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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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岁八月, 豫章郡主办过一次宴席,徐鹤徐世子的长子周岁礼,李衍也在被邀行列。

    他从扬州到京城不过两月, 因着父亲缘故走访了不少旧交,豫章郡主的宴席算是临回扬州前的最后一次集会。

    成国公夫人的嘱托李衍不敢怠慢, 却也不能明着问, 在男宾席中没听徐鹤有什么妹妹,亦没听到外室通房之类。他不放心, 便又在豫章郡主允男女宾同席时,特意留神听了几耳朵, 京中最擅八卦秘事的女眷嘴中,徐鹤虽是个风流人物,可到底没听有通房外室, 妾室也只两个,都是正室夫人陪嫁的丫头。

    如此,李衍心里了个疑问。

    后偶然得知, 徐鹤与夫人整个暑日都在上京待着, 去了豫章郡主买的别院避暑,根本没去扬州。

    如此, 着徐世子名号的应是别人,且身份尊贵, 与豫章郡主一家交好。

    李衍回扬州后, 如实与成国公夫人回禀一番, 几人难掩失望, 却又不好深入追究,只是依旧虚与委蛇地听消息。

    风撩着白袍,扯起他宽袖簌簌作响。

    李衍慢慢拧起眉心, 清俊温润的面上露出一抹迟疑之色。

    来也巧,好友送行时约他去戏园子听了出戏,戏台间以长廊相连,听到尾声时,便见远处高阁有人起了冲突,他自然不爱去看,可有厮回来多嘴,是淮南侯府裴二郎带着通房来逛园子,被旧相好也是晋王姨子柳芜当场堵在走廊中,一番牙尖嘴利的羞辱,听闻还掌掴了通房,可怜那姑娘纤瘦可怜,还嘴都不敢。

    李衍只当是风月趣闻,好友还与他趣了几声。后来便见裴二郎抱着那通房自游廊疾走,他扫了眼,登时愣住,寻了许久的徐世子原是淮南侯府裴二郎,他怀里偎着的妙人,可不就是扬州时候路上遇到的女子。

    李衍倒吸了口气,默默将此事咽回腹中,哪里还敢告诉成国公夫人。

    不管她是不是夫人遗失的幼女,做了裴二郎的通房,身份便都定下来了,若找回去,难堪的还是国公府。

    成国公夫人曾与孙成周私下过,女儿后背有颗花瓣形状的痣,彼时李衍经过,顺道听进心里。

    今夜在甲板初初看见她时,李衍便生出一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际遇感,她衣裳素淡,头发利落的绾成髻簪着杏花簪,眸眼清亮,对上的时候,叫李衍忍不住咯噔一声。

    鬼使神差,他出手帮了她一把,或许是可怜她的遭遇,或许更是为了解开她的身世之谜。

    落水后,他救她上岸,又趁人昏迷掀开了衣裳,白玉般莹润的后脊,如愿看见一颗花瓣形状的痣。

    李衍知道,约莫不会是巧合,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那女子是成国公夫人丢失多年的幼女,亦是他在娘胎里定下来的娘子。

    他负手在后,心中仿若平静无澜的水面骤然砸下巨石,水花拍的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薄雾蒙蒙,船已到达渡口。

    月宁下船后,见李衍也跟着下来,脚步匆匆朝着自己走来。

    她要在渡口换船,去扬州。

    李衍面色如玉,淡淡的表情中带了几分忧虑:“姑娘是要去扬州?”

    月宁看了眼四下,声道:“郎君还有事吗?”

