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雷
枝头新折的梅花, 沾着一抔白雪,甫一进门便融成莹亮的水珠,行走间掉到枝子上。
房中燃着地龙, 门窗紧闭,紫檀雕花落地宽屏上绣着四季百花图, 淡淡的熏香自床头矮几上徐徐升起, 挨着的拔步床中,皆是新换的被褥, 绸被上面绣着金丝银线,滚成吉祥如意的暗纹。
入目先是看见乌黑浓密的发丝, 陷进枕中苍白无血的脸,那睫毛在光线的笼罩下,如同蝴蝶的翅膀, 脆弱而又纤长,微启的唇瓣沾着药汁的黑涩,柔美的颈项消失在藕色绸面下。
“哥哥, 给我!”
似是无意识的呼唤, 床畔那人猛地抬起头来,握着细白手的手指倏地攥紧, 月宁的眉蹙成尖儿,裴淮俯身上前, 抬起胳膊将她额前的湿发抿到后面, 呼吸与她缠绕一起, 他哑着嗓音, 低低出声。
“你叫谁?”
月宁难受地哼了声,唇角溢出不适的呻/吟。
裴淮却不罢休,掰着她的脸面容阴冷地凑上去, 仿佛非要逼问出答案:“你梦见谁了?”
“你们在梦里作甚?”
梦里的人转眼即逝,月宁站在偌大的庭院中,桂花的香气若有似无,仿佛哪里有人在唤她名字,她陡然转了一圈,什么都看不到,天地都在跟着旋转,那声音不绝如缕的灌入耳中。
“囡囡,过来喝鱼羹。”
“乖囡囡,这个字念孙,孙....”
“我们囡囡比哥哥乖多了,等明日上元节,母亲和爹爹带囡囡去逛灯会,坐船游湖,那么大的鳌山灯海,让爹爹驮着囡囡看。”
“哥哥也去。”
“好。”
“哥哥给你买糖葫芦,都给你吃,嘿嘿...”
稚嫩的童声像是回旋在耳畔,久久不能断绝,月宁焦急地东张西望,可除去盘桓缭绕的话声,她什么都看不到。
支开的半月窗牖忽然咔哒一声合上,她跑过去,伸手用力拍,与此同时,所有声音消失不见,敞开的门犹如被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合上,盛开的簇簇桂花瞬间枯败掉落,翠意丛生的枝叶眨眼焦黄一片,高墙耸立的庭院中,放眼望去,仿若化为凄清冷寂的存在。
月宁张着嘴,想发出声音,可喉咙好像哑了,她用尽全部力气,把手括在唇边,除去温热的空气,没有半点回响。
睡梦中的月宁,神色愈发焦灼,呼吸绵密急促地似要喘不过气来,两只压在被衾中的手忽然伸到半空,胡乱攀够着什么。
裴淮攥着她的腕子,掌腹贴住她摇晃的脑袋,轻拍了两下,想要赶紧将她唤醒。
月宁尖叫一声,继而缓缓掀起眼帘。
失神的瞳孔,像是梦到极其骇人的场景。
浑身冒了层细细的汗珠,身上穿的寝衣跟着凉了下来。
胸口不断起伏的呼吸如同噩梦的回响,她怔愣着,眼前忽然凑过一张脸来。
月宁惊了瞬。
上面人双目泛红,发髻松散中带着凌乱,不知有几日没有刮须,下颌乌青坚硬,薄唇紧紧抿着,幽黑的瞳底闪出几分光亮,他眨了下眼,月宁脸上湿哒哒的。
“做梦了?”
声音嘶哑的像是被刀割过声带。
月宁没出声,似乎还未从梦境中剥离出来,她扭头,望见被他擒住的手腕,挣了下,抽回衾被中。
“梦见什么了?”裴淮勾了勾唇,嘴角染上微笑,那笑容太过牵强,以至于没让月宁生出松懈,反而涌上几分戒备排斥。
裴淮的拇指贴在她耳边,捻着耳垂轻轻揉了下,又道:“你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月宁瞪圆眼睛,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掐着掌心。
不是梦,她的确醒过来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她嗓音亦没好到哪里,干巴巴地一话就疼。
裴淮又扯了扯嘴角,从案上倒了盏温水,捧到月宁面前:“不会,你叫了几十遍,每每想问你唤我作甚,你都不肯回答。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
循循善诱,不疾不徐。
月宁迟疑地看着他,眩晕感不期而至,她合上眼皮,双手扶住腹,已经平坦没有隆起的弧度,孩子呢?
她想问,却没问出口。
与她何干?
