他借此时机出城,正是想给蠢蠢欲动之人动手的机会。
即便长公主如何担心,也断不会空出侯府,与太子妃都住进宫中,唯一的解释便是,文帝配合着淮南侯府以及东宫,特意引蛇出洞。
“管家?”
雪禾皱着眉头,将人挡在门外。
管家急匆匆的过来,往屋内探身瞧了眼,压低声音道:“二公子回了,眼下正在青松堂。”
“右脚被捕兽夹夹到,伤的很重。”
“你快让姑娘收拾收拾,跟着一道回侯府去吧。”
雪禾犹豫了片刻,回头看看月宁,“不成,二公子走之前吩咐过,不管发生何事,就让姑娘安心在此备产。”
管家急的直跺脚:“你可真是死脑筋。”
“眼下京城乱了,南衙的人在皇城根跟北衙起来了,今早抓了好些个进去,都要仗了,你想想,若真的起来,还有哪里能比淮南侯府安全?你可快点吧,祖宗,姑娘出什么事,你担待的起吗?”
“不成!”雪禾脑子乱的厉害,可还是挡在门口,不让管家进来。
“我等阿满回来,他回来若也这般辞,我们便走。”
门咔哒合上。
转过身来,雪禾面色发白,紧张不安的看向月宁。
随即,步跑过去,压低声音问:“二公子出事了,你觉不觉得是晋王的人干的,他们是不是要谋反啊,姑娘,我怕,我怕他们下一步要对咱们动手。”
方才在管家面前的镇定荡然无存。
雪禾抓着桌角,话都有些发抖。
“左右不过是个死,别怕。”
没过半晌,管家带着几个厮前来叩门,拍的啪啪啪作响。
“姑娘,二公子命我来接你,咱们赶紧回侯府,要过来了!”
气氛愈发压抑。
月宁挑开眼帘,坐在案前的圈椅上,腹内的人似乎也察觉到外面的不安,方还活跃滚动的身体也跟着安静下来。
“管家,你容我换身衣裳再走。”
闻言,管家果然不再拍门。
月宁换了身厚实的氅衣,雪禾跟着她来回转悠,不安地问道:“咱们真去吗,万一..万一路上遇到官兵,劫了咱们可如何是好?”
“你觉得,咱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信裴淮的安排,也信他会保护孩子的周全,事到如今,只剩最后一步要走了。
轿晃晃悠悠抬出门去,果真一路畅通无阻的赶赴淮南侯府。
直到进入府门,雪禾的心才落下来,忍不住悄悄喘气与月宁道:“还是姑娘命好。”
月宁攥着帕子,不话。
忽然,轿子一晃,调了头,却不是往青松堂去,转而走了道,急的雪禾跺脚喊他们。
“错了错了,往这儿走。”
那管家斥她:“大呼叫什么,没规矩。”
罢,他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上前,架起雪禾五花大绑塞了嘴,然后扔进旁侧的花丛里。
月宁低吸了口气,不多时,便听到清雅温润的一声笑。
“要败了啊。”
淡淡的声音,像是叹息。
月宁挑开帘子,踏出门去。
裴景坐在轮椅上,通身上下裹着雪白的氅衣,膝盖照旧搭着波斯国的裘毯,眉飞入鬓,眸眼风流。
他鲜少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
“可惜可惜,晋王蠢不自知。”
劝也劝不动,如同狗见了吃食,拉不住链子,拼命狂吠着冲上前去,也不管那吃食中拌了毒/药还是砒/霜。
被压制到底端便疯了一样想要反杀。
铺天大网早就对他们敞开了口子,只等所有潜伏力量悉数出现,才会合拢网子,一举收手。
裴景拢着双手,抬头看看明净如洗的天空,忽然唇角扯出淡淡的讽刺。
“穿的这样多,可后脊还是凉飕飕的。”他摸索着颈子,如玉般温润的容颜慢慢沉寂下来,“你,是不是因为有支毒箭正瞄准我的心窝,所以才会如此叫人心冷?”
他问月宁,同时抬起眉眼,穿过层层枯败的树木,望向看不清的远处。
“出来吧,二郎,你不就是想要看我自露马脚,狼狈可怜的模样?”他垂手搭在扶手上,慵懒的不似一个被人看穿底线的败者,而像是周密筹谋没有一点破绽的高人。
或许他习惯了如此模样。
装腔作势的出尘不染,清新脱俗,不为外物所蛊惑,更不会济济于名利之中。
鸦雀无声的庭院,忽然从暗处闪现诸多手持弓箭的士兵。
管家仓皇的看着裴景,又扭头看看毫发无损的裴淮,吓得双腿战战,不知将要作何死状。
“来吧,一箭射死我吧。”
裴景敞开双手,甚是轻松的迎向裴淮举起的弩/箭。
唇角含笑,眉眼儒雅。
“是不是下不了手?”裴景清隽地面上涌出淡淡的讥讽,“你瞒着爹娘,不就是想给我留条退路?