    她不算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只是李衍救过她,举止作风没有纨绔轻浮之气,瞧着他的时候,心里头是安定祥和的。

    李衍默了瞬,“若是去扬州,姑娘可与我同行。”

    月宁怔住,李衍又道:“虽是官道,可你一个女子出门,到底不太安生,我是扬州本地人,熟悉风土人情,江南一带属富庶之地,可昨夜你也见了,匪患时常出没,还有半日行程,你若是不嫌弃,便结伴同去扬州。”

    他见月宁仍有疑虑,便不再多言,只谦谦君子地微笑着,并不催促。

    末了,月宁微微福身道:“如此便多谢郎君相助。”

    两人同乘一船,李衍作为地道扬州人,沿途与月宁介绍了不少扬州风情,他话和缓,犹如三月春风,让人听了只觉清爽温和。

    言谈间,月宁知他家境不错,其实即便李衍不提,单从他衣着谈吐也能瞧出,他身世应当恨不寻常。昨夜他与水匪交谈时,对方尚且要顾及他的颜面,两人低语时,月宁看的真切,李衍掏出什么凭证,水匪接着就松了语气,哪里会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派头。

    他不愿,月宁也不多问。

    三言两句中,便到了扬州城。

    月宁之所以选择扬州,是因素日里读书时,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扬州有个明照书院,山长是早些年间退下来的宰辅韩大儒,监管则是由女子担任,书院教员中男女不限,学生亦是如此,去年的春闱,明照书院有三名学生入了进士第一榜。

    而明照书院每年五月都会招录,她想试试。

    至于另外想要到扬州的原因,是梦。

    梦里她看见的景象,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院子里满园的金桂开到荼靡,碧草青青,窗牖半合,不断喊她“囡囡”的女子声音,冥冥中就像是母亲的呼唤。

    她隐约觉得是扬州。

    离书院招录还有十日光景,她需得租赁住处,安顿下来。

    李衍走时问她去哪,她要去投靠亲戚,李衍便没跟来,如今孤身一人,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自己是个过客,孤独感油然而生。

    月宁来到牙行,挑了几个合适的位置后,牙婆便带她到处去看。

    位置都不错,与明照书院间隔不远,走路一刻钟便能到达。

    她运气好,正巧有个租客昨日刚搬出来,是个一进院,正屋旁边是两个耳房,四四方方,院中空旷,只有棵玉兰树,现下只有浓密的枝叶。

    付了一年的赁金,月宁又去客栈将东西搬来,忙碌了大半晌,好容易搁置好物件。

    她腹内空空,这会儿去厨房扫了眼,灶台上有木盆瓷碗,半堆柴火堆在门后边,锅里干净的很,墙根处的瓷罐里一粒米都没有。

    她清扫厨房时,冷不丁被墙角钻出来的老鼠吓了大跳,那老鼠吱吱叫着,似乎也怕她,一人一鼠你追我赶对峙了半晌,以月宁获胜占据厨房的所有权结束。

    她点了熏香,放在有些霉气的角落。

    出门前,换了件素净的暗青色衣裳,把头发裹在方巾中,与巷中多数妇人装束一般,她仔细上了锁,根据牙婆的集市方向走去。

    人刚走,李衍就出现在她住处门口。

    他抬眼看了圈四下,又在脑子里过了遍自家田产地契,想着似乎有这么一处,便没再想,继续悄悄跟着她。

    从她赁房安家,到上集市买米买菜来看,应是想在扬州常住。

    那么,与那裴二郎想来是断了关系。

    傍晚,李衍去了趟成国公府。

    孙成周下学回来,正巧与他在门口碰见,两人相携进门,丫鬟又道夫人去上香了。

    李衍在心里暗暗叹了声,再有几日便是囡囡生辰,每年这个时候成国公夫人都会上山祈福,他竟也忘了。

    花厅中上了茶,孙成周靠着方椅瞥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捡了块果子塞进嘴里,边吃边问:“你有事要?”

    李衍坦荡,做事也磊落,鲜少见他如此焦灼不安。

    孙成周把下颌压在两臂上,瞪大眼睛咦了声:“你莫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眼下正找辞与我交代?”

    莫名被点了下,李衍抬眸,对上孙成周一副你果然有事的视线。

    “我若真的对不住你,你待如何对我?”李衍双手搭在膝上,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孙成周好奇起来,往前探着身子啧啧道:“从来都是我对不住你,还真没想有朝一日你能对不住我,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哪里对不住我?”

    李衍想起月宁,不禁愕然。

    他捏着薄瓷茶盏的边缘,定了定心神后:“其实也不是对不住你,是....”