决不能问,可她又想知道孩子是死是活,身子如何。
她闭着眼,细长的指尖渐渐曲起又松开,脑中空白一片。
“别急,慢慢想。”裴淮望着她,用汤匙盛了勺水喂到她唇边,柔声道:“润润嗓子。”
月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撑着被褥,勉力坐起来,身体直立的时候,险些栽倒,还是晕的厉害,头重脚轻的感觉。
“我自己来。”
裴淮没给她杯盏,往后撤了下:“月中别碰凉的。”
“水不是还冒着热气?”月宁渴的厉害。
“杯沿是凉的,不成。”
月宁:.......
被他喂了三汤匙后,月宁忍不住问:“雪禾呢,你让她来吧。”
裴淮吹了吹滚烫的新茶,缓声道:“她跟着奶母去照顾孩子了,怎么,我做的哪里不趁你心了?”
越是体贴温和的语气,越让月宁觉得诡异酥/麻。
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讨好,让人不出的难受。
“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作数?”月宁不愿与他虚与委蛇,直接戳破营造的和谐。
果然,裴淮神色微微一凛,继而又慢条斯理抬起眼眸,淡声道:“自然作数的。”
月宁暗暗吁了口气。
忽听裴淮补了句:“可你好歹也要坐完月子,生完孩子你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若伺候不好,恐要留下病根。”
她如今住的地方是青松堂正院,裴淮的房间。
月宁逡巡一番,不自在的垂下睫毛,既然他没有推诿,那就没甚好担心的,只是青松堂正屋,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之前昏厥生产,身不由己,可恢复了意识,便不能再鸠占鹊巢。
她轻咬下唇,与他商量:“过会儿我挪去偏房住,你替我谢过大娘子。”
“不必。”裴淮搁下杯盏,眉眼冷却下来。
“她前日搬去了静心堂,房间与青松堂差不多,且有丫鬟厮伺候着,你也不用担心旁人,养好身子,待会儿我把孩子抱来给你瞧瞧。”
孩子生下后脸紫绀,嘴唇都是青紫色的,刚出生哭的细弱蚊蝇,那一瞬间裴淮的心都被攥住,呼吸不能,直到孩子被的啼哭起来,虽然依旧微弱,可大夫,好好调理着,不会有性命之忧。
裴淮认真检查过孩子的四肢,五官,确认没有残缺后,才虚脱似的坐在椅上。
活着就好。
大夫只道他有心疾,往后得悉心料理,他了好些日常需要注意的事项,裴淮都一一记下,又嘱咐找来的奶母丫鬟跟着听仔细了。
这心疾不轻,足以让孩子一生带着弱症。
月宁瞥开眼,回避他过分热烈的注视:“别抱进来,我不想看他。”
裴淮的眼倏地转沉,他捏着拳头,挤出一丝笑容:“是个男孩,眉眼像你,鼻梁像我,他.....”
月宁躺下身去,腿间阴影发疼,她咬着牙,伸手扯过衾被盖住自己,一并盖到耳上。
裴淮站在床前,见她背转过身,不想听孩子的事情,心里头慢慢浮起一抹凄凉感。
他顿了顿,提步上前,将下人送进来的暖手炉换了之前的,塞到月宁脚边,膝盖边,又塞到她怀里一只。
暖手炉的水晃出声响,在寂静的房中显得异常明显。
“睡吧,过会儿我喂你吃稀粥,我去看看孩子,他应当醒了。”
年后侯府唯一的喜事,便是这个孩子的降临。
未免长公主伤心过度,裴淮特意让奶母抱着孩子宿在离永春园不远的院中,又怕人手不足,让阿满抽调过去四个厮,六个丫鬟,暗卫更是不在少数。
裴淮过去时,孩子正好吃完奶。
长公主侧着身子,托腮凝望酣睡的孩子。
的人,两只手合起来不过她半个手掌大,五官长得很是精致,糅合了裴淮和月宁的优点,这么便能看出长大后如何俊俏。
看着他的时候,很难会生出讨厌。
软软糯糯的,连声音都跟蜜团一般。
长公主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的腮颊,孩子瘪了瘪嘴,恬淡闭合着眼睛,嘴里发出极轻的呢喃声。
“如你愿了。”长公主没回头,语气却是不善。
裴淮绕过她,坐在对面看着孩子。
“母亲难道不喜欢他?”裴淮把手指放到孩子的掌中,勾了勾,轻笑:“你瞧他,等明年就会叫祖母了,是不是?”