可怜的二郎,一辈子都改不了心软的毛病!”
“宫里,晋王是不是败了,早就被擒了。”昨夜没能等来送信之人,他便知道败了。
那蠢货不听自己分析,一意孤行,甚至嘲讽他瘸腿瘸到胆子都没了。
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为什么?”
“所有失败者都得坦诚相告吗?”裴景低嗤了声,“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听不到,即便我死了,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为了什么。”
他高昂着头颅,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
修长如玉的脖颈,青色血管流淌着汩汩温热的血液。
裴淮的眼中沁出薄薄的光,他抬了下眼皮,让热意倒回,继而用冷鸷阴森的眸子对上裴景不以为然的眼睛。
手中的□□怼到他胸口,锋利冰凉的触感让裴景慢慢收拢掌心。
“猛火油是你的主意,京郊设陷也是你的主意,助月宁逃离的船夫亦是你的主意....”他不动声色地着,弩/箭的尖锐抵到裴景的皮肉。
他始终目不斜视的看着裴淮,却不正面回答他任何话语。
“我们是兄弟。”
“兄弟?”
裴景颇具玩味的笑笑,指尖摩挲着掉落的梅花花瓣,轻薄地乜了眼:“用来衬托你二郎君子如玉,风流倜傥的窝囊废吗?
兄弟,可真是让我恶心厌恶的字眼。”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他敛起眸中的笑,指骨抠着轮椅发出晦涩的声响。
“这就是你不惜毁掉侯府,毁掉我的缘由?”
裴淮凛着眉,胸腔中泛起浓浓的不可置信,惊讶,荒唐,可笑,甚至是愁苦。
“知不知道,每次跟你跟爹娘还有长姐话时,我是要忍着多少恶心,才能假装笑出来,假装不在意。”
“不必同情我,因为你们都不配。”
他是本朝年纪最的进士,本能平步青云,借东风扶摇而上,他有门当户对的亲事,也有足以支撑攀爬的家族,更有可以效忠扶持的东宫。
他本可以做个好人。
如果没有那次坠马-----
昏迷中,爹娘痛哭的同时,亦在马不停蹄为了侯府日后的前程筹谋,他们甚至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要培植裴淮,让他成为顶起侯府的力量。
长姐更是无情。
见他毫无用处,便将对待自己的期许转嫁到裴淮身上,任由太子点拨裴淮,成全裴淮。
昏迷了三日,那些人在他耳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刀刃割过心脏。
他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才醒来的。
母亲哭红的眼睛,父亲一夜间苍白的头发,还有二郎乌青的面孔,长姐消瘦的身形,他看着她们,旋即露出安抚的笑来。
那便一起去死吧!
“大哥,我只问你最后一件事。”裴淮的手抖了下,擦着裴景的衣裳划出勾丝。
裴景笑盈盈地抬起眸来,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滚动。
“是问你的孩子?”
他仍在笑,眉眼间的得意遮掩不住。
月宁是他精挑细选,特意为裴淮找的枕边人,模样身段,品行举动,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又会被什么样的人迷住,裴景轻而易举便能知晓。
裴淮喜欢一个人,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对她好,他能倾尽全力,不求回报,蠢得不可不叹。
“放心,死不了。”
“不过,兴许会有点先天不足罢了。”
裴景的笑刺破庭院幽静的上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骤然穿过裴淮的胸膛。
他阴冷下眼底,将弩/箭慢慢收拢,垂在身侧,随即,不轻不淡地道:“你也放心,我不会杀你。”
“在爹娘眼中,我们依旧是兄友弟恭,只不过,大哥不配再睁眼看,倾耳听了。”
裴景眉眼一顿,喉间的话咬牙切齿:“你...想对我做什么?”
裴淮从荷包中取出一粒药丸,举在手指间端量:“无他,吃下去,我养你到死。”
罢,他钳住裴景的下颌,用力掰开他的唇,将那药丸塞进去,再猛一用力,抬起他下颌一挑,药丸滚入喉咙。
裴景眼眸渐渐蓄起浓雾,他掰着扶手,痛苦的暴露着自己的难忍,青筋突兀的鼓过白皙的面孔,手背上的筋络也骤然鼓的高耸。
嗓子眼模模糊糊溢出两个字:“疯子....”
......
顾宜春守在青松堂院中,来回烧热水的丫鬟步履匆忙。
长公主和太子妃自琼玉阁回来后,便径直去了兰雪堂。
裴景突发重疾,昏厥过后,连宫里的陆奉御都束手无策。
“大郎往后只能躺着?”长公主掩着唇,通红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大公子只能吃些流食,伺候的人要务必心,每次擦洗晾晒,时不时挪到院里换换气。
大公子旧疾复发,怕是无力回天,只能做个活...”