    “是什么?”孙成周近在咫尺的两个大眼睛,扰的李衍心烦,他拂开他的脸颊,起身踱步几回,方将那丝心虚按了下去。

    “尚未对不住你,待我真的做了,再与你细。”

    ....

    明照书院招录文书正在发放,起月宁特意早早等在门口,领了文书后,便去书肆对应买了几本应考的书籍。

    宋星阑是个自制能力极强的人,卯时二刻起床读书,常常熬到亥时三刻,更深人静,一年四季,从未断过,饶是生病,也会强撑着身子,照例补上遗落的课业。

    月宁自幼跟他习字读书,虽没同他那般刻苦,可宋家旁的没有,书籍满满当当堆得她也跟着无事便翻上一翻。

    宋星阑读的杂,且心思灵活,若不是耍了心机投靠晋王,想着一步登天,其实凭他自身能力亦能一步一个脚印走上仕途,无非慢了些。

    这几本书月宁从前读过,故而只是温习了几遍,将稍微晦涩的语句格外誊抄注释后,便静待遴选之日。

    明照书院,膳堂中。

    李衍从阶下走来,着一身竹青色襕衫,墨发上绾着白巾,腰悬白玉璃纹佩,在一女子身边坐下。

    女子侧目瞟了眼,见是他后,熟稔的往旁边挪了下,道:“来看成周?”

    正是李衍的长姐,李淑,亦是明照书院的监管。

    李淑夫家今岁任扬州刺史,她夫君低调贤明,又极其敬重李淑为人,婚后不仅没有拘着李淑,反而助她开了此间书院,又将韩大儒引荐过来,成了明照书院的头号招牌。

    书院开了六载,学生愈发众多。

    李衍见她手边摆着几卷纸,便想拿去看,李淑敲了敲桌子,咳道:“是收上来的招录名单,莫动。”

    许是察觉出异样,李淑咽下笋丝后,纳闷地盯着他问:“你不是来找成周的,你是找我有事。”

    “吧。”李淑拿出帕子擦了擦唇,又心翼翼将纸张握在掌中。

    此时已过了用膳时候,膳堂学生不多。

    李衍坦然道:“长姐可否剔除名单里的一个人?”

    李淑蹙眉。

    李衍沉声屏气:“此人与我有过节,还望长姐帮帮三郎。”

    话音刚落,李淑笑了,她这个弟弟从来都是温润斯文,自到大也没听与谁树敌,向来都是个左右逢源,聪颖智慧的主儿,如今听他主动提及与人有过节,倒让李淑真真好奇起来。

    “吧,是哪个?”

    她将名录摊开,好整以暇的望着李衍。

    李衍微沉下脸,纤长的手指沿着名录从头往后找去,最后指肚落在一处,李淑凑过头去,念道:“宋月宁?”

    李衍舔了舔唇,呼吸绷紧。

    李淑侧目瞧他,又盯着名录将宋月宁的简述细细看了遍,问:“你跟个姑娘有过节?”

    怕不是无端惹得风流债吧?她弟弟虽未成亲,可扬州城却不乏喜欢他的娘子,爹娘应付烦了媒人,便催他早些安定下来,偏他自己不着急,屡屡以与成国公府有亲搪塞,弄得爹娘没了法子。

    谁不知,那门亲事早就不作数了。

    如此,怕又是个为了三郎,假意投到书院来寻出路的姑娘,先前便有过几个,没能得逞,后来就自暴自弃,撇了书院差事,自行离开了。

    起来,还从未有人能让李三郎亲自找上门,让她划掉名录的。

    李衍温声点头道:“望长姐帮帮三郎,谢礼自会备上。”

    他的谢礼是一套失传已久的典籍,李淑很早之前便在搜寻,一直没能找到真迹,闻言,李淑果然眸眼发亮:“明早儿我书案,见不着,可不依你。”

    李衍拱手作揖:“一言为定。”

    竹青色身影自游廊尽头消失,李淑盯着名录上“宋月宁”三个字,看了半晌,唇角轻勾:“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姑娘。”

    罢,将人名勾了横线,提笔道:“重点考核。”