长公主睨了眼,轻轻拍着桌案问:“你家大娘子也是个贤惠的,连夜主动搬去静心堂,此事若传出去,你待让侯府颜面搁哪?”
“下人嘴都严,不敢胡乱编排。”裴淮没抬头,继续盯着孩子看。
“往后呢,你是算跟月宁堂而皇之地住在正屋,让大娘子独守静心堂?”
裴淮思忖片刻,点头道:“未尝不可。”
“你简直...简直令我匪夷所思!”
怕吵到孩子,长公主压低了嗓子,气的浑身发抖。
“母亲看完了吗,若看完了,我抱过去给他母亲瞧瞧。”
“一个通房,算什么母亲,不准去!”长公主上前拦住孩子,阻着裴淮的动作,“你若是不想让他被人耻笑,便听我的,等出了月子,把孩子记在大娘子名下,往后他会有好前程。”
顾宜春进门时,长公主与裴淮冷面对峙。
许是不愿在她面前难堪,裴淮径直出了门,折返回青松堂。
月宁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过,月中的几十天里,她几乎除了吃就是睡,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傍晚时候她照了镜子,发现面颊有了红晕,不似先前时候白的毫无血色。
吃完蛋羹,裴淮进来。
他怕过给她凉气,特意在门口等了半晌,搓热手掌后才走近屋里。
月宁想起来日子,又见他心情尚好,便认真与他商量:“想来明儿是个好天气,我也坐完了月子,劳你给我户籍路引,也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裴淮扫了眼她的唇,轻声问:“去哪?”
月宁僵了下,耐着性子解释:“离开侯府,往后至于去哪,尚未决定。”
裴淮乜着她通红的脸,明亮如水的眸子,食指叩在案上,神态自若道:“不急,待你决意去哪后,告诉我,我着人将你送过去。”
“你!”月宁登时觉出被骗,气的肩膀颤颤抖动,她咬咬牙,低声道:“你是想出尔反尔?”
“算不上。”裴淮叠起双腿,缓缓荡在案下。
“别忘了你发的毒誓,若你违背,便会天....”
“天雷劈,不得好死。”裴淮接过话来,轻佻地完,又勾起狭长的眼眸,仔细回味着这番话,淡淡笑道:“那就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吧。”
.......
青松堂的戒备比之从前更加严苛,为防月宁私下离开,裴淮特意调来十几个身手了得的暗卫,白日黑夜都有人轮番看守。
大理寺开春后日渐忙碌,这夜裴淮没有回府,为着新案件忙的焦头烂额。
长公主带着李嬷嬷和雪禾来到青松堂,不多时,便将李嬷嬷和雪禾都遣了出去,独自留在屋中与月宁训话。
守卫的人生怕中途有误,便时不时掀开瓦片窥视,长公主与月宁坐在屏风后,一人垂着脑袋,一人居高临下,的无非是让她知晓身份,莫要觊觎不该觊觎的位置。
反复只是这些意思,却被长公主换了好些话术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长公主才离开。
后半夜,正是人容易犯困的时候,换岗的暗卫还没来,便听见屋里隐约传出噼啪的响声。
继而,他们嗅到了猛火油的气味。
待人翻身跳下屋檐往房里看时,才发觉门窗早已从里面锁死,房中火势已不可遏制的速度轰然烧了起来。
青松堂的铜缸不知何时干涸,下人竟也记不得添水,暗卫急的团团转,偏丫鬟厮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踪迹。
待他们从旁院弄来水灭火,屋里早就烧的漫过房梁,。
正在大理寺办公的裴淮,抬眼望见天际窜出通红的火光,心中咯噔一下。
捏着的笔咔嚓断成两截。
那方向,正是淮南侯府。
他从后院骑上快马,沿路狠抽马鞭,急奔而去,下马时听见院里传来搬水救火的动静,他踉跄了下,膝盖碰到台阶,脚步虚浮的爬起来,又被门槛绊倒,他神色仓皇,一路不知是怎么跑到青松堂的。
他只看见漫天的火光炽热而又决绝。
他疯了一样,想推开阻拦他前行的厮,可他们扒着他的手脚,拼死不肯松手,他涨红了眼睛,发狠地甩开。
旋即,冲着火堆冲了过去。
“二郎,你看看孩子!”
长公主自身后叫住他,跑着把孩子塞到他怀里,孩子啼哭起来,本来白皙的脸很快变得青紫,是心疾的症状。
“传大夫,去宫里把陆奉御唤来,快!”
长公主来不及多想,吩咐了下人赶紧去。
裴淮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人,又抬头看着窜天的火苗,忽然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我们去陪她,好不好?”