活死人三字陆奉御没有出口,连连叹气后,就去开调理保命的方子。
长公主颓然地坐在椅上,看着那浮白似雪的脸,忽然掩面哭了起来。
顾宜春没见识过旁人生孩子,可月宁的动静委实太大,光是端出来的血水已经好几盆,血腥味隔着屋门都能沁出。
裴淮阔步从外进来。
顾宜春福了福身,急道:“郎君,可如何是好,稳婆孩子有些倒位,他们推了半晌,还没转到正位。”
“陆奉御,劳你进去..务必求你救她。”
裴淮声音颤着,他攥紧双手,手脚从未有过的寒冷入骨。
陆奉御应了声,复又匆匆提袍进门。
裴淮在外沉了沉心,想往屋里去,却发现双脚犹如箍在地上,挪动不得。
顾宜春喊了声他。
裴淮迟钝的看着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她不断翕动的嘴唇。
后脊一凉,脑子登时清醒过来,浑身湿淋淋的又冷又热。
他转身就往屋里去,顾宜春跟在身后,门被从内合上。
顾宜春呕了口,腹中忽然抽紧,巧云急忙扶着她坐下。
许是忽然得了空,顾宜春垂下眼睫,默默掐算自己月事过了几日,越想越觉得可怖,连巧云看着她的脸色都觉得害怕。
“大娘子,你怎么了,你句话,别吓我。”
就在这时,本来明亮的半空忽然飘来阴黑的乌云,冷风撕扯着枝头的枯干,发出凄凉幽怨的呜咽声。
房中听不见月宁使劲的声音,半晌都没有人声,出去来回走到的脚步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自上而下笼罩着青松堂。
忽然,房中传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声。
顾宜春攥了攥手帕,与巧云齐齐扭过头去。
哭声过后,便立时没了动静。
顾宜春扶着巧云手臂,站起来往屋内去。
走近些,便听见陆奉御着急的声音:“,到他哭,屁股,快!”
噼啪响亮的拍声后。
包括顾宜春在内的满院下人,皆屏住了呼吸。
院中静的只有狂风咆哮的声音,树干掉落的吱呀声。
雪片沿着屋檐轻扫而过,擦着裙角很快溶成水珠。
巧云低声惊了句:“这都二月底了,怎的又下起雪来。”
顾宜春仰起头,雪片掉在她眉心,她伸出右手,慢慢覆到温热的腹,是啊,都要立春了,怎么就下雪了呢?
好似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
房中再度传出微弱却又连续的哭声,紧接着,有丫鬟高兴地喊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咱们公子福大命大,往后定能逢凶化吉,一生富贵!”
“是,是是!”
.....
月宁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孩子产出的一刹,她只觉有无数血液自她身下泄出。
攥着被褥的手,陡然垂在塌沿。
耳畔传来孩子的哭声,轻微绵长,像欢欢一样。
有人抓住她冰凉的手,一遍遍摩挲温热,喋喋不休的叫唤她的名字。
笼着烟雾的桥面,她孤零零站在桥头,远处的灯火零星点点,仿佛能听见人话的声音。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浓烈的雾气绕着她眼帘晕开更浓的白雾,她想拨开迷障,却又仿佛越走越深。
有人在江面沿岸的楼阁里唱曲儿,声音宛转悠扬,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
有人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棍子吆喝着经过。
吹糖人的老人笑嘻嘻弯下腰去,给经过的孩子吹了水牛的模样,逗得孩子咯咯笑着。
然后孩子拿着糖人,不心撞到她,抬头做了个鬼脸。
月宁才发现,不知何时,她手里提着个六角宫灯,下面缀着流苏,顶端镶嵌着指甲盖大的白珍珠。
她想举起来细看,不妨被谁从后推了把。
从桥面推到一处清幽雅致的园子,院中栽种着桂树,正值秋日,满树银黄,淡淡的香气不出的沁鼻。
桂树遮住后面的光景,月宁却仿佛阴影知道有什么,是敞开的半月窗牖吗?
她提起裙子,慢慢从桂树后探出头。
轻软的帘帐迎风摆起,敞开的半月窗牖雕着精美的花样,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被拍了下肩膀。
扭头,却是个少了门牙的男孩。
他手里举着半串糖葫芦,神秘兮兮冲她勾了勾手,月宁蹙着眉尖,还没话,就被他塞了满嘴的糖渣。
男孩揪着她的髻,嘻嘻笑着。
透亮的光在两人身上,月宁抬起手,发现纤长的手指变得短且肥糯,她甚至要垫起脚尖才能够到男孩手里的糖葫芦。
她着急的想喊他,吐出来的字却是:“哥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