还未提步冲过去,只觉后颈被人猛地一棍击下,紧接着李嬷嬷从他手里接过孩子,两个厮架住裴淮的胳膊。
“把他抬去静心堂,捆起来。”
此时幽静的江面上,有艘客船自北向南缓缓行驶。
临窗的舱内,月宁支着腮颊,透红的脸上闪着迷惑却又欣喜的光芒,她推开窗牖,嗅到空气里花的香气,比院中的花都要香。
含着自由,希望。
走廊上有人轻微咳嗽,听声音是个男子。
她睡不着,怕一闭眼又是一场梦。
长公主将户籍路引给了自己,又用雪禾在房中拖延了时间,去岁年底早就找好的死尸成了火后她死去的凭证。
一切都合乎情理。
她把手臂搭在窗沿,任凭微风吹起柔软的发丝,三月倒春寒,空气里是冷冷的湿意,她却不觉得寒。
船身忽然晃了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隔壁有人猛地惊醒,接着便听到窸窣的脚步声,还有人仓皇的议论声。
“这是遇上水匪了吗?”
“杀人不眨眼的可别叫你中了!”
“赶紧把银子藏好,贵重东西也藏好,哎,快快,会凫水吗?”
....
月宁心里凉了半截。
什么命,向来安生的官道,怎么就能碰到水匪。
众人抱着行囊跑出船舱,果然没多时便听到水匪登船的动静。
月宁心急之下,把装有户籍路引的荷包赶忙塞到胸口,又把银钱用包袱收着,随着人群一同被挤到了甲板上。
来人有七八个,个个身形彪悍,虎背熊腰,为首的瞎了只眼,嘴里骂骂咧咧叫他们快点蹲下,手里的砍刀沾着血,上面有豁口。
月宁心惊胆战地躲在人群中,一抬眼,对上一双冷静且在审视自己的眼睛。
不过片刻,月宁被人推了把,跪倒在地。
那人挪到自己跟前,伸手搀她一把,定着眸眼轻声问道:“姑娘是一个人?”
月宁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她抱着包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水匪忽然一把攥住她胳膊,从人群中提了出来。
月宁身量轻,水匪几乎不费力气便拖拽着人拉到面前,几人嘴里吐出不堪入耳的污秽话语,臊的月宁羞愤地掐他。
独眼那个不以为意,哈哈笑着想去亲她。
“住手!”方才与她蹲在一起的男子站起来。
微风吹拂着他的袍子,这时月宁才注意到,原来他长得如此颀长端正。
他走上前去,在几个水匪的注视下,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除去独眼那个,旁人都未看清他拿的是何物。
只知独眼登时倒吸了口气,随即对他的态度很是客气。
男子指着他身边的月宁,朗声道:“她与我是一起的,劳您松松手。”
水匪嘶了声,男子又从荷包中取出一张银票,不卑不亢的放到水匪手中,附耳与他低语了几句,接着,水匪手果然松开。
月宁赶忙跑开,抱着包袱躲在如今最安全的地方。
此男子的身后。
水匪盘查包袱珍宝的时候,有几个行商的男子忽然一窝蜂起来,没命的朝船栏跑去,他们自顾不暇,撞了好几个人都不回头。
月宁眼看着对面来势汹汹,避都无处可避之时,男子拽了她胳膊一把,后腰撞到船栏,两人扑通相继掉了下去。
月宁呛水的时候,都有点想哭了。
她命里犯水。
若是能侥幸活着,必要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去去水汽。
天阴沉着,客船顺流直下,在经过水匪的洗劫后,大部分人都安然无恙。
毕竟破财消灾,除去那几个亡命的行商客,如今都歇下了。
男子换了身干净的白袍,回过身来看着床上眸眼紧闭的女子。
他探手,又默默缩回来。
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末了,微微蹙起眉心,闭起眼睛,将女子翻了个儿,面朝下趴着。
她身量纤纤,腰只手可握,翻碰的时候仿佛触到冰凉的美玉,男子有些心跳如雷。
他默默吸了口气,随后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女子衣裳下摆,慢慢往上掀起。
白玉无瑕,后腰往上的正中间,赫然有枚花瓣形状的红痕。
男子盯着看了半晌,又揉了揉眼睛,确认无虞后。
他松手,给人整理好衣裳,又依着原样翻过身来,扯过衾被覆在她身上。
起身,他走到长廊尽头的窗牖前,静静站在风口中,带着潮气的冷风扑面吹来,将那白袍鼓动着,勾出挺拔如玉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